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大金牙驚道:“死了!” 胖子問他:“死了?死了你還說話?” 大金牙說:“我這拋磚引玉,你們哥兒倆沒覺得若有所悟?” 我怔了一怔,大金牙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死人和活人有什么不同?活人比死人多這么一口氣兒,有了這口氣兒,萬般可為。如果沒了這口氣兒,說好聽了叫死人,說不好聽只是一堆rou。人分死活,東西也分死活,寶臺、棺槨、明器、燈燭、尸首,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光亮和色彩,皆如泥土捏造,不是少了什么,而是一切都死了! 胖子說:“拋磚引玉?你別燒香引出鬼來!”他臉上挨了一下黑驢蹄子,這下打得很重,鼻子還在滴血,卻恍如不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放下珍珠佛,血滴到了我的手上。 我抬起手背,看不出顏色,用舌頭舔了一舔,血和血又不一樣,雞血甜、狗血腥、人血咸,胖子的血沒有任何味道。我心中大駭,忙用手電筒暗淡的光束一照,但見胖子一張臉,如同死灰一般,低下頭看大金牙也是這樣,都變得跟個粽子似的! 大金牙說:“胡爺!咱哥兒仨吹燈拔蠟了!” 我說:“你又沒死過,你怎么知道死了是這樣?” 大金牙說:“活人的臉可不是這樣,這不成了棺材里的粽子了?” 胖子說:“老胡你這臉是快趕上粽子了!” 我說:“不用看我,你也一樣!” 胖子說:“我怎么也這樣?” 大金牙說:“我說了你們還不信,厲鬼將這玄宮中的活氣兒吸盡了!” 胖子說:“你一口一個鬼,你看見鬼了?” 大金牙說:“你沒見嗎?老粽子吐出一口怨氣,那不是困在玄宮中的厲鬼嗎?” 我說:“老粽子吐出的是磷火,亮了一下也就滅了,說迷信的話那叫閻王燈籠,實乃墓中伏火。”之前我不該說什么五鬼纏尸,倒讓大金牙多心了,但有一點讓他說中了,從我們被馬老娃子活埋,誤入九重玄宮,打開棺槨,掏出珍珠佛,都沒出什么岔子,直至老粽子張開口,吐出一團磷火,一下子躥上了殿頂,接下來就有鬼了! 想到這兒,我下意識抬頭往上看,九重玄宮盡頭的槨室,上方是個穹頂,五爪金龍懸在高處,正對下方的棺槨。我們剛進來那會兒,手電筒的光束可以直接照到五爪金龍,但在打開棺槨之后,冥殿中黑霧彌漫,光亮越來越暗,即使將長明燈點上,也看不見殿頂?shù)慕瘕堛曋榱?。我直起身形,站在寶臺上,打開手電筒這么一照,頭上五爪金龍張開了怪口,如同一個陰森可怖的大洞,活氣兒都被它吸了進去! 第五章 九幽將軍 1 我有心開溜,兩條腿卻一動也不能動,忙掏出一枚黑驢蹄子,使勁往上扔。前邊我說過,在以往迷信的民間傳說中,黑驢蹄子打的是僵尸,對付不了厲鬼!不過到了這會兒,我可也理會不得了,手上有什么是什么了! 黑驢蹄子一出手,我突然意識到,正殿頂上是那條五爪金龍,龍口所銜的寶珠稱為軒轅鏡,下邊坐的是真龍?zhí)熳印髡f五爪金龍又叫陛,皇帝坐在下邊,因此叫陛下,雖說是民間俗傳,不太靠譜兒,但是鉆土窯兒的老手都知道,金龍銜珠不能動! 據(jù)傳軒轅鏡乃龍氣會聚,打破軒轅鏡,等于破了龍脈。軒轅鏡是琉璃的,借了長明燈和手電筒的光亮,隱約照出老粽子那張臉,張開的大口將手電筒的光束吞掉了。我往上一看,感覺人也要讓它吸進去了。那會兒我還不知道,根據(jù)佛經(jīng)記載,古代有一種“摩尼寶石”,光和電波在寶石中永遠呈內(nèi)曲面折射。軒轅鏡中可能有這么一顆摩尼寶石,人在五爪金龍口銜的軒轅鏡下,腦電波會被摩尼寶石吸收,感官迅速減弱,誤以為周圍的色彩、光亮、氣味逐步消失,直至橫尸在地。當時我以為撞見了玄宮之中的陰魂,可顧不上是不是軒轅鏡了,一抬手扔出黑驢蹄子,忽聽頭上“喀喇”一聲響! 幾乎是在同時,龍缸上的長明燈、手電筒的光亮、棺槨上的彩繪,一切恢復(fù)如常。頭頂五爪金龍口銜的軒轅鏡從中裂開,當中的黑水銀落入棺槨,尸首連同明器,都被黑水銀淹沒了。古墓中常有水銀,一來防腐,二來防盜,明器一旦沾上水銀,便會長出黑斑,也有灰白斑,那叫水銀浸,又叫水銀銹,過多久也去不掉。正路上來的東西,不會有水銀斑。有水銀斑的東西,那不用問,十有二三是從土窯里掏出來的。怎么說十有二三?另外那七八,則是造假的有意為之,稱之為“水銀古”,不同于“傳世古”,普通買主兒大多不愿意要水銀古,總覺得晦氣。 槨室上方的金龍銜珠一裂,塵土碎石齊下。大金牙嚇破了膽,從寶臺上跌下來,起身要跑,卻一頭撞在殿柱上,撞破了額頭,登時暈死過去。我和胖子還沒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漢白玉殿門下已經(jīng)“咕咚咕咚”冒出黑水,頃刻間沒過了腿肚子。我見這勢頭不對,使勁晃了晃大金牙??伤粍硬粍?,臉上全是血。胖子說:“水漲得太快,趕緊走!” 世人皆說關(guān)中水土深厚,卻不是沒有暗泉,只不過泉水極深。古代形容一泉為三十丈,玄宮深達九重,至少在三泉之下。也許玄宮中有水殿,殿頂金龍銜珠裂開,會使積水淹沒槨室。那可是玄宮墓xue中的死水,一旦沒過頭頂,憑你多大水性,終究難逃活命。我們倆拽上大金牙,拖死狗一樣往寶臺那邊拖。僅僅這么一會兒,槨室中的積水齊腰深了。放置棺槨的寶臺僅有三尺來高,沒等上去已經(jīng)被淹了。我想起后室有一只赑屃,馱了大德無字碑,比槨室中的寶臺高出許多,那上邊有條陵匠鑿出的暗道。我急忙同胖子將大金牙扛在肩上,涉水進了后室。 我手腳并用上了王八馱碑,又用繩子將大金牙拽上來。一轉(zhuǎn)眼,積水已經(jīng)沒過了后室門洞。胖子赴在水中,還想再去槨室掏幾件明器出來,可是水漲得太快,他也沒法子了,不得已上了石碑。二人一前一后鉆進券頂上的窯口,又拖了大金牙往前爬。常言道“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雖然暗道狹窄逼仄,但是剛可容人,穿過三層券石,又是一個土洞,爬了沒多遠,下方的土層突然垮塌。陵匠偷鑿的窯口并不穩(wěn)固,下方又與陷xue相連,往下這么一塌,三個人都掉了下去,落在一片黑茫茫的水中。我一發(fā)覺落在水中,寒泉陰冷刺骨,急忙閉住氣,憑借能避水火的鼠皮襖,尚可抵擋寒泉陰冷,但是身上有背包和金剛傘,拖得我持續(xù)下沉。 寒泉深不見底,我沒見到胖子和大金牙的去向,手電筒也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周圍漆黑無光。我心想:“一直沉下去怕要進龍宮喂王八了!”正待掙脫背包浮上水面,卻被水流卷住,兩手使不上勁,仍在水中往下沉。正要設(shè)法脫身,猛覺背上一緊,似乎有人拽住了我的背包,迅速將我拖了上去。我吃了一驚:“誰有這么大的水性?” 當時心中一驚,嗆了幾口水,人在生死之間,意識一片混沌,萬物似有似無,似明似暗,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忘了身在何處,沒有上下遠近。 2 恍惚之際,我已被一股巨力帶出水面,感覺到身下有巖石,冰冷堅硬,于是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清醒過來,掏出備用的手電筒,往身后一照,只見一個形似黿鼉的東西,嘴如鷹鉤,劍戟般的背甲,比八仙桌子小不了多少,咬住了我的背包,正在竭力撕扯。我順勢一滾,扯掉了背包和金剛傘,倚在壁上,雙腳蹬住黿鼉背甲,用力將它蹬到水中。 黿鼉在水中力大無窮,離開水則行動遲緩,它咬住背包剛沉了下去,忽聽一陣水響,我以為又來了一只,叫了一聲苦,撿起金剛傘,但見一道光束射過來,竟是胖子和大金牙。之前落下陷xue,大金牙讓冷水一浸,恢復(fù)了知覺,他和胖子抱住一塊朽木浮在水面上,見到這邊有手電筒的光亮,當即過來會合。陷xue雖深,但是山嶺崩裂,又經(jīng)過山洪沖擊,不難找到出路。我和胖子拖上大金牙,返回坍塌的暗道,忍著嗆人的塵土不住往前爬,胳膊肘的皮全掉了,出來是山下一條土溝,風(fēng)雨已歇,天剛蒙蒙亮。我趴在地上,張開大口直喘粗氣。半夜時分,馬老娃子將我們埋在秦王玄宮,再鉆土洞出來,外邊天剛亮,短短幾個小時,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轉(zhuǎn)了一個來回。三個人一步一挪走出土溝,天色已經(jīng)大亮,全身上下又是血又是泥,衣服也都爛了,一個個狼狽不堪。土溝上邊有幾戶人家,找個放羊的一打聽,這地方叫八道梁,相距殿門口有三十多里山路。 哥兒仨一合計,有仇不報非君子,不能放過他馬老娃子! 胖子說:“逮住這個老驢,二話不說讓他進棺材!” 大金牙說:“馬老娃子將明器看得比命還重,你奪了他的明器,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我點頭同意:“狠揍馬老娃子一頓,再奪了他的明器,盡可以出了這口惡氣,沒必要宰了他,我們不是刀匪,人頭也不是韭菜,割了可長不出來了,不能真要他的命?!?/br> 說要去殿門口掏馬老娃子,可是蛤蟆跳三跳還得歇一歇,何況是人?三個人又累又餓,不填飽了肚子可走不動山路,奈何大金牙的背包丟了,我和胖子身上也沒錢??匆娎相l(xiāng)家有雞,饞得我們直咽唾沫,山溝子里一共也沒幾只雞,公雞打鳴,母雞下蛋,各有用處,給人家錢人家也不見得讓我們吃,何況不給錢。 胖子對我說:“你和我倒還好說,饑一頓飽一頓從不在乎,大金牙可折騰得不輕,丟了半條命,你看他這臉色兒,半死不活的,比不上剛遭了雹子的茄子,你再不給他吃點兒東西,他可要歸位了!” 我說:“大金牙這情形,不喝雞湯怕是不成,當年八路軍打鬼子,不論受了多重的傷,抬到老鄉(xiāng)家,一碗雞湯下去,什么傷也都好了,轉(zhuǎn)天就上前線?!?/br> 胖子說:“可不是怎么著,那真得說是雞湯啊,鄉(xiāng)下這個肥雞,吃活食兒長起來的,可以燉出一層油,那叫一個鮮吶!” 大金牙抹了抹口水說:“誰不知道雞湯鮮啊,問題不是沒有錢嗎?進了村子明搶明奪,不怕鄉(xiāng)親們出來拼命?” 胖子說:“搶老百姓雞?虧你想得出,他們這地方老鄉(xiāng)盯雞盯得比命還緊,祖墳好刨,雞窩難扒,為了給你喝碗雞湯,我犯得上玩兒命?要不這么著,我冒充下鄉(xiāng)的干部,說車掉溝里了?” 我說:“你不撒泡尿照照,你們倆整個一豬頭小隊長帶一偽軍翻譯官,沒等進村,就得讓老鄉(xiāng)打出來?!?/br> 胖子說:“我還有一高招兒,掰了他的大金牙,找老鄉(xiāng)換幾只雞?!?/br> 大金牙忙擺手說:“不成不成,這個金牙是我的命!我大金牙沒了金牙,我還能叫大金牙?” 胖子說:“吃不上雞你可活不成了,你愿意死在這鳥不拉屎的窮山溝子?” 我說:“干咱這個行當不挑地方,路死路埋,道死道埋,死在山上喂狼,死在山下喂狗!” 大金牙應(yīng)和道:“正所謂——青山處處埋忠骨,身死依舊化波濤!” 胖子說:“揍興!我可提前告訴你,我也餓得夠嗆了,沒力氣刨坑兒埋你!” 大金牙說:“胡爺,我不喝雞湯真不成了,咱們哥兒仨什么天災(zāi)人禍沒經(jīng)歷過,見過多少大風(fēng)大浪,九九八十一難都挺過來了,總不至于過不去這道檻兒不是?” 3 我說:“窮山溝子不比別處,找不到能吃的東西,山坡上那幾只羊也有放羊的看著,進村搶雞是不成,可偷雞摸狗這兩下子我還有,你要讓我說,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不是我老胡愿意偷雞摸狗,今兒個為了大金牙,對不住鄉(xiāng)親們了!”上山下鄉(xiāng)插隊那會兒,我練過一手絕活兒,人家別人會釣魚,我會釣雞,其實這跟釣魚沒什么兩樣。說來容易,卻不可小覷了偷雞摸狗,偷雞摸狗也有門道兒,鄉(xiāng)下的雞不好偷,一來鄉(xiāng)下的雞有勁兒,甚至可以飛過墻頭,撲騰起來不好抓,二來怕發(fā)出響動,過去說有人手無縛雞之力,那不是夸大,逮雞不僅要有力氣,手腳也得利索,萬一有個什么響動,屋里的老鄉(xiāng)以為野貍拖雞,一定拎上棍子打出來。以往吃不上喝不上的時候,我和胖子常用一根線繩,前邊拴個小木棍,穿上一條蟲子,雞見了蟲子,準會啄下去吃,連同木棍使勁往下吞,那時你往上一拎繩子,木棍卡住了雞脖子,多厲害的公雞也掙扎不得,而且叫不出聲,直挺挺地任你拎走,神不知鬼不覺。 人餓急了,沒有干不出來的事。三個人按這個法子溜進村,趁老鄉(xiāng)不注意釣了幾只雞,趕緊找個沒人的地方,雞毛都沒來得及拔,搭土灶糊熟吃了下去,這才覺得還了陽。我心想:“八道梁是個窮地方,我們偷老鄉(xiāng)的雞,那成什么話?”走出一半我又掉頭回去,摘下手表,擺在雞窩前邊。那塊手表是雪梨楊送給我的,也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雖然不清楚值多少錢,但是絕對抵得過全村的雞了。我沒想好回去之后怎么對雪梨楊交代,等她追問起來,我可沒法說鉆土窯兒出來餓得眼前冒金星兒,迫于無奈拿去在鄉(xiāng)下?lián)Q雞吃了,那么說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而且實在說不出口。好在我這個人心大,習(xí)慣了成天頂著炸彈過日子,換了別人要上吊的事兒,我全不在乎,睡一覺扔后腦勺去了。當下趕上胖子和大金牙,直奔殿門口。到地方抬頭觀看,星移斗轉(zhuǎn),又是三更時分,正好關(guān)起門來打狗,堵住籠子捉雞! 我們鉚足了勁去掏馬老娃子,結(jié)果撲了個空,破屋之中沒有人,多半拎上一麻袋明器直接逃了,他是腿肚子上綁灶王爺——人走家搬,壓根兒沒回來過,那也不奇怪,換了是我,我也跑了,不跑還等什么? 雖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也得看什么廟,馬老娃子這窮家破屋之中,全是些沒人要的驢頭年畫,放一把火燒了都嫌麻煩。胖子咽不下這口惡氣,進屋翻了一通,虱子跳蚤有的是,值錢的東西可一件沒有。山上千溝萬壑,追也沒法追,鬼知道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們仨撲了一個空,雖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我見了那一屋子黑驢年畫,冷不丁冒出一個念頭:發(fā)丘、摸金、搬山、卸嶺,起源于兩漢,如果只為了盜墓發(fā)財,可傳不下這么多朝代,因此才說“盜亦有道”!明代以來,又出了四個氏族,皆擅盜墓,分別是“陰陽端公、觀山太保、九幽將軍、拘尸法王”,其首領(lǐng)均在朝中任職,受過皇封。陰陽端公統(tǒng)轄窟子軍,觀山太保督造皇陵,九幽將軍鎮(zhèn)守龍脈,明朝滅亡之后,也都干上了盜墓的勾當。拘尸法王出在明朝末年,當時旱災(zāi)持續(xù),無數(shù)饑民成了流寇,朝廷從龍虎山請下一位仙師,封為“拘尸法王”,奉旨禳除旱災(zāi)。當時除旱災(zāi),主要是出掏古墓中的干尸加以焚毀,拘尸法王以此作為幌子,借機盜挖了多處古墓。而四族之一的九幽將軍,則拜黑驢為祖師,出沒于秦晉之地,九幽將軍受過皇封,族人曾動咒起誓,雖然也盜墓,卻不倒大明朝的斗,否則天誅地滅。我可從沒見過黑驢擋門的風(fēng)俗,馬老娃子掛了一屋子黑驢年畫,又是個鉆土窯兒的,他是九幽將軍的傳人不成? 我將這個念頭在腦中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見實在找不到馬老娃子的蹤跡,只好出了殿門口往外走。胖子仍是耿耿于懷:“要不是讓馬老娃子坑了,何至于落到這個地步,吃到口的肥rou,讓狗叼走了!以往全是我們占別人便宜,可沒吃過那么大的虧!”大金牙認為吃的虧是不小,可也不是空手而歸,秦王玄宮殉葬的宮女身上拴了黃綾包裹,當中是一個鎏金鐵盒,有許多神怪紋飾,不見任何銹跡,胖子順手塞進背包,直到這會兒他才想起來。不過在那么多陪葬的珍寶當中,鎏金鐵盒并不起眼,里邊又沒東西,以大金牙的眼力和見識,竟也認不出鎏金鐵盒的來頭。他說:“來關(guān)中走這一趟,是為了找一兩件拿得出手上得了臺面的東西,沒想到得了這么一個鎏金鐵盒,從我大金牙手上過的明器,比山上的亂草還多,你讓我說鎏金鐵盒是干什么用的,我還真說不上來,咱們這個行當里有個規(guī)矩,沒人認得的東西,一個大子兒不值!” 胖子一聽他這話,心里涼了一半,抬手要將鎏金鐵盒扔下山溝。 大金牙說:“別扔別扔!你倒聽我說啊,我話還沒說完,憑我這眼力,確實看不出個究竟,可我大金牙這鼻子也不是擺設(shè),我拿鼻子這么一聞,嘿!您猜怎么著?這個玩意兒可不下上千年了,說不定值大錢!” 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鎏金鐵盒之中,必有奧秘!” 胖子說:“老胡你又神經(jīng)過敏?!?/br> 我說:“我們以往的失敗全在于輕敵!” 胖子說:“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不也是你經(jīng)常勉勵我們的?” 我說:“那全是屁話,我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你還當真了?總之這個東西來頭不明,完全不同于秦王玄宮中的陪葬品,帶到世上不知是福是禍!” 4 返回北京,我讓胖子和大金牙不要聲張,等我找個明白人問問再說。雪梨楊忙于處理一些事情,并不知道我這幾天去一趟關(guān)中。我尋思我要捏造個借口,說我前幾天沒出過門,以她對我的信任,應(yīng)該不會多問。不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金牙和胖子那兩個寶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們平時說話又多,言多必失,遲早給我捅出去,到時雪梨楊會如何看我?我還不如提前說了,倒顯得我光明磊落,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 三天之后,我們將會出發(fā)前往美國,我手上還有一些破東爛西,要拿去潘家園兒甩賣。以前這地方叫潘家窯,全是燒磚的,后來說窯不好聽,才叫成潘家園兒。當時有很多擺地攤兒的,來逛的人也不少。買賣雙方,將那些破東爛西一件件地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估兩。上至皇帝的玉佩,下至叫花子要飯的打狗棒,什么都有人賣,什么也都有人買。至于是不是真東西,那又另當別論。有些東西來路不正,或是從墓中掏出來的陪葬品,或是偷搶來的賊贓,不乏魚目混珠以假亂真的,賣東西的心里沒底,買東西的心里也沒底。你要是有眼力,甚至可以拿買個醋瓶子的錢買個青花瓷瓶,拿買破銅爛鐵的錢買到一件西周青銅器。珍品雖有,卻不容易遇到,在這個行當之中,以贗充真、以劣充優(yōu)的太多了,貪便宜買打了眼,那也是活該。 過了晌午,閑逛的人逐漸少了,胖子去買鹵煮火燒,我留下看著東西。正好雪梨楊過來找我,我借這個機會給她講了一遍經(jīng)過,又說:“過幾天我和你遠走高飛,從此遠走天涯,再也回不來了,我向你保證,這絕對是最后一次!” 雪梨楊說:“且不論你的保證是否有效,而你并不瞞我,這對我來說,實在是意義非凡?!?/br> 我說:“我要對你沒了意義,我也得沒著沒落的,感覺無限空虛……” 正在這時,胖子走過來說:“空虛就夠嗆,你再來個無限,那還活得了嗎?” 我說:“你又嘴癢癢閑得難受,趕快吃你的鹵煮去?!?/br> 胖子說:“成天吃鹵煮,吃不膩?。棵绹檰枅F來了,還不給吃頓好的?” 說話這會兒,大金牙也來了。他偷偷告訴我,他將我們從秦王玄宮之中帶出的明器拍成照片,到處找人打聽,究竟是什么朝代的東西,四下里打聽遍了,沒有一個人認得,可是這個消息傳出去了,過了幾天,真有一位識貨的大買主兒,請我?guī)蠔|西去見面。 在雪梨楊面前,我得說我們不是為了倒賣明器,別人給多少錢我也不會賣,但是對方既然愿意出大價錢,一定知道這件明器的來頭,出于好奇,我決定去見對方一面,聽聽對方怎么說,于是問大金牙在什么地方見? 大金牙說:“人家來車接了,這不趕上飯口了,我估摸著,一準兒是在哪個大飯店?!?/br> 雪梨楊不愿意去見那些二道販子,我讓她先回去。我和胖子收拾東西,跟大金牙出了潘家園,有輛車將我們帶到崇文門路西南口。1983年中法外交部牽頭,在此開設(shè)了一家法國餐廳,前邊對外開放,那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去得起的,后邊必須有關(guān)系才進得去。在當時來說,這個地方了不得,門面不大,暗藏凝重,一進去里邊,金碧輝煌,仿佛置身于19世紀的法國宮廷,墻壁上全是鎏金藤條裝飾,懸掛臨摹羅浮宮的壁畫,別致的楓栗樹葉形狀的吊燈和壁燈,以及望不見盡頭的水晶玻璃墻,帶有濃郁的異國風(fēng)情,要多奢華有多奢華。我們是光了膀子吃涮羊rou的主兒,根本不知道這里邊吃的是什么,也無從想象,對我而言,這完全是兩個世界。 大金牙腎虛,一進門先上了趟廁所,出來給我和胖子吹了一通牛:“我大金牙也算吃過見過,可還真沒進過這么高檔的地方,簡直是廁所界的羅浮宮!” 我心說:“上趕的不叫買賣,八字還沒有一撇,至于如此款待?該不是鳩山設(shè)宴和我交朋友?” 5 哥兒仨走進去,里邊已經(jīng)坐了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明艷照人,舉手投足間有種貴氣。 那個女子起身相迎:“不敢拜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說:“無德不敢言尊,小的我姓胡,在潘家園混口飯吃?!?/br> 那個女子說:“摸金校尉,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 大金牙忙過來引薦,她說這個女子人稱“玉面狐貍”,專做古董生意。 我一聽這話,登時一驚,吃我們這碗飯的,在外邊從不提名道姓,習(xí)慣以綽號相稱。我以前聽說過“玉面狐貍”,據(jù)傳乃皇室之后,不僅家世顯赫,而且是一個跨國古董交易的中間商,在道兒上名頭不小,不是國寶級的東西,入不了她的法眼。我一來沒想到她這么年輕,二來她可不是去潘家園逛地攤兒的人,大金牙怎么把她招來了?論姿色,玉面狐貍也稱得上國色天香了,可又讓人覺得這是個狐貍精,不得不提防她。我對她說:“我這大名捂著蓋著,緊怕讓別人知道,還是讓你聽說了?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兒個見了面我得告訴你,我可不是鉆土窯兒的!” 胖子說:“老胡你別這么自卑好不好,你就是個倒斗的,那也不丟人啊,那些穿綢裹緞的老粽子,生前享盡榮華富貴,死后躲在古墓中千百年,它們倒安逸了,可這世上還有那么多受苦人呢,掏它們幾件明器,那不是替天行道嗎?” 我對胖子說:“不要扯替天行道,年頭不一樣了,如今這個年頭,倒斗挖墳不好干,又吃辛苦,又擔風(fēng)險,又使本錢,又憑本事,歷來成少敗多,擔驚受怕不說,還不一定掙得了大錢,干什么也好過干這個,有那么多掙錢容易的買賣不干,非跟死人較什么勁?” 大金牙生怕砸了買賣,一個勁兒給玉面狐貍賠不是,勸她別和我們倆一般見識。玉面狐貍不動聲色,問大金牙:“三位是不是掏了一件明器?”大金牙說:“不是掏的,是我們撿的,撿了一件明器!”玉面狐貍并不在乎明器是掏的還是撿的,只是想買下來,而且志在必得,讓大金牙隨便開價兒。按規(guī)矩,上眼之前,買主兒要給一部分訂金,即使買賣沒成,這個錢也不必退還。我捏造了一番話,想在對方口中探個底。玉面狐貍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等你將東西給了我,我才可以對你說明?!蔽艺f:“那你也別看東西了,你先說個價錢,容我們哥兒仨回去商量商量?!庇衩婧傉f:“定金你們拿去,至少先讓我看看東西?!蔽艺f:“對不住了,匆匆忙忙出來,東西忘了帶?!庇衩婧傉f:“你不妨帶我去看一看?!蔽艺f:“東西在我手上,又飛不了,何必急于一時,過幾年再說不遲?!庇衩婧傆袔追衷尞悾骸澳愀艺f笑不成?”我說:“我可沒有那個意思,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不許調(diào)戲婦女!” 雙方?jīng)]有談攏,再說下去沒好話了,我一拱手,說聲“告辭了”,帶上不明所以的胖子和大金牙,一路回到潘家園。時間才下午兩點,三個人還沒吃飯,來到路邊賣鹵煮火燒的攤子前,一人一大碗鹵煮火燒,蹲在路邊一通吃。 大金牙一邊掰火燒一邊問胖子:“胖爺你還吃得下去?” 胖子說:“今兒還真吃不下去了,頂多再來五碗?!?/br> 大金牙連聲嘆氣:“我也吃不下去了,胡爺你到底幾個意思?怎么糊涂也是你,明白也是你?可沒有這么做買賣的,好歹讓她看看東西,定金豈不是到手了?須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喉嚨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空口說白話,眼飽肚中饑,當務(wù)之急,咱不是得多掙錢嗎?” 我說:“你們沒看出來嗎,一張人皮遮不住她的鬼臉!” 6 胖子說:“那也得吃了飯再撤,可倒好,沒等開吃,你先溜了,好不容易進去一趟,我都不知道那里邊是吃什么的!” 我說:“我要提前知道是玉面狐貍,我來都不會來,她是古董交易的中間商,那倒沒錯,可兩邊都是什么人?一邊是境外盜墓團伙,一邊是買賣國寶的財閥,她在中間撈好處,認錢不認祖宗的主兒,你聽她這個匪號——玉面狐貍,能是好人嗎?不論她出多少錢,這個買賣也做不得,此乃其一。其二,她真以為我是土八路了,不看老子是誰,想他媽對付我,她還得再回娘胎煉上二百年。生意上我不如大金牙,但是我挨的槍子兒比你們吃過的米粒兒還多,對付她這樣的牛鬼蛇神,我可比你們有經(jīng)驗?!?/br> 胖子說:“你就吹吧你,挨了那么多槍子兒,沒給你打成篩子?” 大金牙說:“比起你來,我大金牙還是嫩啊,可胡爺你這不全是挨打的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