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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蘇修古所言中,核心的一點, 仍然是有一方要選擇讓步 偏偏, 曾被李伯欣撫育多年的傅北, 卻比誰都了解這位沙場老將, 骨子里的桀驁。 傅北此刻雖然盡力勸說, 心中著實是有些絕望。 他方才已經提起了蘇修古所托轉達之言, 李伯欣聽了,只是好笑: “政見相合?倒是難得。不過, 我并不覺得自己該多么榮幸, 就此湊了上去!”他曾經和蘇修古是朋友, 但如今并沒有像對方惦念自己那般惦念他。 “難道除了小皇帝要殺我,我便不想動他了么!” 那一刻,這位鬢已星星的將軍, 眉目竟有猙獰顏色: “姓傅的小子!蘇修古之女害了我的女兒。你現(xiàn)在倒肯幫他傳話——”他高聲斥罵,“是否言不符實,已經做了縮頭烏龜?!已經忘了家國仇恨么?!” “小侄自然不能釋懷月兒之死?!?/br> 傅北當面承受如此勃然之怒,卻是言語肅然:“江氏天子于她有負,我永志不忘?!?/br> 他亦有些怒發(fā)沖冠,激昂意氣: “可現(xiàn)在難道只是一家的仇恨么?此乃天下之事!” “無論伯父是否愿意聽,傅北之心,亦然如此。伯父或許瞧不起我忍辱,可是既然涉及了天下蒼生,以我前陳皇子的身份,是否足以與伯父一敘?” 李伯欣這才收了氣勢,正眼瞧他一回:“你講?!?/br> “何為家仇,何為國恨?天下太平,是人心所望?!?/br> “縱然傅北是前朝皇族,也須得承認,當年傅氏皇族先負天下,以致戰(zhàn)火連連、民不聊生。大定皇帝與伯父起義,實是救蒼生于水火。即便我的親族都亡于你們之手,事實也是如此。” “故而國仇一說,從來不立。我心中也從無所謂的光復愿景?!?/br> “世間道理大抵如此。正如現(xiàn)在的民心思定,誰敢舉起戰(zhàn)火,誰便是平民的仇寇!” “如今天下承平近三十年,百姓將將安居樂業(yè),修養(yǎng)了些元氣……” “傅北便是蒙受皇室再多猜忌,心中仍然珍愛此世太平。而伯父,作為太平的開創(chuàng)之人,卻與天子因意氣結仇,如今步步深陷。非只一家一姓之興衰,禍將延天下?!?/br> “我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李伯欣緩緩道,“你是想說,你并不是貪圖安逸,做了江氏搖尾乞憐的看門狗。而是為了天下太平,愿意放棄仇恨么?” 他嗤笑一聲:“不是冒犯!我知道你就是這么想的!可你沒法逼我也這么想!” “天生萬種人物,萬般性情。你與月兒是一流,將公義放在小情之前。偏偏我李伯欣,馳騁沙場四十余年,這輩子從來學不會的,就是低頭!” 他冷冷道:“你們都來勸我,卻無人敢去勸江承光。說到底,仍是欺軟怕硬。” 朝臣們無法奢望天子讓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便只好勸說將軍,去剖心自證。 可是,憑什么? “憑什么?對這天下有莫大功勛的,分明是我李伯欣,而不是他江承光!憑什么,就得我去低這個頭?憑什么他江氏天下的太平,自己不珍惜,倒要旁人來顧念?” “這個沒道理的世道,我絕不能心服。我所應得的,旁人所欠了,我終要自己取來!” 李伯欣胸口起伏,又歸于平靜。他擺了擺手: “姓傅的小子,你回去罷。我曉得你的性子,不指著你入這灘渾水。我也看不上你的身份來做招牌。哼,我瞧不起江承光,難道便瞧得起一團爛泥的前陳皇室么。” 將軍言語直白,兼有傲慢之色: “若將來我事成,你自可繼續(xù)作為賢能,施展抱負。若我事敗,你記得當年養(yǎng)育之恩,逢年過節(jié)祭奠月兒時,也給你李伯父灑一杯水酒,我在天上也心滿意足了?!?/br> 成國公天生是個瘋子,這使他在沙場上無往不利。 昔年大定皇帝尚可壓制住他。大定皇帝一去,便是無人可制。 如今,他竟然將自己的人生,也做了沙場,并且要拖著所有人豪賭入局。 他根本不會顧惜……而他永不心服,永遠要掙出自己的一條命! 傅北知道自己無法勸服,李伯欣已然流露出送客之意,而他是不能在成國公府停留太久的。 可是他轉身之前,終究心有不甘,開口問道: “李伯父……當真還記得月兒嗎?” 李伯欣默然一瞬,道:“我那么好的大女兒,我自然是記得的?!?/br> 然而,真正為李月河向蘇合真報仇的那個人,是傅北而不是李伯欣。 傅北不再多言,他轉身離去,背上好似壓著沉沉重擔。 李伯欣見他情狀,心中忽然也微生惻隱。 他真的,非常難得地想了想自己的大女兒,面貌似乎已經模糊了。 只有一道女童的聲音,明亮又快活:“爹爹!爹爹快看,我會騎馬了!” 月河倘若還活著,今年該二十九歲了。 …… 八月的雨,淅淅瀝瀝下。 傅北回到府中,與金素對坐,寂然良久。 金素打起精神來:“好在李夫人是表了態(tài)的,她愿意盡力勸說成國公?!?/br> 雖然成國公的心意實難動搖,但他與李夫人少年結發(fā),情分是不一般的。 傅北握住她手,嘆:“辛苦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