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蘇如慎聽到這話,心頭仍舊有些奇怪,正要再問,突然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竟是那兩個曾經(jīng)在進山路上遇到的農(nóng)婦。 蘇如慎注意力轉(zhuǎn)移,又問起這兩人來。 村長的回答卻沒什么出奇的。 第一次遇到的婦人年已四十,嫁過來二十年,家里窮苦,丈夫老實肯干,卻也養(yǎng)不活家里許多人口,婦人生了四個兒子,去年卻生生餓死了一個,是最小的那個,死的時候才五歲。 第二個婦人二十出頭,倒是剛剛嫁過來,只是家里一樣揭不開鍋,好在還沒兒子,夫妻兩個并老父老母,勉強能夠過活。 這樣的慘事,聽起來總是不好受的,蘇如慎也沒興致逛了,告別村長,匆匆回了別院。 只是,別院卻出了事。 跟在蘇夫人身邊的幾個經(jīng)年老仆齊齊暴斃而亡。 他們死地悄無聲息,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說是年老病逝正常吧,又哪里有幾個人約好了一起病逝的?再說其中兩人生前身體可還好著呢,半點沒快死的樣子。 蘇如慎心里奇怪,蘇夫人卻面色蒼白地鬼一般,脖子上掛著佛珠,手里緊緊捏著平安符,一迭聲兒地吩咐下人收拾東西回蘇家,竟連蘇如慎的東西也一并收拾了。 “離大考也不遠了,快快回去準備是正經(jīng)。”蘇夫人對兒子如是道。 蘇如慎卻不想回去。 他還想等阿蘿回來呢。 只是蘇夫人的命令不可違抗,下人們忙碌了一通,蘇夫人連同蘇如慎一起,當天就回了蘇家。 蘇如慎被拘在屋子里念書,蘇夫人還為他去好幾個寺廟請了平安符,通通讓他帶在身上,說他身邊一連死了幾個人,沾了死人晦氣,要用平安符驅(qū)驅(qū)晦氣。 蘇夫人來請了道長來家里設(shè)壇做法,整日里香燭的味道彌漫,蘇如慎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奈何蘇夫人高興,也就隨她去了。 可是,他想阿蘿。 想地他神思恍惚,看誰都像阿蘿,看房里的丫頭像,看jiejie們也像,看見任何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都像。 他覺得他快瘋了,心里的想念就像那松樹上的女蘿般瘋長,長得長長的、密密的,再容不下其他東西。 蘇如慎病了。 大夫們當著眾人面不好說,對著蘇夫人蘇老爺時卻說了實話。 ——這模樣,八成是相思病啊! 蘇老爺蘇夫人差點沒急死。 大考在即,這關(guān)口怎么能病呢! 蘇夫人攪著帕子,心里將那個勾地自己兒子害病的狐貍精阿蘿狠狠罵了一頓。 然而,解鈴還須系鈴人,蘇夫人再恨,看著日漸消瘦的兒子,也只得派人去尋阿蘿。 沒人察覺,蘇如慎竟也偷偷溜了出去。 他不放心他娘,萬一他娘敷衍他呢呢?萬一他娘找到阿蘿卻將她趕得遠遠的呢? 蘇如慎不放心,于是只能自己出去找。 這邊,下人們?nèi)e院附近找了又找,什么都沒找到不說,還得知個壞消息——別院附近幾個村子,像是有了瘟疫! 好幾個村子的人都死地七零八落,死因卻怎么也查不出來,村民們死時身上也沒外傷,除了臉色蒼白一些,神態(tài)甚至還挺祥和,大夫和仵作都沒轍,只得推說許是瘟疫。 官府封了村,不許人進入,蘇家的下人們也是聽人說起才知道。 蘇家這邊,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的蘇老爺蘇夫人急地團團轉(zhuǎn),正要派人去找,前頭去找阿蘿的下人回來,帶來了瘟疫的消息。 蘇夫人當場厥了過去。 掐了人中悠悠醒來,立刻哭著求蘇老爺一起去找兒子。 蘇老爺對這老來的獨子也疼愛非常,即便知道此去兇險,卻也不忍拒絕,遂套了車馬,跟蘇夫人一起去尋子。 卻說這邊,蘇如慎果然是朝別院而來。 他要躲著蘇家人,也沒車馬代步,因此走了一整天才到別院。 天還微微亮著,殘陽掛在西山,云霞火燒般絢麗,蘇如慎在別院周圍繞了一圈,最后還是去了后山。 既然是在阿蘿山撿到阿蘿,那就還去阿蘿山找吧。 進山的那條小路上,蘇如慎又看到一個農(nóng)婦。 那農(nóng)婦卻沒在走路,反而坐在路邊,懷里抱著什么東西,癡癡傻傻地不知道在說什么。 蘇如慎好奇地靠近,只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報應(yīng)……我的兒……不是娘狠心……你別來找我……我也沒辦法……娘不想死……” 蘇如慎低頭一看,終于看見她懷里抱著的東西。 是個碎花棉布小褥子,像是包裹嬰兒的,只是此時里面已經(jīng)沒了嬰兒,卻被塞了一把柴草,被農(nóng)婦小心裹著,似乎那就是她的孩兒似的。 蘇如慎心神一震,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倒退了幾步。 他仔細去看婦人的臉,只覺得有幾分熟悉,似乎在別院附近那村子里見過。 “你是誰?” “你為什么在這里?” “你的孩兒怎么了?” …… 蘇如慎鼓起勇氣,靠近農(nóng)婦,一連問了好幾句,終于問道她孩兒時,才引來農(nóng)婦怔怔的目光。 她張口,目光卻仍是癡癡傻傻。 “……我的孩兒扔了。養(yǎng)不起……不帶把的……不讓養(yǎng)……都扔了……” 蘇如慎倒吸一口冷氣。 他聽說過有些地方有殺嬰,尤其殺女嬰的惡習,卻沒想到自己身邊就有這樣的事情。 看到農(nóng)婦仍然癡癡傻傻地坐在路邊,蘇如慎猛然想起之前見過的那兩個農(nóng)婦,他瞪大眼睛,顫抖著聲音問道:“扔……扔哪兒了?娃娃扔哪兒了?” 農(nóng)婦吃吃地笑:“懸崖下啊。那些掛著白須子的老松樹下邊,扔了好多女娃娃啊……” 說完這句話,她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死了……扔過娃娃的……都死了,這是娃娃來報仇了……我不想死……不想死……嗚嗚……” “什么風水好……什么扔了女娃就能生男娃……也就有錢人家的太太信?!闭f完這句,農(nóng)婦抬頭看著蘇如慎,忽然笑了起來。 那笑極安詳,卻又帶著絲詭異,大仇得報后的暢快似的,看得蘇如慎毛骨悚然。 “砰!” 農(nóng)婦忽然倒地,懷里的碎花小褥子掉下來,里面包裹的柴草散了一地。 蘇如慎驚呼一聲,再去看,卻發(fā)現(xiàn)那農(nóng)婦竟然已經(jīng)死了! 她的口鼻中,隱隱約約露出些白色絲線一樣的東西,旋即卻又隱去,似乎什么都沒有似的。 “??!” 蘇如慎覺得自己瘋了。 他早就忘了什么阿蘿,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鬼地方! 他用力地跑著,沒多久就跑到別院附近,他曾經(jīng)去過的那村子,才發(fā)現(xiàn)村莊已經(jīng)被封了,外面豎起高高的籬笆,官兵在離籬笆老遠的地方守著,不讓村子里的人出來,也不讓人進。 想著農(nóng)婦的話,蘇如慎只覺得那村莊如同惡魔,慌忙往別院跑去。 別院還留有幾個打掃的仆人,見到蘇如慎,忙給他收拾房間。 蘇如慎驚魂未定地裹著被子睡了,手里緊緊握著蘇夫人給他求來的平安符。 半夜時分,忽然聽到什么聲音。 蘇如慎恍恍惚惚地睜開眼,卻見眼前站著他日思夜想的人。 ——阿蘿! 阿蘿還是那么漂亮,臉頰更加飽滿豐潤了,眼睛里帶著溫柔的笑意,蘇如慎甚至還看到她張開了口。 她張口,似乎說了兩個字。 蘇如慎沒聽清楚,見到阿蘿的喜悅讓他暫時忘記害怕,癡癡地起身,手里攥著的平安符掉下也沒注意。 “阿蘿,你說什么?你會說話了?”他急切又欣喜地問道,卻在猛然看到她身上的衣裳時站住。 那條條縷縷,白色布條組成的破爛衣物,初見時她便穿著這樣的衣服。 當時他只覺得她可憐,此時卻猛然想到什么。 他退后幾步,阿蘿卻往前靠近,再次張口,這次說的話,他聽地清清楚楚。 阿蘿說的那兩個字是——弟弟。 屋外傳來亂糟糟地喊聲,蘇如慎聽到,那是他父母的。 * 許多年后,蘇如慎已經(jīng)記不清十八歲那年的事了,只知道那年家里死了幾個老仆,他貪玩去別院,卻遇到歹人,歹人將附近幾個村子都屠了大半,幸而來了個佛法無邊的大和尚,將那歹人擒住,他才得以逃脫,只是去找他的父母卻不幸遇害。 他受了刺激,也就將事情忘了大半,所知的這個版本,還是從jiejie和下人們的言語中東拼西湊出來的。 他覺得好笑,什么佛法無邊的大和尚,大和尚能降妖伏魔,還能降服歹徒么? 不過索性想不起來,他也就不想了。 不過因為那事,他的科舉之路是斷絕了,不知為何,再也讀不進去書。 好在蘇家有偌大的家產(chǎn),他又是獨子,繼承了家產(chǎn)后便是個吃穿不愁的富家翁。 唯一愁的,便是子嗣。 年過三十,膝下好幾個女兒,卻沒一個男丁。 蘇如慎發(fā)愁,便想著再多納幾個妾,也不拘相貌了,只挑好生養(yǎng)的。 當年剛?cè)⑵迺r,蘇如慎跟妻子也是如膠似漆過的,只是因著子嗣的事兒,妾侍一個個進門,夫妻感情便漸漸冷淡下來。 想著跟妻子說納妾的事兒,蘇如慎心里有些愧疚,輕手輕腳地到了妻子房門前,徘徊了半天,互聽門內(nèi)有聲音傳來。 “……老老爺當年也是這樣呢,都生了七個小姐了,末了末了才得了老爺,夫人不必憂心。蘇家的兒子來得晚。” 這是個蒼老的聲音,蘇如慎聽得出來,是個老仆,還是他沒出生就待在蘇家的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