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顏傾還沒選著一匹中意的,江洲和王隸已經牽了馬過來了。江洲一人牽著兩匹馬,一白一黑。他愉快地對她說道:“小公子,我?guī)湍闾艉昧?,這匹是你的?!?/br> 顏傾抿了抿唇,看了他兩眼,又看看王隸正經的表情,覺得江洲不像是在玩什么花樣,就踱去他為她挑選的那匹黑馬跟前,瞧了瞧,非常滿意,又瞄了江洲的白馬幾眼,質問江洲:“為什么不把這匹好看的白馬給我?我喜歡你這匹好看的白馬?!?/br> “哦?”江洲笑笑,“其實我也更喜歡你那匹黑馬,可是,它是雌的,我的白馬是雄的?!?/br> 王隸則在仰頭望天。 顏傾眨了眨眼睛,愣了又愣。聽見他又補充道:“馬也需要人愛惜,我怕自己壓壞了那匹雌馬,而小公子身輕如燕,壓不壞的?!?/br> 胡扯!她也不跟他理論了,把黑馬牽去一邊,熟練地拉起韁繩翻身上馬。 “喲!”王隸驚嘆地高呼一聲:“想不到小公子年紀輕輕,這上馬之舉竟然有模有樣??!小公子,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是誰教你騎馬的???怎么跟江郎上馬的舉動如出一轍???”王隸說完,若有深意地去看江洲。 王隸最后一句戲謔的話簡直一語中的,仿佛一柄有力的槌子,直接敲擊在她心間,震碎了她塵封已久的那段前世記憶?;貞浵褚环磔S,徐徐被打開、飄飄渺渺地鋪展開來。她的眼前開始跑馬,耳邊也響徹著噠、噠、噠的馬蹄聲。 駿馬上的人為她示范,駕輕就熟地上馬,疾馳,勒馬,轉彎,又英姿勃發(fā)地策馬歸來,縱身從馬背躍下,攜來一股清冽的秋風,混合著他的氣息。 他微笑著走過去牽她的手。 “握緊韁繩……抬左腳,套入馬鐙,右手按住這里……對,左腳發(fā)力……上馬!”隱隱約約地,她想起了他當初教她上馬時說過的話,但是已經忘了他為什么要教她騎馬。然而,從沒接觸過駿馬的她恐懼不已,膽子又小,連最基本的上馬動作都學不會,他還是語氣如常,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重復著教她。 待她終于學會了上馬,他也翻身上來,從身后環(huán)抱住她、手把手教她。脊背緊緊貼著他的胸膛,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跳,嗵、嗵、嗵,一下一下,有力而穩(wěn)健地鼓動著,那種鳴響仿佛穿透了她整個脊背直擊她的心臟…… 她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不少,為什么會對那一幕印象深刻,因為她那個時候是喜歡他的,也許是從喜歡他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把他的一舉一動都放在心上了,也會把他們在一起的場景記得異常的清晰。 等她不再害怕了,他才下馬,跟著她的馬走,一邊指點一邊鼓勵。 “我會騎馬了!”她開心地歡呼著,對他招手,身下的駿馬卻驟然停止飛跑,狂躁地抬起前蹄仰天長嘶,她毫無防備地被簸了下去,卻落在了他的懷抱,和他一起滾去了萋萋的草叢里,染了一身翠色的草漿。 草漿的香氣開始蔓延,清清淡淡,不似濃郁的花香,卻像是人的身體自然散發(fā)的清淡氣息,他平躺在落葉堆積的草叢間,身上承載著她的重量,厚厚的落葉松軟,他似乎感到舒適,忘了起身,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似乎感受到了他噴在她臉上那灼熱的呼吸和彼此熱烈的體溫,慌亂地起身欲逃離,被他按住,掙扎間,相貼的兩具身體之間的溫度繼續(xù)升高。 她看見他瞳孔里映著廣袤天穹下層層疊疊的秋色,而她的影子則被湮沒在漫天秋色里,他眼里所有的繽紛,包括秋色與她,皆化成亟待噴涌的欲望,被他的手撫過的地方似乎要燃起熊熊的火焰來,她知道最后面臨的將是無法逃避的親昵舉止:擁抱,親吻,解衣,云雨…… 她當時就明白自己是真的喜歡他了,因為她心里并不抗拒了,反而心甘情愿地主動用自己的吻去捕捉他臉上那些斑駁的陽光,衣衫漸落,頸項交臥,陽臺之下,云騰雨落…… 那次騎馬終結于火紅的夕陽里無休無止的繾綣…… …… “確實像?!苯薮唏R上前,與她并立:“小公子,是誰教的你?還是,你無師自通?單單是一個拉韁繩上馬的舉動就跟我親手調|教的一樣,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他的話把她的思緒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她不回答,望著他漆黑的眼睛,思緒卻開始飄飛,耳邊噠噠的馬蹄聲漸弱,而后蕩起她在夢中與鬼差的對話: “什么叫無因的果?” “無因的果就是無緣……” 真的無緣么?眼角驀地開始酸脹濕潤起來。 “小公子,你怎么了?”江洲察覺到她眼中有種幽暗的光芒一閃而逝,明麗的心情也隨之黯淡了下來,“小公子……” 她現在不解,如果不是緣分,不是命運,為何總是逃不掉?她努力眨了眨眼睛,側首莞爾:“走?。∥覀儊碣愸R怎么樣?”隨后不等人回答,狠狠抽了一馬鞭就跑了。 轉變真快,一會兒就不見落寞了,江洲趕緊抽動馬鞭,追了上去。 望著二人疾馳的影子,王隸長舒一口氣,慢悠悠地驅著馬,嘴里嘀咕道:“關我什么事?。扛陕镆衔?,真是的!” 馬兒飛快地奔跑,風聲在耳邊呼嘯,暢快的涼意拂面而來,秋天,好像快要來了…… 顏傾騎著馬穿過一片茂密的林木,去了一片開闊的平地,見他們還沒追上來,喜滋滋地放慢了速度,剛慢悠悠地行了兩步,身后一匹白馬已經飛速地從她身邊越過去了。 江洲在她前面熟稔地勒住韁繩,轉彎,英姿勃發(fā)地策馬歸來,攔住她的去路,滿面春風地笑:“小公子,我贏了?!?/br> “我又沒說終點!”顏傾白了他一眼,轉了個方向,想繼續(xù)跑,誰知,身下的馬兒還沒跑幾步,聽見哨聲就乖乖地轉身去了江洲身邊。江洲得意地收起哨子,臉上又堆著笑看著她。 顏傾不停責怪身下那匹黑馬:“不是這邊!是那邊,快轉過去!”黑馬不理她,直接去了江洲的白馬跟前,跟它耳鬢廝磨起來。 顏傾捂臉: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江洲拍拍自己身下那匹好看的白馬,又摸了摸顏傾身下的那匹黑馬的鬃毛,說道:“它們其實是一對兒呢!小馬兒都生下了?!?/br> 顏傾不由面紅耳赤,趕緊側過臉去,怕他看穿她的心思,一直躲避著他的目光,而那兩匹馬竟然一直“旁若無人”地親密著舍不得分開。 江洲笑著望著她的側臉,視線停在那塊榆葉形的胎記上。他本來以為她不會騎馬的,那樣他可以手把手地教了,結果沒想到她會騎馬,現在多無趣啊!不過他還有招數。 “小公子,我們來射箭?!?/br> “我不會?!比欢⒉恢雷约罕凰阌嬃?。 “太好了!”江洲一時沒忍住,激動地脫口而出,“不會?我教你??!” “啊!”顏傾一聲尖叫,天地旋轉,整個身子已經被他勾了過去,他把她放到自己跟前,拿出弓來給她,自己又去箭筒中拿箭。 她好像并沒有答應他要學射箭吧,江洲卻把弓硬塞在她手里?!吧涫裁春媚??就射那棵樹最低的那片葉子吧!” 顏傾伸長了脖子瞅了半天,也沒瞅見哪片葉子是最低的。 “拿倒了!”聞聲她趕緊去看手里的弓,江洲已經快速把手伸了過去替她矯正,“握在這里?!彼f著就拿他的手包住了她的。 江洲又遞過來一支箭幫她搭好,教她怎么挽弓怎么拉箭,又替她矯正了幾個不對的姿勢,這期間已趁機握了手,碰了胳膊,拍了肩,摸了腰。他最后將下巴抵在她肩窩,和她呼吸同一片空氣,右手緊握著她拉著箭的那只右手,調了好幾次方向,然而就是沒有把箭射出去。 等得久了,顏傾覺得腰酸背痛,渾身都僵硬了,很是疑惑他為什么不射,可是她始終沒瞅見哪片是最低的葉子。 “怎么不射?”她轉頭去問他,一轉頭就親到了他下巴,她看見他咧開嘴笑了,她的臉唰得紅了,恨不得把他踹下馬去。 他握住她的手忽然往前一送,箭矢嗖的一聲射出去了,望著箭矢飛去的方向,她驚訝地張大了嘴。 終于明白他說的最低的葉子在哪里了!他剛才一直在等樹葉落,箭矢射中了一片剛剛落下的葉子,插在了樹干上。 顏傾還沒來得及合上嘴,江洲已經策馬向樹干馳去。他拔下插在樹干上的箭矢,從箭矢上取下那片青中泛黃的葉子給她看:“射中了!” “真厲害!”她和他一起笑起來,低眉的時候,發(fā)現他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緊箍在她腰間…… 風吹來,不斷有青黃的葉子從樹梢間蕭蕭落下,如一場繽紛而連綿的雨,看來,秋天真的要來了…… 江洲后來把她放了下去,讓她自己練習。她獨自嘗試了很多次,怎么也射不出去,好不容易射出去了,又射不中目標,江洲驅馬至她身邊道:“學的第一天就別想射中了,能射出去已經不錯了?!闭f完,他又驅著馬走遠了,其實,他也沒走多遠,不過是在一邊靜觀,她生澀笨拙的一舉一動都會讓他忍俊不禁。他偶爾也會看看周遭景色,不過景色哪有她好看啊。 顏傾在嘗試了很多次后泄氣地收了弓,突然想起了王隸,王隸怎么沒跟上來呢?她側首去看江洲,江洲正偏著頭看風景,正欲過去找他,她忽然發(fā)現靠近他的那片林木里有一個人影閃動,腦海中猛然跳出前世王隸說過的話:“……又有埋伏好的刺客要取他性命……” 她有一種直覺,那將是要取他性命的刺客,刺客還在尋找著最佳的隱蔽位置,她覺得這個時候不能沖動地大喊一聲“有刺客”,否則打草驚蛇,況且,她還不知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潛伏著刺客。先把江洲喚過來,告訴他,想辦法快速離開這里,若確定了只有一人,就在那刺客不知情的情況下,一箭將其射死。 于是,她沖著他大喊:“喂!江洲!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江洲聞聲朝她望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了林木后聳動的影子,他慢慢勾唇,靜止不動,沒有理會她,左手緊握著弓,右手松了韁繩,悄悄移去馬腹上垂掛的箭筒里,眼底開始有殺氣涌動。 “江洲!你聽見沒有,快過來!”顏傾的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她看見林木后的那支箭矢已經悄悄對準了江洲,他若還不知道,隨時都會丟掉性命,這個時候,她真遺憾自己不會射箭。 江洲此前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刺客身上,聽出她吼出喉嚨的嗓音已經變化,略略錯愕,抬眼望了她一眼,眼角余光一直在暗暗觀察著那支隨時可能發(fā)出的箭矢,他怎么可以過去她那邊?他不能把危險引給她。 江洲握住弓箭的手心已經滲出汗來,他抓住了一支箭矢,一切準備就緒,他在思索著一個合適的時機,必須搶在那人前面快速挽弓拉箭除掉他。 顏傾沒有辦法了,她若再不提醒他,他也許就會成為那刺客箭下亡魂,她現在什么也顧不上了,揚起鞭子對著身下的坐騎狠狠抽打,駿馬馱著她飛快地往江洲的馬前馳去。 躲在林木后的刺客罵了一句,快速對準江洲射出箭矢。 “誰讓你過來的!”江洲大吼一聲,也甩動馬鞭往前馳去。已經來不及了,她成功搶在了他前面,替他挨了那一箭。箭矢插在了她右肩上,顏傾只覺得刺骨的疼痛在剎那間就席卷了全身,淋淋的鮮血濺上她的臉面,整個身體輕飄飄地從馬背上飛了出去。 女兒身 江洲沒有接住她,只抓住了她衣服的一角,眼睜睜地望著她墜落在地。 不等他躍下馬背,那隱蔽在林木中的刺客又朝他連射了三支箭矢過來。江洲猝不及防,快速閃身,雖然避開了飛來的箭矢,身下的白馬卻早已受驚,狂躁地甩動起鬃毛,仰天長嘶,不分方向地狂奔起來。 江洲差點跌下馬背,及時以足尖勾住馬鐙,倒掛在了馬背上,熱血倒灌,江洲趕快吹起指哨,白馬在原地打轉了兩下漸漸平靜下來。江洲抓準了時機,一躍彈起,翻轉上了馬背,雙腿夾緊馬腹,快速挽弓搭箭,移動中對準林木中奔顧的影子,用足了全力,一箭射去,箭如流星,直插人喉,頃刻間,鮮血噴涌,那人歪倒在樹上,震落了林葉。 扔下弓箭,江洲一骨碌滾下了馬背,往躺倒在地的人沖去,雙腿一軟,跪在她身邊,顫抖著把她抱在懷中。他看了一眼中箭的位置,幸虧是在肩上,箭還插在她肩頭,鮮血把她胸前的衣服都染紅了,傷口卻還在汩汩地出血,雖然他知道怎么處理箭傷,但他仍不敢輕易拔箭,他怕她撐不住。 喚來駿馬,他把她攔腰抱起,快速翻身上馬,往城中馳去。 她還有意識,明明想要睜大眼睛,雙目卻不由自主地要自己闔上。 江洲一邊催馬一邊搖晃著她,顧不上拉韁繩了,不停地拍打著她的臉:“忍一忍,別睡!千萬別睡!” 她努力地睜了睜眼睛,看見他的臉近在咫尺,張了張嘴,痛得說不出話,淚水在眼眶里打轉,額跡淌滿了汗水,臉上血色盡褪,嘴唇也白得可怕。 聽見她嘴里逸出的痛苦呻|吟,江洲心如刀絞,抬手替她擦了擦額跡的汗水。見她痛苦的樣子,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她的眼角開始流淚,不知何故,看她落淚,他覺得自己的眼眶都開始發(fā)脹了,不忍再看她,他抬起了頭,側過臉去,有一顆晶瑩的東西從他下顎滑落,消失在馬蹄卷起的塵埃里。江洲急切地揚起鞭子催馬趕路。 看不見他的臉了,顏傾只望見天空中呈現出了一片廣袤的藍,焦黃枯干的樹葉從樹杈間墜落,在接近土地;羽毛鮮麗的鳥兒從樹杈間展翅,在接近藍天。她眼里的淚一涌而出,兩只眼睛很快成了泉眼,模糊了藍天白云。 當時,顏傾心里特別恐懼,她怕自己要死了,卻剩下那么多未了的心愿,好不容易獲得的新生又要失去了。她想接近他,竭盡全力地抬起手,絞住了他胸前的衣服。 他察覺到了,低頭見她把他胸前的衣服絞得死死的,又看見她的唇一開一闔,非常吃力,似乎想對自己說什么話。 “你想說什么?別說話,別害怕,會沒事的。”他把她緊緊摟著,雙手卻在顫抖。尤其是感覺到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冰涼的時候。 “別睡!千萬別睡!”江洲猛烈地搖晃著她。然而她還是昏昏欲睡,再看她時,她臉色已經蒼白如紙,嘴唇變成了青紫色。 江洲不停地呼喚著她,聽到他的呼喚,她才知道自己還有一些意識,又努力地睜開眼睛。眼神卻逐漸渙散,慢慢失去了神采。 江洲有些慌了,再次去查看她的傷口,卻見傷口開始流出黑色的血來,凝固在周圍。再去看那箭矢,發(fā)現半支箭矢都被人涂了藥。他全身發(fā)軟,憤怒地罵了一句。肩頭的那一箭要不了她性命,可是那支箭上卻涂了藥。他開始后悔,后悔自己今日把她帶出來了,他又開始自責,責怪自己沒有在抱起她的那一刻好好檢查出箭矢上的毒|藥來。腦中一片空白,慌亂中已行至一條岔路口,他竟然不知道該上哪條路了,此時的江洲比熱鍋上的螞蟻要更煎熬。 就在這時,他遠遠地望見了前方策馬而來的人影,趕快驅馬過去。 王隸也看見了他們,快速奔過來:“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怎么了?” 江洲來不及解釋更多,焦急道:“快!你快去抓個大夫回來!順便買來處理箭傷的藥物,她中了毒箭,必須馬上拔箭處理傷口?!苯拚f完,左顧右盼,竟然找不到為她處理箭傷的地方。 “別急,跟我過去,前邊有座廢棄的房屋,你先把她帶去那里替她處理,我去找大夫?!?/br> 王隸說完,快速調轉馬頭奔馳而去。 …… 隱隱約約地,她聽見了他們在對話,隨后就昏昏沉沉地暈厥過去,不省人事了。 “小公子……” “小公子,你的頭發(fā)還未及腰,沒我的長呢!” “小公子你屋里熏的是什么香?” “你的身上也是那種味道,床幃間也熏的是那種香?” “小公子明眸皓齒,紅唇桃腮,柳眉長睫,比女孩子還生得漂亮?!?/br> “小公子,跟我一起出去。” “小公子,跟我一起出去……” “江洲?”顏傾在原地打轉,四處張望,只聽見他的聲音卻看不見他的影子,她急了,對著每一個方向大聲叫喊著他的名字,回應她的也只是自己的回聲。 “江洲……”她蹲下身子慟哭起來,哭得肝腸寸斷之時卻再次聽見了他的聲音:“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