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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晴初觀察了衛(wèi)載很久,大概有一年多的功夫,她也觀察衛(wèi)載的兄長們,比來比去,只能看出相比之下衛(wèi)載爛得還沒那么徹底。她還是個小女郎,任性霸道胡來,但最壞也不過是逞兇斗狠,被彈劾了就會到明堂上撒潑打滾,回頭還要找找這些大人家里的小麻煩,與其說做些壞事不如說是小兒輩胡鬧罷了,她是個混不吝,混起來可以不要顏面,久了朝中的大人們也懶得再去管她。 可她已經(jīng)成年的兄長們呢?一個個道貌岸然仁義君子的模樣,看著比衛(wèi)載成才多了,暗地里卻做的卻是結(jié)黨營私殺人越貨的勾當,他們的刀看不見血,不過是幾道政令幾項謀劃,不過是損人利己寧可我負天下,可刀一出鞘收走的卻是無數(shù)小民的身家性命。那些無辜枉死的魂是他們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骨,又何曾被當成過載舟覆舟的民? 太臟了,許晴初看得清楚,卻只覺得作嘔。 相比之下,率性天真的衛(wèi)載反而像是一道清流。許晴初猜測她身邊是不是有個謀臣在教她自污,不然怎么能把面上的惡和私底下的善平衡得這般好,如若沒有這樣一個謀士,那或許就是她天賦異稟了。 許晴初在猶豫,她來熠陽是為了尋個主君輔佐,從龍之功是最快的掌權(quán)方式。但皇子們眼見的腐爛到了根子里,自然無法叫她將性命與理想相托,可衛(wèi)載……衛(wèi)載又真的好嗎?又真的是能與她志同道合的人嗎?她與她的兄長們流著一樣的血,說不定也會長成那副冷漠虛偽的模樣…… 許晴初患得患失,直到被老師一語道破:“見悠,你走的是謀臣毒士的路子,不是從一而終的忠貞之士。不確定,那就走近了看。不合適,那就換掉她。她不想,那就讓她想。沒有一開始就合適的主君,但你一定有辦法讓她變成你需要的樣子?!?/br> 許晴初在這一年中了進士,名次不高不低,毫不起眼??祵幑鞲皇鞘裁疵啦?,朝中都當康寧公主奪嫡無望,這時候往她府上去,往后最好也不過是隨她之藩,能有什么前途呢?更何況康寧公主那個霸道脾氣,都是天之驕子,誰受得了。因此,許晴初不過略使了點小手段,就順利地叫吏部文選司把她分到康寧公主府去了。 她入公主府見衛(wèi)載的這天,衛(wèi)載穿了一身彩繡輝煌的艷色常服,神采飛揚。個頭不高,氣勢卻是十足的。許晴初著了一身七品主簿的青色公服,恭敬地向她低頭見禮。 “聽說你是自己要來孤府上?”衛(wèi)載坐在主座上,姿態(tài)隨意地用手支著下頜,輕佻地發(fā)問,“無心仕途?只求安穩(wěn)度日?你當孤這里是什么?” 許晴初心中一動,她與人說情私下里講的話衛(wèi)載卻都已知曉了,看來她也并不是全無心計。她恭敬地一揖:“殿下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臣唯殿下馬首是瞻?!?/br> “哈哈哈,你倒是個妙人?!毙l(wèi)載大笑,“若我只想做個閑散宗室呢?你真也做個閑散度日的小官?” “殿下,這非你想或不想,而是能或不能?!痹S晴初應(yīng)道。 衛(wèi)載不笑了。若依她本性,她當然是想做一富貴閑王,但她的兄長們不信。她謀的不過是自保罷了。 “你膽子很大。”衛(wèi)載的聲音冷下來。 “臣不敢。”許晴初嘴上這般說,卻沒有低頭,而是直直地看向衛(wèi)載,她的眼眸里頭波瀾不驚。 衛(wèi)載看到了,她不置可否,哼了一聲,甩袖便走了。 許晴初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復(fù)盤這場小小的交鋒。 她該是知道自己的困境,也在嘗試自救,但身邊大約還沒有可信的謀主,猖狂至極的偽裝約摸是她自己想的……她很聰明。也很好看。撐起架子的小模樣像只張牙舞爪的小獸。怪可愛的。 衛(wèi)載是怎么樣一個人呢?許晴初在她身邊最近的地方看得最是清楚。她的心太善了,因為善,她不忍見苦難,因為善,她私下里悄悄地行義舉,也因為善,她不想與兄長們爭,處處退讓。她的喜愛熱烈,她的厭惡分明,她的懦弱卻也天真純粹。這樣一個人,還沒有被俗世的污濁沾染,她活得干凈又明艷,叫人心動。 那兩年,許晴初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安安靜靜地做衛(wèi)載的主簿,替衛(wèi)載管著財貨庶務(wù),她眼看著衛(wèi)載肥馬輕裘放浪形骸,輕狂到了極點,也眼看著衛(wèi)載干凈的一雙手沾染上親近之人熾熱的血,眼看著衛(wèi)載那雙好看的眼里染上仇恨和憤怒的顏色。 為了坐實頑劣之名,衛(wèi)載此前鬧走了不少屬臣,她的府里長史掾吏空額不少,雜事都叫內(nèi)臣擔著,得了個許晴初,便都給了她。許晴初擔著七品的主簿官職,做的卻是長史的活,事多得很,到夜里還在忙。 值房的門猛地被推開,在寂靜的夜里發(fā)出驚天動地的一聲響。許晴初聞聲停了筆,抬頭看見衛(wèi)載散著發(fā)抱著酒壇跌跌撞撞地進來。她渾身酒氣,狼狽萬分,啪地一聲摔到了許晴初桌案上,酒壇滑落,瓷片四濺,酒液淌了一地。 許晴初暗自嘆了口氣,伸手拉她:“殿下,你醉了?!?/br> 衛(wèi)載沒有理會,撐起自己,展露出那張仍帶著稚氣的臉,眼角泛紅,眼眸含著水,又濕又潤,包裹的卻是冰冷的鋒芒。 許晴初看呆了去,伸出的手頓在那里。 衛(wèi)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用足了力氣,抓得她生疼,那雙多情嫵媚卻又寒芒四溢的眼看向她:“許主簿,許主簿,教教孤吧,孤的怒、孤的怨、孤的不甘,該如何平息?” 許晴初看著她,平靜地接話:“平?為何要平?物不平則鳴,殿下蟄伏得夠久了?!?/br> 衛(wèi)載冰冷徹骨的四肢里燃起了火,那火自四肢百骸起,沿著血脈蔓延開,充斥了她的身軀,她用力握住許晴初的手掌,兩只手掌心相貼,熱度也一并傳達:“養(yǎng)晦韜光,不露聲色,主簿也蟄伏了很久了,主簿又是為了什么,又是誰的人呢?” 許晴初回握了她,手上用力將彼此拉近,兩顆頭顱前所未有的近,她的聲音很輕每一個字卻都堅定萬分:“殿下,臣一早便說了,臣唯殿下馬首是瞻,殿下想要什么,臣就會去做什么?!?/br> “那么,請主簿來教我吧,告訴我,我該如何……一飛沖天!” 衛(wèi)載笑了,眼眸卻再也含不住水光,淚水滑落下來,落進衣襟,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