“東都災(zāi)情嚴峻，流民失控，未及安撫，便已生亂！蕭傳玉與蘇琯尚在半途，與暴亂流民相遇，遭流民哄搶賑災(zāi)物資，糧食被褥被一搶而空，如此還不算，流民亂軍圍困了兩名朝廷大員，號稱索要更多財物方可放人！”皇叔一氣說完，怒容隱隱，“事已至此，早已不是簡單的朝廷賑災(zāi)！”

    我膝蓋一軟，當(dāng)即委頓：“東都駐軍呢？”

    “駐軍已發(fā)兵，但幾千駐軍面對上萬流民，終歸力有不逮，且流民亂軍中有朝廷官員為質(zhì)，駐軍不敢輕易擅動，遂傳急報京師，請求支援?！被适謇溲劭次?，怒其不爭，忍不住再加訓(xùn)斥，“國事一瞬萬變，風(fēng)波不斷，身為帝王，不付出心血便想安享太平？坐享天下，垂拱而治，那是圣君在位！你自認離圣君尚有多遠？”

    我垂下頭，羞愧難過：“元寶兒只求不做亡國之君?！?/br>
    皇叔更怒，一手指我：“你……”

    我當(dāng)然不奢求自己能做一代圣君：“元寶兒不堪帝王之任，辜負了長輩們的教導(dǎo)，陷朝廷棟梁于險境，陷子民于水火，元寶兒愿禪位……”

    “閉嘴！”皇叔震怒，一把將我從地上提起，舉手要打，卻遲遲不落，“你父皇為你籌謀天下，甘愿退位！你母妃為你出生入死，下落不明！軍民死戰(zhàn)，朝官遭困，你與鳳君殿上胡鬧，現(xiàn)在卻說要禪位？！大家為你的拼死犧牲，就換來你這句話？！”

    我垂淚：“元寶兒無能，萬死難辭其咎……”

    皇叔將我一推，不顧什么君臣，什么倫常，怒聲：“跪下！”

    我哭著屈膝跪地，等著一巴掌打下來，將我打死才好，就不會這樣內(nèi)疚了：“君王，帝位，元寶兒根本就不配，我原本只是個癡兒，擔(dān)不起這天下。你們照舊用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傀儡皇帝吧，興許他臨朝，就不會這樣風(fēng)雨飄零，也不會像我這樣沒用，更不會像我這樣褻瀆朝殿……”

    皇叔被氣瘋，離開椅子，一掌拍碎幾案，茶盞香爐盡砸地上，怒憤交加，將跪著哭訴的我掰起腦袋，俯身埋頭，撕盡一切偽飾，用熾烈的唇堵了我的嚶嚶哭泣，侵略得盡是他的氣息，如征服戰(zhàn)場一般，不容人有一息生機。

    我腦中弦斷，徹底嚇傻了，完全無法思考，只有下意識的抵抗。

    如火如荼石榴花，緋靡之姿怎堪淡薄。遭遇一點抵抗，便碾壓得無以復(fù)加。舌尖已鈍，我便連抵抗也舍了，只能承載他的肆虐。

    為什么會這樣呢？一個打擊接一個打擊，無一不是不堪承受。

    信念崩塌，未有生趣。

    許久，他找回理智，絕望地將我放了，推出懷抱：“褻瀆朝殿，褻瀆我半生守候的希望，你不是不在乎的么？跟你一模一樣的傀儡皇帝？還有那個跟你一模一樣的阿寶？他們究竟哪里跟你一模一樣了？你擔(dān)不起這天下，那我半生為的什么？！”

    我從地上緩緩爬起，抬袖擦去唇角血絲，舌尖被咬破的腥甜在口腔里泛濫。我不懂晉陽侯，不懂聲聲喚過的皇叔，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叔！根本就不是什么長輩！

    在他府邸，阿寶被洗去與我一樣的容顏時，凄厲道出的惡毒話語，才是真相么？

    不是看著我出生的么？不是看著我長大的么？

    這個世道，我是不懂了。

    心如焦土，一片狼藉。忽然背脊一涼，似乎有一道目光……

    我轉(zhuǎn)身，呼吸一滯。

    殿門外，姜冕一手扶在門上，見我發(fā)現(xiàn)了他，強生出幾許笑，無奈的笑，嘲諷的笑，玩世不恭的笑，笑盡蒼生的笑。

    他嘲弄的雙眼望著殿內(nèi)杯盤狼藉，桌椅傾覆，如同在看一場好戲，輕啟低啞的嗓音：“晉陽侯，皇叔，卻邪侯爺，您將這份愛慕之心、嫉妒之心深埋了多久？是否在夜半夢回時煎熬得難以入眠？您以國家大義做幌子，欺騙眾人，卻發(fā)現(xiàn)終究騙不過這份在地獄滋生的嫉妒吧？所以鳳君不管是誰，都會給你的嫉妒之心烈火烹油。畫船那一次，你就想殺了我吧？今日親眼再見，你嫉妒憎恨得發(fā)狂，忍不住想假如鳳君是您……”

    “住口！”皇叔頓喝，身體搖晃，面容痛苦，“我如何，容不到你來痛責(zé)！”

    “您還真是矜狂，莫非您忘了我姜冕才是鳳君？！”笑意轉(zhuǎn)冷，勃然震怒，針鋒相對。

    兩處怒火滋燒，我備受煎熬，感覺整個世界都顛覆了。

    無論如何，都回不到從前了……

    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無嫌隙了……

    我一步步走出側(cè)殿，看了眼姜冕，他卻不看我，笑過之后的眼底，一片冰冷，隨之的怒海滔天，一眼即可奪命。

    我跨出殿門，外間跪了一地的太監(jiān)宮女，個個不敢抬頭。走過他們身邊，我壓制了發(fā)顫的嗓音，沉聲：“今日所見所聞，誰若說出去一個字，全族株連！”

    眾皆噤若寒蟬。

    我往勤政殿去，如今眾叛親離，可用的人遭困陷阱，大約再無人可用：“備駕?！?/br>
    跟隨上來一個宮人，顫聲：“陛下去哪里？”

    “東都?！蔽夷缶o手心，“喚御林軍，朕要御駕親征，拯救朕的朝臣與子民！”

    兵部點軍，御林待命，戶部備糧食物資。太上皇急招我問話，我沒去，在寢殿寫手書，假若我回不來，便讓傀儡皇帝代我。

    彌泓漸漸昏睡的少了，不時醒來趴在床頭看我。我到床邊撫摸他的頭發(fā)，看他明亮的雙眼，毫無陰翳，如天空般純粹。大約，他是這宮里唯一自始至終的純凈了。

    “元寶兒，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他醒來后，忘了別人教導(dǎo)過要叫陛下，不安地問。

    “我……”我還沒有想好怎么解釋。

    “稟陛下——”近來，米飯跑來親自侍奉，此際在殿門處急道，“鳳君走了——”

    我無力地坐到床邊，事已至此，無法挽留，眼淚落下來。

    “不是不是！”米飯抓耳撓腮，趕緊糾正，“鳳君他代陛下親征，去東都賑災(zāi)并援救蕭尚書與蘇侍講了！”

    “什么？！”我腦中轟鳴，頓時彈起。

    ☆、第106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五

    我追趕到宮門外，御林軍以及第二批賑災(zāi)物資已然啟程，追趕不及，只余原地送行酒水餞席。

    輾轉(zhuǎn)其間，懊悔不已。

    “陛下！”旁邊一名太監(jiān)走過來，似知我心，“鳳君在此等了半個時辰，才動身?！?/br>
    半個時辰？我默然，盯著眼前的餞別酒席。

    太監(jiān)躬了躬身，指著一處席位：“這是鳳君的位子?！?/br>
    簡簡單單的餞別席上，一只酒杯里剩著一點殘酒。我坐到席位邊，拿過酒杯，在指間轉(zhuǎn)了轉(zhuǎn)，送到嘴邊，飲下殘酒。酒入喉，燙了一路，再入胃。摸過酒壺，倒酒入盞，再一舉飲下，辛辣可口。

    “陛下，這餞別酒可不是果酒，不可這樣豪飲！”太監(jiān)跪下來勸。

    “朕覺得……味道挺好……”不理會勸阻，再倒一杯，傾杯飲下，一團火苗自喉舌貫入肺腑，再竄入腦中，沖得人頭腦昏沉。

    再倒一杯，倒不動？酒壺忽然扎了根！

    酒杯同時被奪走：“送陛下回宮。”

    熟悉的聲音就在耳邊，是一道不愿意聽到的聲音。我便帶有極大的抵觸，將握住我手臂的一只大手狠狠推下去。近處有個偉岸的身影在凝視我，視線里藏著濃郁的哀傷。

    我扶著案幾，搖晃起身，避過他，叫小太監(jiān)來扶我，這太監(jiān)卻沒敢動，我腳步虛浮，眼看站立不住，腰后伸來一掌將我撐住，沒等我再抗拒，竟直接橫抱了起來，往宮里折返。

    酒氣沖腦，這樣并不溫和的酒，卻不知鳳君飲下了多少，尋常并未見他飲酒，想必是不喜歡的。當(dāng)初自平陽縣到京師路上，夜宿的一家野店里，他也并沒有飲多少就醉醺醺的，可見酒量很淺。

    “給朕酒！”我還想再多喝點，可以更深地體會飲烈酒的滋味，手揮腳踢，想要落地。感覺到自己的要求被無視，還被抱得更緊更穩(wěn)，半點也不顛簸，不由更加生氣，憤怒得手拽其襟。

    “放朕下來！你憑什么抱朕？”我在他手臂間翻動，側(cè)頭，咬他手臂，雖然隔著衣料，但我狠狠一口下去，哪怕有衣物阻隔，也必定將他咬出一片深深的牙印。所有的憤怒都發(fā)泄在牙口間，然而卻無法撼動這條手臂，如銅鐵一般的堅韌，無物可催。

    他不言不語，不吭不響，一路將我平穩(wěn)地抱回了寢宮。

    宮女們來接手，他沒讓，直闖寢殿，低聲吩咐：“醒酒湯！”

    彌泓自寢殿里迎出來，好奇問：“元寶兒醉了？”

    “我沒醉！”我厲聲回應(yīng)，似乎嚇了彌泓一跳，他連忙跟過來照顧。我被放上軟床，一只手要來解我衣裳，被我用力打開，怒聲：“走開！”

    床邊的身影頓了頓，讓開了。彌泓趕來，趴到床邊，天真地哄著：“元寶兒乖，乖乖地睡。”溫暖柔軟的小手摸到我衣上，寬解了衣帶，扯去了外衣，給我背上緩緩拍著。

    他纖弱的身體坐在床沿，小大人一樣，對我又是撫摸又是哄。煩躁里唯一的一點舒心，讓人想要渴望更多，下意識往他手邊蹭了蹭，皺著眉：“頭疼?！?/br>
    柔軟的手指便揉到了太陽xue，沒有章法，只是他對大人的模仿，也起到了幾分作用，緩解了部分腦中隱隱作痛。

    舒服得人想要睡過去，太陽xue上的手指忽然收走了。我不滿地哼著，伸出手去找彌泓的小手，摸到了一只并不柔軟的手掌，爬到掌心里確認，觸摸到奇怪的地方，手指摩挲著一只粗糲的手繭，想據(jù)此判斷，卻轉(zhuǎn)動不了思維。

    這只大手忽然翻覆過來，將我正探索的手攥入掌心，以帶著粗繭的大掌緩緩滑過我的手背手心，令人心生抗拒，想抽出手去。大掌停了，讓出手背，卻忽然落了一個柔軟濕熱的觸感到手背，溫?zé)岬暮粑鼑姙⒃谑稚?，微癢。

    總是讓人心中生癢，一定是那個混蛋家伙吧？我含糊著喊他：“太傅……鳳君……”手從唇下滑開，反手摸到他臉上?！澳銢]有走？你故意騙我，是不是？”這混蛋不總是在騙我么，這次一定也是！騙我，逗我，再哄我，將我的情緒一點點騙到他的手中，玩弄于鼓掌，再一聲不響地離開……不……他沒有離開！這不就在我的碰觸中么，這么真實的碰觸。

    被我碰觸到的人任我的手游走在他臉上，摸到他的眼睛時，他閉上了眼：“我以為，民間三年，足夠你忘記從前的記憶，不會再喜歡上他。為什么，你還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非他不可？”

    “太傅，你在說什么？”我感覺有些聽不懂，急切地撫摸他的眼睛。

    那低垂的眼睫顫動得越來越厲害：“你以為，我從西山禁地下來，重返宮城，為的什么？你每年生辰，我給你存下一份不送出的手環(huán)，你不是看到了么，為什么就想不到呢？”

    我覺得害怕，昏沉中覺得哪里不對，手急促地摸過去，到額發(fā)，摩挲數(shù)遍：“沒有……沒有……你不是太傅……”

    太傅有美人尖，他沒有！

    嚇得要收回手，被他緊緊按住，按在他臉上，迫使我感受他的溫度，慍怒中帶著悲愴：“我果然不該……”

    “晉陽侯?！币宦暤膯荆路鹪谔爝?，又似乎在近旁，帶著微弱的藥草清香，隨清風(fēng)送來。有腳步聲靠近，藥草香如影隨形。“聽說陛下醉了，我來看看?！?/br>
    抓住我手的人身體一僵，愴意半收，怒意卻不斂：“陛下的寢宮，什么時候準(zhǔn)太醫(yī)無聲無息地出入了？”

    “無聲無息？是晉陽侯太過投入，沒有察覺吧？屏退了貴君，晉陽侯便覺這寢宮里無人打攪，可恣意妄為？”來人淡聲，卻語意不善，輕嘲暗諷，繼續(xù)步步走來，“再者，我素來便是可自由出入陛下身邊，與晉陽侯您不同。陛下幼年，晉陽侯并未得見，卻是我一介太醫(yī)，日夜不輟照顧陛下起居，看她蹣跚學(xué)步，看她咿呀學(xué)語，看她頑劣，看她挨罰，看她百般姿態(tài)……”

    “那又如何？你如今也依舊是介太醫(yī)！”他怒容大盛，將我的手也攥得生疼，我低泣也不放手，“你什么時候來的寢殿？”

    太醫(yī)以并不在乎的語調(diào)：“‘民間三年’的時候。看來，我似乎聽到了什么不該聽的話，察覺了晉陽侯這位忠良耿直的皇親國戚居然有自己的圖謀，布局謀算了所有人，如今發(fā)現(xiàn)自己失策了，您又將做什么打算？”

    “一介太醫(yī)也想知道這么多？”

    “何止。”他走來床邊，將我的手從那人手中收回，放入被子里。我在他帶來的氣息里感覺到安穩(wěn)，舒了一口氣。他往我身邊靠近，給我按壓上兩邊太陽xue，手法精準(zhǔn)，力道不輕不重，每一下都如有一股真力灌入腦中，驅(qū)散一片混沌，舒服得人不知怎么好，整個人往他身邊挪去，手也從被子底下偷偷潛出，抓住他衣角，怕他突然不管我跑掉。

    他繼續(xù)低聲：“為了陛下，我當(dāng)然想知道更多，想知道晉陽侯‘果然不該’怎樣，果然不該讓姜冕活著？果然不該讓陛下回宮？果然不該讓陛下封了鳳君？果然不該讓她嫁做人婦？”

    “那你又為何不聽下去？”

    “我怕聽得多了，您一旦說出口，就再難挽回?！苯o我?guī)頍o限舒適的人一聲低嘆，“請晉陽侯三思，為了元寶兒，為了當(dāng)年的阿夜，為了你們共同創(chuàng)下的江山基業(yè)?！?/br>
    另一方沉默了，不知被什么觸動到，良久，起身，寢殿里又響起了腳步聲，漸去漸遠。

    我迷蒙地睜了睜眼，也并不能看清多少，人身都是虛影，晃出好幾個，重疊又分開。近旁的一只溫暖的手，帶著藥草氣味，撫到我眼睛上，將眼睛閉合：“睡吧。既然醉了，就無憂無慮地睡一場，醒來，還不知要怎樣?！?/br>
    我在他低沉的安撫聲中，睡去。

    這一睡，一天一夜，于夢境里驚醒。

    “姜冕——”我驚坐起，神魂不定，四下尋找。

    床邊趴著睡著的彌泓被我嚇醒，抬起頭后驚惶地看了看我，迅速將我抱住安撫：“元寶兒不要怕！”

    少年身上帶來的溫暖令我更加不安，為什么是他在身邊，我顫聲問：“姜冕呢？鳳君呢？”

    “他不在?！鄙倌陳瀽灥鼗貞?yīng)。

    我把他推開，掀了被子下地，外面的侍女驚動，紛紛趕來。

    我問她們：“鳳君呢？”

    “回陛下，鳳君往東都賑災(zāi)去了！”

    我心頭一震，一幅幅畫面闖入腦海，想起來了，他一聲招呼沒打，自己帶軍糧去東都了。東都，洪災(zāi)、亂民、被困的朝廷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