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參見皇上?!?/br> 信任在一瞬間升起,衛(wèi)嫤下意識地跪下來。她這一聲驚醒了眾人,不論是周圍舉火把的兵卒,還是心思各異的袁刺史和楚刺史,圍著糧車的一圈全都跪下來。 “平身?!?/br> 盛怒之下慶隆帝反倒平靜下來,這兩個字說得頗有帝王威嚴(yán)。年邁而稍顯渾濁的目光看似俯視眾人,其實他一直分了些心思在楚刺史身上??此鹕硪荒樮S躍欲試,慶隆帝從善如流地問道: “楚刺史倒是說說,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在問他? 黑而壯的楚刺史心下驚訝,他可沒忘記方才皇上那句話。吳尚書多年來運銀子的法子,一定是被回京的端王查出來了。一瞬間楚刺史心潮起伏,怎么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說辭? 慶隆帝冷哼一聲:“恩?楚刺史怎么不說話?” 袖子底下晏衡抓住衛(wèi)嫤的手,無聲給予她安慰。衛(wèi)嫤扭頭,對他報以感激的笑容。方才車斗底下被撬開的一瞬間,她的確如五雷轟頂,但晏衡的氣息在身邊,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沒那么震驚和恐懼。 “啟稟皇上,”楚刺史拱拳:“救災(zāi)署賑災(zāi)銀子被盜,大理寺同僚與臣等協(xié)同追討,查出來的私運銀兩車輛,與晏代指揮使有關(guān)。” 慶隆帝走到晏衡與衛(wèi)嫤跟前,俯下身子仔細(xì)打量著車斗。原來就是這種車,一點點吞食了他的錦繡江山。 “有何關(guān)系?” 余光瞥向衛(wèi)嫤,楚刺史上前,摸下車斗角落。 “車斗角落里有西北所出栗米,而晏夫人來涼州后第一件事,正是將晏衡族人軍墾田中所出栗米分裝運往京城,在其母米鋪中充作小米以高價兜售。且不論官員行商是否有違大越律,晏夫人押運小米所用車輛,正是朝廷往西北押運良餉的車馬。” 慶隆帝扭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衛(wèi)嫤:“哦,此言當(dāng)真?” 衛(wèi)嫤面容平靜:“的確如此?!?/br> 楚刺史唇角揚起得逞的笑容:“皇上,如今真相已明。西北的確遍地產(chǎn)栗米,但有本事將栗米運到這車上的,只有晏夫人一人?!?/br> 伸手捏起一錠銀子,摩挲著底部官號烙印,順著楚刺史話慶隆帝連連點頭。 “阿嫤!” 旁邊傳來驚訝的聲音,沿著慶隆帝來時官兵讓出的縫隙,九公主拎著裙子跑過來,焦急地喊著她。在她身后阿彤跟過來,面色同樣著急。 “父皇,”九公主走到馬車跟前,篤定道:“阿嫤絕對不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的,她給我的裸妝米分方子如今有多受歡迎,那天我說要給她分成,被她一口拒絕了?!?/br> 怎么又是九公主,楚刺史心里一咯噔。也不知晏夫人給這位最受寵的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湯,讓她這么掏心掏肺。 他派出去的斥候來報,北地已經(jīng)開始下雪。今年夏末西北大捷,瓦剌人未從大越手中討到任何好處。大雪一下,嚴(yán)寒和饑餓一齊襲來,生命受到威脅的瓦剌人定會不顧一切地反攻。 在西北呆久了的人都知道,膘肥體壯的狼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餓狼。西北賬目一插,吳尚書倒臺是肯定的。等了二十年,甚至不惜俯下身段拉攏吳尚書,他就是為了今天。只要這仗一打,楚家必是頭號功臣。這是他一輩子最關(guān)鍵的時候,絕不能給晏衡嶄露頭角的機會。 權(quán)衡再三,靈臺無比清明,楚刺史笑道:“公主殿下畢竟年輕,不過是一盒香米分,哪比得上您的情誼重要?!?/br> 九公主一臉“你是誰”的表情,嘴上卻毫不猶豫地反駁道:“那哪是一盒香米分,整個后宮都在用阿嫤的裸妝米分。御膳房一顆雞蛋都要二兩銀子,父皇穿的中衣一件更是要五千兩銀子。香米分雖然比不上父皇中衣,但一盒要千把兩銀子總不為過。那么多盒加起來,一年好幾十萬兩銀子?!?/br> 說到這她指指車斗內(nèi):“阿嫤連金山銀山都不要,難道會眼皮子淺看中這點零碎銀子?父皇賞賜那一千兩金子都被她眼皮不眨地捐出去,現(xiàn)在她再冒著殺頭的危險貪污這點,她是腦子被驢踢了吧?” “阿怡!” 慶隆帝皺眉,見寶貝女兒嘟嘴滿臉不悅,他忙解釋道:“姑娘家,說話注意點?!?/br> “女兒知道啦~”九公主拖長音:“父皇你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母妃的眼光。她收的徒弟,絕不會是眼皮子淺的人?!?/br> 她什么時候成了淑妃徒弟?面露輕松,衛(wèi)嫤朝九公主疑惑地歪歪頭。 九公主扭頭,右手比個剪刀咔嚓咔嚓,瞬間衛(wèi)嫤悟了。是插花,淑妃教過她一下午的插花。說來汗顏,明明那時候淑妃叮囑過要勤加練習(xí),但這幾天她實在是太忙,幾乎是過后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后。 在她自責(zé)的空當(dāng),原本準(zhǔn)備再看會戲的慶隆帝,終于耐不住九公主撒嬌癡纏,安撫道:“阿怡乖,父皇心里有數(shù)?!?/br> 楚刺史驚訝地抬頭,大聲吼道:“皇上,這可是人贓并獲。” 一直默默站邊上旁聽的晏衡動了,一個箭步?jīng)_上前,他利索地制服楚刺史,將他的手反剪在身后。 “刺史大人雖然情緒激動,但皇上不是你能隨意冒犯之人?!?/br> 察覺到自己的失儀,楚刺史忙跪地請罪:“皇上,晏夫人方才也承認(rèn)了,臣只是一時情難自禁?!?/br> “我承認(rèn)什么?”衛(wèi)嫤指著自己鼻尖反問道。 “楚刺史可能有所誤會,方才我只是承認(rèn)自己經(jīng)商。承認(rèn)的確是雇傭押運良餉到西北的車輛,將小米運往京城?!?/br> 九公主疑惑:“雇傭?” 阿怡這話問得可真是時候,從剛才衛(wèi)嫤就愁著,該怎么解釋用官府車輛之事。雖然剛查出馬車有夾層時,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該圖省事。但這會她也明白過來,她有什么錯?即便她公車私用,一定程度上帶壞了風(fēng)氣??膳c那些拿著朝廷人力物力給自己干私活的人不同,她按市價出的車費和人力費。即便有錯也不是什么滔天大錯。 只不過她缺一個說出來的時機,直接解釋的話未免太過刻意,不解釋她又太憋屈。 “恩,還請皇上容臣婦解釋一二?!?/br> 慶隆帝大手一揮:“準(zhǔn)?!?/br> “謝皇上?!?/br> 福身謝過,防止等會有人說她隨意在皇上跟前喧嘩,該當(dāng)大不敬之最。 而后她用柔和的嗓音,不快不慢地說道:“這事還要從貪腐說起。由于兵卒良餉不能及時發(fā)放,且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眾多,西北軍戶生活比較困苦。臣婦娘家是經(jīng)商的,也算懂點門道。便與夫君族人合伙,將一點西北土特產(chǎn)賣到京城,賺得錢大家分。不是臣婦偏心晏家族人,而是初來乍到跟其它人不熟,貿(mào)然提合作恐怕是剃頭挑子一頭熱?!?/br> 楚刺史反駁:“那你私自用朝廷車馬。” 衛(wèi)嫤沒理他,而是盯著慶隆帝。見皇上點頭,神色間并無慍怒之意,她繼續(xù)往下說。 “皇上也知道朝廷的軍戶制度,世世代代扎根軍墾區(qū),非朝廷傳召不得擅離原籍。不說這條上軍戶被盤剝后求助無門,反正這條下來,軍戶家不會準(zhǔn)備長途跋涉用的馬車。臣婦心急,想早點將新鮮的米運到京城。正巧看到朝廷前來送良餉的馬車,得知它們回程時空著,便起了點小心思。臣婦調(diào)查了市價,按雙倍付了車馬錢。朝廷官兵臣婦不敢擅動,另外從涼州城的商戶處調(diào)的家奴,兵卒和家奴臣婦付一樣的補貼?!?/br> 說完衛(wèi)嫤跪下來:“臣婦向皇上請罪,臣婦公車私用,帶起了不正之風(fēng)?!?/br> 晏衡從楚刺史身后走過來,在他跟前跪下:“皇上,阿嫤一介婦人,朝廷車馬她即便有心也支使不動。是臣公權(quán)私用,若有罪,那也是臣的罪責(zé)?!?/br> 衛(wèi)嫤扭頭,皺眉看著他:“是我提議如此做,我才是始作俑者?!?/br> “阿嫤只不過是想想,頂多把想法說出來,我才是真正實施之人?!?/br> 眼見兩人要爭執(zhí)不休,慶隆帝咳嗽一聲:“都別爭了,我看你們倆都有罪。” 皇上真生氣了?衛(wèi)嫤和晏衡低頭噤若寒蟬,忙低頭老老實實跪好。而后面的楚刺史心底卻泛起一股喜悅,不論是什么理由,總之能治晏衡的罪就好。 “你!”慶隆帝走到衛(wèi)嫤跟前:“官府馬車空著也是空著,你干嘛要付雙倍車馬錢?不僅如此,還給那些官差送錢,給了錢就讓他們干活,請了別人不讓他們干活,那就別給錢。枉費你還是商家女,這么簡單的賬都算不過來?!?/br> 數(shù)落一頓后他指著晏衡:“而你更是糊涂,她一個女人想不明白,你不知道攔著她?” 見兩人虛心受教,慶隆帝仰頭看向楚刺史:“至于這次官銀失竊之事,朕很清楚,那就是你監(jiān)守自盜!” ☆、第125章 人贓并獲 監(jiān)、守、自、盜! 慶隆帝聲音算不得高,然而當(dāng)一個一個字從他嘴里崩出來,被他直盯著的楚刺史卻仿佛泰山壓頂般。他不自覺彎下腰,面色頹然地跪在地上。 “臣冤枉,還請皇上明鑒。” 長嘆一聲,慶隆帝眼角的魚尾紋仿佛又深了一些。瞇眼皺眉,他面上三分不忍,剩余七分則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厭倦。 乍聽青龍衛(wèi)來報戶部尚書所言,他心里的想法跟端王一樣:他的寬仁究竟無意中害了多少人?呆在帳子里覺得悶,他出門透透氣,草原秋末冬初沁涼的風(fēng)吹過來,遠(yuǎn)處隱約傳來百姓歡快的歌聲。 一瞬間他有所明悟,同樣仁政,為什么百姓念著他的好,而有些官員絲毫不感恩,反倒變本加厲? 仁慈從來都沒有錯,只是人心復(fù)雜。 這會他在楚刺史身上看到了重重算計,他的狡詐和圓滑,一點點耗光了為數(shù)不多的耐心。本來他想著將此事交予大理寺嚴(yán)查,順帶派青龍衛(wèi)前去監(jiān)督,然而如今他卻不想再等了。 “冤枉?” 楚刺史額頭抵著草地,悲憤道:“方才晏夫人也曾懷疑過臣,可這些時日臣一直在伴駕,且臣帶來的人手全都被嚴(yán)加監(jiān)管?!?/br> 被慶隆帝方才的指責(zé)所震撼,衛(wèi)嫤一直跪在那思索?;噬舷訔壦峨p倍車馬錢,那是不是說他不反對雇傭官府馬車?既然如此,以后她…… 暢想著美好的未來,猛然間聽到有人在喊她。順著聽下去,心底那點雀躍全部褪去。繞了一大圈,解釋清楚她為何會做生意,又有九公主幫忙證明她品性,最后皇上更是直接將矛頭指向楚刺史。然而如今這句話一出,問題再次回到了原點。 在救災(zāi)署時她那關(guān)于排除法因各項可能思慮不周而無效的說辭,雖然可以說服袁刺史,但仔細(xì)思考的話很容易發(fā)現(xiàn),那根本就是悖論。作為對立雙方,楚刺史壓根沒必要去搜集對他們有利的證詞,他只需駁倒明面上的可能便是。至于舉證來證明自身清白,那是她份內(nèi)之事。 然而庫房鑰匙只有三把,如今她找不出第四種情況。而且事情已經(jīng)鬧到御前,最終結(jié)果只取決于皇上內(nèi)心更相信誰。 想清楚后她欣喜地發(fā)現(xiàn),優(yōu)勢依然站在自己這一邊。 “嚴(yán)加看管……” 重復(fù)著這四個字,慶隆帝聲音變得低沉。當(dāng)日他下令嚴(yán)加看管有嫌疑的官員,就是為防止他們私下做些什么。然而如今他們真的私下動手,這條諭令卻成了免死金牌。 若是他再繼續(xù)刨根問底,最終傷的只會是他臉面。他有些無法面對,在自己親自下令后,竟然還管不住西北這點官員。楚刺史大概也是想明白這點,所以才敢公然叫冤。 “楚刺史這是要拿朕的臉面扯大旗?” 巴著草地的手一緊,楚刺史心底第一次發(fā)慌:“臣不敢?!?/br>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朕如果沒記錯,楚刺史生在涼州,大半輩子幾乎都駐扎西北。朕那道簡單的命令,能管住你手下所有人手?” 皇上竟然戳穿了,楚刺史心底起了驚濤駭浪。 “臣萬萬不敢?!?/br> 跪在一旁的衛(wèi)嫤同樣驚訝,一開始楚刺史以此為證洗脫嫌疑時,她不敢反駁,正是因為顧忌慶隆帝臉面。然而事情到了如今這地步,慶隆帝竟然自己承認(rèn)了。 他真是個圣明天子。 心中一再感嘆,眼睛漫無目的看向一旁車輪,突然她眼前一亮。 “皇上,臣婦有一言想問楚刺史?!?/br> 親自下自己臉面,這會慶隆帝心里也不好受。聽見有人出聲,他連話都沒說,只打了個恩準(zhǔn)的手勢。 “謝皇上。” 扭過頭,衛(wèi)嫤平視同樣跪著的楚刺史。 “刺史大人肯定庫房鑰匙一直在你身上,從沒有交給過別人?” 繃緊身子,楚刺史點頭:“事關(guān)重大,我一直小心看管,睡覺時都未曾離身?!?/br> “好,那這輛偷運銀子的馬車,被大理寺官員追討回來后就放在了救災(zāi)署跟前,是或不是?” “這……” 衛(wèi)嫤步步緊逼:“楚刺史不必有過多解釋,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br> 瞅一眼那輛馬車,楚刺史點頭:“并無它人靠近?!?/br> 衛(wèi)嫤露出如沐春風(fēng)般的舒朗笑容:“那車輪上這點可疑的絲線,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