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錢同知攥緊拳頭：“阿羅，爹真的不知情?！?/br>
    阿羅同樣攥緊拳頭，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能透過表面看透人心。在父女二人都感覺無比漫長的靜默后，阿羅抽抽鼻子，以往總是無憂無慮的大眼中閃過淚光。

    “為什么到現(xiàn)在你還不敢承認(rèn)呢？如果你敢承認(rèn)，那你在我心里還是那個頂天立地的父親。我也可以用力說服自己，剛通判夫人說那些，娘只生一個姑娘，可以隨便拿捏，不會對繼室造成任何困擾不是真的。爹，你知不知道，剛才你說疼了我這么多年時，我差點被說動了。雖然你不如娘疼我，但你送過我馬兒，給我買過鞭子，這些我都記得。但現(xiàn)在你讓我覺得，那些年所有的疼愛都是假的，為了你升官發(fā)財，我這個親生女兒是可以被隨便拋棄的那個！”

    豆大的淚珠撲簌簌滾下，衣袖抹抹眼淚，阿羅扭過身子，如烈火般紅艷的衣裙在草原上翻飛，一直向遠(yuǎn)處跑去。

    “阿羅！”

    錢同知震驚的臉上閃過一絲后悔，扭過身子眼看著就要追過去，錢夫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追上去你打算說什么？說你不是那樣想的?！?/br>
    錢同知跺腳：“我真不是那樣想的，夫人，不管我們之間鬧得怎樣，過去十四年，阿羅始終是我唯一的女兒，不疼她我疼誰去?！?/br>
    “你知道當(dāng)年老夫人那事對阿羅傷害有多大？她閑下來寧愿一個人出城跑馬，也不愿意跟同齡的姑娘湊在一起賞花下棋、討論誰的衣裳漂亮誰的首飾更貴重。這些反應(yīng)只是面上的，骨子里她不再愿意應(yīng)對太復(fù)雜的事，不再愿意相信人。你說這話我都不信，還指望她能信？”

    后果有這么嚴(yán)重？

    錢同知呆若木雞，他本質(zhì)里還沒那么狠心絕情。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一個人他不能拋棄，那就是十幾年來唯一的女兒阿羅。

    “你先回吧，我會命下人準(zhǔn)備好晚膳。”

    趕走錢同知，錢夫人面露頹然。她也是在覲見路上錢老夫人鬧那一出，阿羅說見過當(dāng)年她被灌□□那一幕后，才慢慢咂摸出阿羅性子。她不是天生愛跑馬愛甩鞭子，只是看到光天化日之下女人在后宅被鴆殺后，對后宅有種恐懼，又對自身武力值有種天然崇拜。

    想明白這一點后，她心中震驚和傷痛絕對是如今錢同知的千萬倍。也正是這點讓她下定決心，不再忍下去。如果她繼續(xù)扮演一個忍辱負(fù)重的角色，阿羅會怎樣想？她一定會越發(fā)覺得做女人實在太慘，人都在死亡邊緣掙扎了，卻還只能十幾年如一日地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錢jiejie不去追下？”

    對著衛(wèi)嫤，錢夫人無奈地?fù)u頭：“她需要安靜下?！?/br>
    而后她強打起精神：“晏meimei這菜做的倒是不錯?！?/br>
    ☆、第114章 心結(jié)已解

    “晏meimei這菜做得倒是不錯?！?/br>
    一連被谷雨和錢夫人夸，只懂理論而絲毫不懂實踐的衛(wèi)嫤有些不好意思。

    “我只是隨口一說，菜都是下人們做得?！?/br>
    掩去臉上擔(dān)憂，錢夫人眼眸深處迸發(fā)出一種光彩：“還真是晏meimei想出來的，好巧的心思。廣源樓菜譜畢竟是東家的不傳之秘，肯定不會輕易交出來。沒想到這會得來全不費工夫，meimei有如此巧妙的心思，怎么不早說?！?/br>
    “不過是瞎想出來的?！?/br>
    “什么瞎想，這可是奇思妙想。能把菜做好的廚子有很多，但另辟蹊徑研究出新菜色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如意樓主廚基本功不可謂不扎實，但就是長了顆榆木腦袋。如今meimei有這本事，我可算放心了?！?/br>
    提到做生意之事，錢夫人跟變了一個人似得，整個人從骨子里迸發(fā)出一種自信的神采。

    聽她滿心期待地說著，衛(wèi)嫤心下哭笑不得。果然是物依稀為貴？以前她去過的那些人均消費萬元起，還得由著廚師自由發(fā)揮的私房菜館，基本全以祖?zhèn)髅胤綖猷孱^。如今到了祖?zhèn)髅胤桨l(fā)源地的古代，現(xiàn)代那些中餐館中隨處可見的菜色反倒成了稀罕物。

    她吃過不同時期的頂尖餐館，坦白說論烹飪手段還是現(xiàn)代豐富，現(xiàn)代化廚房層出不窮加壓加溫的工具，能完成許多古代所做不出的花樣。但真正論味道還是古代好，不論是純天然無公害的原材料，還是娛樂貧乏年代主廚幾十年如一日醉心于廚藝上的專注所凝練出的技術(shù)，都讓古代菜色更有滋有味。

    如今錢夫人的話卻給了她一個全新的構(gòu)想，如果技藝如此高超的主廚，擁有了后世花樣繁多的烹飪技術(shù)，做出來的菜又會是怎樣美味。

    “我都是瞎琢磨，從沒自己親手做過，做出來好不好吃也沒準(zhǔn)。”

    見她答應(yīng)了，錢夫人從心底露出真摯的笑容：“有點新法子就很好了，至于做出來什么味，咱們一樣樣試?！?/br>
    “錢jiejie不嫌麻煩就好?！?/br>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所有的飯菜出爐，衛(wèi)嫤往草原深處看去。

    “阿羅離開也有一會了，天色漸黑外面有些不安全。這次我就不多留錢jiejie?！?/br>
    “哎，今日這事讓晏meimei見笑了。”

    站直身子，衛(wèi)嫤鄭重道：“我覺得錢jiejie這樣做很好，既然不是自己的錯，那就沒必要給別人背黑鍋。我們總不能因為自己生為女人，就要學(xué)會忍辱負(fù)重，學(xué)會順從于男人。”

    錢夫人本來是說句客氣話，但順著衛(wèi)嫤鄭重的神情，她完全被這番話感染了。

    這幾日她一直為阿羅的事日夜擔(dān)憂，從下人照顧不周讓四歲的阿羅目睹她被錢老夫人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年。如此漫長的時間，阿羅的性子從根子里歪了。在家時她還能多加縱容，但姑娘家總要嫁人，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所結(jié)親事只能是官宦之家，哪有管家夫人不用應(yīng)酬。

    為此她愁到不行，然而晏夫人一番話卻讓她茅塞頓開。

    “我看事還沒晏夫人明白，真是癡長你十幾歲?！?/br>
    頷首謝過，錢夫人頭也不回地向草原深處走去。

    迎著天邊夕陽，她順利地在敖包后面找到了一襲紅衣的阿羅。后背倚靠著敖包，她隨意地坐在草地上，臉上的淚痕早已吹干，手握著石子隨意地拋著。

    錢夫人悄悄走進(jìn)，兩只手捂住她拋過來的石子。沒有聽到石子落到草叢里的沉悶響聲，阿羅扭過頭來。

    “娘?！?/br>
    胡亂抹把眼，她正準(zhǔn)備站起來，錢夫人走上前摁住她的肩，自己也靠著敖包坐下來。

    “這十年阿羅沒少一個人跑出來，看過不少次這樣的日落吧？”

    阿羅一怔，而后點頭，輕哼道：“恩?！?/br>
    “景色還真不錯?！?/br>
    懶洋洋地倚在敖包上，吹著風(fēng)，錢夫人似乎沉浸在有女兒陪伴的草原日落中。

    阿羅開始還繃緊身子，許久見身邊的娘親沒動靜，她也慢慢放松下來。

    “娘也喜歡？”

    “當(dāng)然，沒有閑人打擾，不用顧慮任何煩心事，這么美的落日誰會不喜歡。”

    “涼州城的落日比這還要好看，我看過最好看的是在酒泉郡?？こ峭庥幸黄B綿不絕的沙丘，臨近黃昏，沙丘后面不知誰點起了火，篝火冒著濃煙往上竄，好像一直要點燃落日?！?/br>
    聽女兒興致勃勃地說著，錢夫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總擔(dān)心阿羅這十年來擔(dān)驚受怕，現(xiàn)在看來你過得很好?！?/br>
    “娘……”阿羅眼中情緒復(fù)雜。

    錢夫人伸手把她摟在懷中：“那會阿羅是被嚇到了吧?！?/br>
    “沒?！?/br>
    “恩，阿羅很勇敢。你想得沒錯，后宅瑣事的確麻煩了些。娘以前總想著讓你去習(xí)慣，然后做一個八面玲瓏之人，逼得你總往外跑。”

    阿羅掙扎了幾次，見掙扎不開，干脆倚在錢夫人肩上。娘親身上熟悉的香味傳來，久違的溫暖讓她放松而坦誠。

    “我知道娘是為我好，以后我會……”

    “努力去學(xué)”四個字最終還是被她咽下去，也許是因為落日太迷人，阿羅突然想痛痛快快地說出心底想法：“娘，難道我以后也要嫁給一個人，在后宅中跟一些女人斗法，出門應(yīng)酬時跟其它女人虛以委蛇？如果真的要那樣，我擔(dān)心自己被人惹了會忍不住甩鞭子?！?/br>
    錢夫人錯愕，而后面露欣慰：“當(dāng)然不用?！?/br>
    “可是……”阿羅剛想解釋一番，腦子里突然反應(yīng)過來：“娘剛才在說什么？不用？是不是風(fēng)太大我聽錯了？”

    不怪她難以置信，她學(xué)不學(xué)是一回事，過去那些年娘可是一直想把她往大家閨秀上培養(yǎng)。針黹女紅一樣都沒落下，教琴棋書畫的師傅那么難請，她也花大把銀子為她請來。雖然知道娘生意做得很好，可為了她白白甩出去的那些銀子，還是讓從小習(xí)慣大手大腳的她都rou疼。

    “既然阿羅肯說出心中想法，那娘也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你。我是個農(nóng)戶里出來的姑娘，小時候還得下地干活，根本沒多少見識，肚子里這點墨水還是后來為應(yīng)付生意現(xiàn)學(xué)的。官家夫人聚在一處，有什么事先要喝茶賞花辦宴會，那些高雅的話題我根本就插不上嘴。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不想你以后也這樣?！?/br>
    阿羅有些動容：“娘……”

    “然而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徹底錯了。人這一輩子統(tǒng)共才多少年，過日子就圖個快快，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外人那些酸話算什么。左右娘賺得也足夠你們姐弟二人嚼用，咱們也不圖什么大富大貴，日后阿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跑馬，娘在涼州城郊給你建個馬場；你不想應(yīng)酬，那便找個不應(yīng)酬的人家。實在找不到可心的人家大不了一輩子不嫁立個女戶，反正娘也不是養(yǎng)不起你?！?/br>
    “娘說什么呢！”阿羅嬌嗔道。

    這是多久違的撒嬌啊，將女兒抱在懷里，錢夫人眼眶泛紅：“是娘想岔了，我想要的一直是阿羅能一輩子順?biāo)鞜o憂。從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br>
    “真的？”

    幸福來得太突然，阿羅有些不可置信。

    “娘從不食言?！?/br>
    “那……娘，其實我一直想去車馬行做事?！?/br>
    錢夫人驚訝：“車馬行？那里可全是馬sao味和臭烘烘的男人。阿羅若是對做生意感興趣，娘手底下也有綢緞莊，里面香噴噴的，還有些好看的料子，等會回去就可以把房契交給你。”

    “可我對綾羅綢緞沒興趣，我就喜歡擺弄車馬，難道娘剛才是騙我的？”

    在阿羅質(zhì)疑的目光中，錢夫人心一橫：“車馬行就車馬行，回頭娘就給你拿契書?！?/br>
    “謝謝娘?！?/br>
    熱情地?fù)涞瑰X夫人，阿羅淚痕風(fēng)干的臉上滿是開朗的笑容。這一刻她滿腦子里都是一匹匹高大英俊的馬，還有一輛輛別具特色的車。她有許多許多的想法等著去實現(xiàn)，至于爹是不是真的疼她，回家后祖母會不會吵，那些全都被她拋到九霄云外。

    ===

    夕陽徹底落下，用完別具特色的幾樣菜后，衛(wèi)嫤和晏衡走在帳子內(nèi)，圍著奶茶爐子坐下來。

    “阿衡剛才前去求見皇上，有沒有被責(zé)怪？”

    從送走晏衡和巴圖起，衛(wèi)嫤一顆心始終懸在半空。從大面上看，幽州城遭受火災(zāi)，附近百姓主動送米送菜，這都是讓慶隆帝有臉面的一件事。那邊剛想著自己是圣明天子百姓們才會慷慨解囊，冷不丁有人給他潑冷水說這樣白吃白喝白拿不好，是個人都會不開心。

    “我過去的時候，皇上是有些不悅。”

    啊？衛(wèi)嫤驚訝：“然后呢？”

    晏衡從懷中掏出明黃色的旨意：“皇上已經(jīng)親自下旨，連帶今日的份量，救災(zāi)署從百姓手里收來的每一樣?xùn)|西，都要按照今時今日的價格收購，當(dāng)場結(jié)算銀貨兩訖?！?/br>
    “真的？！”

    就著燭光，衛(wèi)嫤將晏衡伸開的手令看個真切。果然是慶隆帝親自下旨，按市價收購百姓手中米面糧油。

    “這可是你升代指揮使以來收到的第一條諭令，”衛(wèi)嫤感慨，而后疑惑道：“你剛才說的皇上有些不悅，又是怎么回事？”

    ☆、第115章 意料之中

    “皇上知道我今日一早親自帶兵去城里救火，我跟巴圖走到御帳邊上時正好迎到三思總管，他奉命過來宣我面圣?！?/br>
    衛(wèi)嫤余光瞥著帳子里的箱籠。這是大火撲滅后晏衡從四合院帶回來的東西，不僅有衛(wèi)mama添置的玉器，還有她帶到?jīng)鲋莸囊恍┙疸y首飾。要是讓皇上知道，代指揮使上任后第一把火，就是沖到火海里給她打撈首飾，印象絕對好不了，想到這衛(wèi)嫤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皇上都知道了？”

    她的心思全都掛在臉上，晏衡一眼就看明白。

    “阿嫤想哪兒去了，我?guī)Пニ暮显簱浠穑拇_是為了盡早調(diào)查清楚火災(zāi)真相。那些玉器和首飾，不過是順手帶出來?！?/br>
    “真的？”衛(wèi)嫤目光灼灼。

    “反正……這么說大家都相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