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然而面前的西北大火和手中這本賬冊,卻給了他響亮的一耳光。 都不用他親眼去看,官吏貪污如此之重,底層兵卒生活如何,也可想而知。 “貪官污吏,國之蛀蟲?!?/br> 指著面前跪地的西北官員,慶隆帝氣得渾身都在發(fā)抖。 眾臣噤若寒蟬,九公主大著膽子走上前。 “父皇息怒?!?/br> “阿怡你來看,”慶隆帝隨意指著賬冊上一筆,“建文二十二年,戶部往西北撥款一百萬兩白銀,用于更換西北軍甲胄與兵器。朕還記得清清楚楚,朝廷為兵器該由誰鑄造之事爭論許久?!?/br> 九公主認(rèn)真聽著,點頭問道:“為何如此大一筆銀錢直接撥到了西北?!?/br> “西域諸族冶鐵術(shù)素來強(qiáng)于中原,本地鍛造兵器比京城所造更為鋒利、韌性也好。正因這點,朕才決定軍備全權(quán)由涼州衛(wèi)所自行冶煉。真沒想到,朝廷派來的欽差與涼州衛(wèi)所沆瀣一氣,整整百萬兩雪花銀,落到實處的只有五萬兩?!?/br> 九公主瞪大眼:“二十只存其一。” “二十存一還算好的,三十存一,四十存一者比比皆是。朕一直在納悶,為何□□初年西北軍能把瓦剌人打到祁連山外。這些年改良過甲胄與兵器后,西北軍反倒越發(fā)不行,到現(xiàn)在只能龜縮一隅、被動反擊。太祖初年西北軍軍費只有如今十分之一不到,但那時每一個銅板都被用到實處。相比而言如今大部分軍費皆被貪墨,真正用到兵卒身上的數(shù)目,反不如□□初年。沒有補(bǔ)給,兵器也早已生銹,兵卒就算再用心,沖鋒上去也是白白犧牲?!?/br> 一口氣都不喘地說完,慶隆帝扭頭掃了一眼朝中重臣,最終目光定格在武王身上。 “建文二十二年,也就是十年前,武王當(dāng)時還在西北領(lǐng)兵打仗,難道對此一無所知?” 武王跪地,手心全都是汗。 跪在后面的賀閣老額頭同樣沁出冷汗,見武王始終未曾反駁,他心道糟糕。當(dāng)年扳倒韋相,賀家可是從中出了大力。正因如此,韋相倒臺后身后勢力被瓜分,出力多的賀國公府分到一大塊,稍加經(jīng)營將他拱上內(nèi)閣之位不說,家族也更上一層樓。 他知道韋相所言沒錯,不僅是他,賀家,京城中大多數(shù)世家勛貴都知道韋相所言有理。但那又如何?朝堂上所立每個人背后都代表著一整個家族,拖家?guī)Э?,每個族人的錦衣玉食,只靠那點俸祿遠(yuǎn)遠(yuǎn)做不到。 當(dāng)官為了什么?就是為了穿金戴銀、衣錦還鄉(xiāng)。沒有這等大誘惑,為何那么多人寒窗苦讀多年。 為家族計,韋相必須得倒臺。 而如今眼見韋相后人死灰復(fù)燃,他必須得加以阻止。 心下堅定,他看向晏衡:“請恕老臣多嘴一問,晏鎮(zhèn)撫與韋相之后,可是關(guān)系密切?” 被賀閣老直愣愣看著,晏衡神色絲毫未變:“家慈乃是韋相嫡親孫女?!?/br> 果然如此! 賀閣老下意識地看向武王旁邊的端王,淑妃娘家文史侯府當(dāng)年與韋家關(guān)系密切。已故老文史候十分推崇韋相,是當(dāng)年少數(shù)幾個沒插手倒韋的朝中重臣。不僅如此,掌管史官筆的他頂住滿朝壓力,雖因先帝決策關(guān)系沒有將韋相主張記入史冊,但他卻絲毫沒有抹黑韋相。大越目前的史書上記載,韋家有子,儀表堂堂、才思敏捷、文采風(fēng)流、極為擅書。 這四個詞說遍了韋相好話,若不是因身份關(guān)系,其不能位列閣臣那一冊,韋相早已為后輩所熟知。 老文史侯與韋相過從甚密,文史侯府外孫女九公主又與韋相曾外孫家眷關(guān)系親近。圣駕西巡的圣意,是在翊坤宮中直接傳旨。 賀閣老不認(rèn)為這是巧合,他反倒意識到了此事的棘手。 是韋相提醒了大家,他們的后人只會越來越多,若不撈下足夠財產(chǎn),只能等家族慢慢敗落。這些年來,包括他在內(nèi),滿朝文武都沒少貪。韋相主張若是死灰復(fù)燃,那整個朝堂將會如面前的幽州城一般,被一場大火蔓延。 再棘手,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原來晏鎮(zhèn)撫也是韋相后人,皇上方才也看到了,韋相一脈對為官之人怨氣頗深。只是一本無憑無據(jù)的賬冊,憑此斷定西北官員有罪,未免太過魯莽。西北苦寒且飽受瓦剌人sao擾,西北官員多年駐扎此地?zé)o怨無悔,他們是大越的功臣?;噬鲜鞘ッ魈熳樱尮Τ己?。” 賀閣老的聲音足夠大,大到跪在三十步開外的幽涼二州官員聽得清清楚楚。 辯白聲此起彼伏,衛(wèi)嫤跪在原地,心下感嘆:不愧是老狐貍,三言兩語便將所有人拉上車。 “父皇,這事不是還沒開始查么?為什么他們就那么激動?” 氣氛陷入凝滯,九公主滿臉天真地問道。問完后,趁眾人不備她稍微挪動,腳尖踮踮衛(wèi)嫤鋪在地上的衣擺。 賀閣老臉色漲紅,枯樹皮般的眉頭皺起,微長的臉皺得跟蘿卜皮似得。 “九公主此言差矣,為官之人豈容他人隨意污蔑?” “啊?”九公主驚訝:“可是晏鎮(zhèn)撫拿出了證據(jù)。沒證據(jù)的時候你們說他信口雌黃,有證據(jù)了又說證據(jù)是假的,這……反正就不能說你們丁點不是?” 衛(wèi)嫤不厚道地笑出聲,這一笑引來所有人側(cè)目,包括慶隆帝。 仔細(xì)地打量著她,慶隆帝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晏夫人與阿怡私交甚篤?見到本人后,朕總算明白為何阿怡會喜歡你?!?/br> 一圈重臣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急得九公主連忙解釋:“父皇,真不是你想的那樣?!?/br> “那是怎樣?” 九公主一陣詞窮,她是喜歡漂亮的人,也的確是因為第一眼看著漂亮才去多了解阿嫤。但這有錯么?父皇不也喜歡漂亮的妃嬪,她這點完全是女肖父。 明白地讀懂九公主臉上意思,慶隆帝緊張的心情稍微緩解。 察覺到四周情緒變化,衛(wèi)嫤伏在地上的手握緊成拳,組織好語言,她抬起頭直面慶隆帝。 “實不相瞞,這本賬冊臣婦也曾參與整理?!?/br> 賀閣老嗤笑:“婦人直言,怪不得滿紙荒唐?!?/br> 像閣老這種大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官吏,就是如此地看不起女人?一時間衛(wèi)嫤周身氣勢大盛。 “依舅舅所言,賀閣老須發(fā)皆白,以你年紀(jì)應(yīng)該讀過不少書。不說教養(yǎng),你連最基本的上下尊卑都沒有。九公主、夫君、舅舅與臣婦幾次與皇上稟報,你全都隨意打斷?;噬鲜侨示?,但也不代表你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藐視君威?!?/br> 賀閣老唇畔法令紋加深:“那是因你們未經(jīng)皇上允許隨便言語?!?/br> 不等衛(wèi)嫤反駁,九公主已然不樂意了,她震驚道:“父皇,難道女兒想跟父皇說兩句貼心話,還得先稟報三思公公,允許后才能說?” 三思手臂上拂塵抖了抖:“九公主殿下可別折煞奴才?!?/br> 慶隆帝更直接:“阿怡是朕掌上明珠,想什么時候說,就什么時候說?!?/br> 九公主依舊滿臉不樂意,嘟嘴道:“那其他人呢?父皇,阿嫤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難道做我的朋友,就要被無端懷疑么?” 被九公主一頓撒嬌癡纏,慶隆帝心情舒展不少。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衛(wèi)嫤,背負(fù)著火災(zāi)的未名責(zé)任,貿(mào)然從后面被提溜到御前,她非但沒有絲毫驚慌,禮儀規(guī)矩上也沒出一點差錯。能做到這點,足以讓他刮目相看。 因為他的寵愛,多少人對阿怡心懷不軌。這么多年她還是第一次開口,說自己結(jié)交到朋友。既然阿怡都開口請求,給她點臉面也無妨。 “晏夫人方才說參與賬冊整理,可是有別的說法?” 一眾重臣挺直了身子,集中注意力聽著。他們倒想看看,這女人能說出什么子丑寅卯。 面對眾多懷疑的目光,衛(wèi)嫤扭頭看了下燒遍半邊天的熊熊火焰。 “臣婦以項上人頭擔(dān)保,這本賬冊里每一筆數(shù)字都有確切依據(jù),而且是最起碼核算過三遍后才填上去。” 慶隆帝接過話茬:“哦,依據(jù)現(xiàn)在何處?” 大部分人放松下來,這就是他們不怕的原因。依據(jù)?堆積如山的賬冊,肯定早已被一把火燒干凈。 “依據(jù)在臣婦家中,” 瞥一眼賀閣老,衛(wèi)嫤臉上滿是自信:“正是為了毀滅依據(jù),才有人依托幽州行宮密道,在臣婦家底下縱火。可他們沒料到,幽州行宮地下埋著天然氣,一點火很容易就燒成一片?!?/br> “天然氣?” “就是行宮內(nèi)常見的鬼火。按火勢規(guī)模,淺層天然氣存儲量應(yīng)該不大。待兩日內(nèi)大火熄滅,再遣人看下密道處是否有人刻意縱火,一切就會真相大白?!?/br> ☆、第102章 鐵證如山 壓根不用大火熄滅后查證,提起韋相時,幾位重臣極力貶低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說明一切。 慶隆帝面色平靜,心里卻起了驚濤駭浪。 命三思收好賬冊,他終于分出心思來管接見當(dāng)?shù)毓賳T一事。 待楚刺史跪到內(nèi)心煎熬,懷揣最后一絲期待,帶著涼州城官員走上前面圣時??吹交噬掀届o的姿態(tài),多年來一直揣摩帝王心術(shù)的他知道,黃花菜都涼了。 不僅如此,后面也許有更糟糕的事。 這種預(yù)感剛剛升騰,后面突然閃過來一道人影。 “求皇上給草民做主?!?/br> 跟隨前來的御林軍架起長矛,將沖上來的人隔絕在慶隆帝安全距離之外。這個安全距離,還在幽涼二州官員前面。 早在兩州官員上前時,便已自覺退到一旁的衛(wèi)嫤看得清清楚楚,沖上來的人正是石頭。 被御林軍擋在外面,石頭臉上是一往無前的決絕。 “拖走?!?/br> 楚刺史朝西北軍使個眼色。 見金色甲胄的西北軍沖上來,石頭嘶吼道:“草民全家皆為西北軍所害,求皇上給草民做主?!?/br> 幾乎要將喉嚨震破的聲音極具穿透力,透過人群,傳到震怒的慶隆帝耳中。 衛(wèi)嫤很快意識到,這是個徹底砸實賬冊好機(jī)會。 只是慶隆帝何等尊貴,豈是一般人想見就能見。想了想,她朝九公主打個眼色,臉上滿是誠懇的請求。 閑來無事的九公主很容易收到她懇求,笑了笑,她走上前指下石頭方向:“父皇,那邊那人一直在吆喝,嗓子都快要喊啞了?!?/br> 慶隆帝凝神聽下,饒有興趣地問道:“哦?那讓他說說看,到底有何冤屈?!?/br> 聲嘶力竭的石頭被三思帶上前,跪在地上,看清面前明黃色的衣角,他竹筒倒豆全都說出來。 “皇上,小民全家世代為酒泉軍戶,因為有點管賬本事,每季發(fā)軍餉時,便被叫去臨時充當(dāng)賬房。” 慶隆帝疑惑:“每季?” 這兩個字出口,跪在地上的楚刺史面色頹然。完了,這下真的完了。雖然大部分銀錢都由吳家貪墨,但他也有監(jiān)察不利之責(zé)。 “這幾十年來一直是每季發(fā)一回,先前是一回五吊大錢,后來慢慢變少,到最后每個人只有一吊半大錢。不僅如此,每旬還要交一次飯錢。小民家?guī)状姂簦髅飨惹安皇沁@樣。眼見同村軍戶生活越發(fā)凄慘,小民父祖無能為力,只能借合賬之機(jī),暗自記個數(shù)目。小民的祖父曾說過,十幾年前皇上曾西巡過,等下次皇上來時將賬冊呈上去,皇上肯定會給咱們做主。” 石頭聲音有些沙啞,卻不妨礙他把意思說明白。 “三個月,每個兵丁只發(fā)一吊半大錢?”慶隆帝呢喃道。 九公主滿面驚訝:“父皇,御膳房一顆雞蛋就要二兩銀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吊半大錢,只能買四分之三個雞蛋,他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她這話真不是有意為之,雖然偶爾有些小心機(jī),但一出生就被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帝王寵著,九公主心思真沒有那么復(fù)雜。 她只是單純地可憐面前面黃肌瘦的伸冤之人,想說點什么,烘托下她有多可憐。 但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個雞蛋要二兩銀子?身為成年后才登基的皇子,慶隆帝曾經(jīng)有過王府,更知道市面上這些禽蛋rou菜大致價格。一枚雞蛋頂多兩文錢,到了御膳房卻足足翻了千倍。 手中的賬冊,還有御膳房的菜價,以及面前瘦到似乎風(fēng)一吹就跑的西北兵卒無不在昭示這一個事實。他原本引以為豪的秀麗江山,從京城到邊疆,已經(jīng)被一幫蛀蟲叮咬得千瘡百孔。這些年來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期盼著官員過得富足后能盡心辦差,終究只是他的期盼和幻想。 人心無足、欲壑難填,盛世當(dāng)用重典。 “你所說那本賬冊,如今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