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如同陳清和的思維,上一世未曾手刃仇人時,陳毓如何不渴望能到白鹿書院去? 既然這一世有這樣一個機(jī)會,自然不能也不愿錯過。 至于說考秀才,陳毓是不擔(dān)心的,上一世自己沒有名師教導(dǎo),靠苦學(xué)尚且能在十四歲上頭考中秀才,不可能這一世有先生悉心指教,還會名落孫山。 聽陳毓說的堅決,吳昌平頓時眉開眼笑,不住摸著下頜上的胡須: “不愧是我的學(xué)生,我們阿毓果然有志氣——” 也不知是夸學(xué)生呢,還是夸自己。 陳清和神情釋然之外又有些感慨—— 兒子有志氣固然讓人驕傲,可一想到這么大點(diǎn)兒的孩子就要離家,又萬般不舍。只是看陳毓心意已決,也只得同意。 陳毓要離家投考白鹿書院的事兒很快傳開。 顧家人包括老爺子在內(nèi),全都趕了過來。 “要是那什么鹿院敢不收你,回來跟爺爺說,爺爺不把他們書院踏平才怪!”老爺子拍著胸脯道。 “爹你說什么,”顧正山卻是有不同意見,“真是咱們毓兒這么厲害的娃娃都不收,那鹿院才是瞎了眼?!?/br> “別怕?!鳖櫾茥鲄s是摟著陳毓開始咬耳朵,“咱大哥大嫂在呢,有人敢欺負(fù)你,告訴大哥,削死他!” 當(dāng)年邊關(guān)大捷,論功行賞之下,顧云飛被授了鹿泠郡守備一職,去年上,又把柳云殊接了過去。 而且顧云楓之所以這樣說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別看顧云飛為人嚴(yán)肅,便是對自己這個弟弟也經(jīng)常板著一張臉,卻唯有對陳毓,好的不得了。還常常說什么他們上輩子一定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時常令得顧云楓郁悶不已——明明自己先認(rèn)得的小毓好不好,瞧他們哥倆好的模樣,自己倒是要排到后面了。 “這么看不起我?”陳毓卻是失笑,“不然咱們倆比試一番?” “還是不要了?!鳖櫾茥黝^搖的跟撥浪鼓一般。說起來又是一樁傷心事,這才幾年啊,這小子的功夫就跟自己不相上下了! 而且每次兩人對打,爹爹和爺爺還要在旁邊念叨“小毓細(xì)皮嫩rou的,你可不許傷了他”,害的自己一點(diǎn)兒也不盡興。 ☆、第64章 挑釁 很快就到了啟程的日子,雖是陳毓再三拒絕,李靜文和陳秀還是堅決送到了城外。 一路上更是淚眼婆娑的不時掀起窗簾瞧著外面騎在馬上的兒子—— 雖是明白兒子長大了,終有離開的一天,可一旦這一天真的來了,真的覺得接受不了。 唬的懷里三歲的女兒慧姐也哭了出來,探出手拼命的要去找哥哥。 說來也怪,相較于jiejie陳秀,小姑娘明顯更喜歡粘著陳毓,甚而瞧見陳毓,陳清和的位置都要靠后些。 “好慧慧——”陳毓忙跳下馬,探手抱過慧姐兒,往空中拋了下,惹得慧姐頓時止了淚,咯咯咯笑個不停,攬著陳毓的脖子又笑又叫,“哥哥,哥哥,還要飛,慧慧還要飛……” 李靜文也擦干凈淚,從車上下來接過孩子,嗔怪道:“好了,你這么寵著她,以后你走了——” 卻是哽咽的說不下去。 “娘莫哭,毓兒會經(jīng)常給娘和阿姐寫信的,”陳毓心里同樣又酸又澀,一手?jǐn)埩死铎o文,一手抱住同樣默默垂淚的陳秀的胳膊,故作輕松的道,“娘只管在家安心等著,兒子將來還要給娘掙個鳳冠霞帔回來呢。” 卻被陳清和瞪了一眼:“你娘的鳳冠霞帔有我呢,那里需要你小子cao心,你但記著好生讀書,莫要被先生責(zé)罰才是?!?/br> 聲音也明顯有些粗嘎。 一句話說的李靜文頓時紅了臉,嗔怪的瞧了一眼陳清和: “我們毓兒這么聰明,先生才不會責(zé)罰他呢?!?/br> 旁邊的陳秀也深以為然,頻頻點(diǎn)頭。 陳毓哪能體會不出老爹話語里別扭的關(guān)心,也就一一應(yīng)了,直到旁邊的吳昌平看天色不早了,不住咳嗽,一家人才戀戀不舍的灑淚而別。 其中尤以小慧慧哭的最慘,小姑娘伸著手,踢騰著小腿拼命的往陳毓這邊掙扎,若不是強(qiáng)忍著,便是陳毓也差點(diǎn)兒跟著哭了。 一個月后,白河渡口。 相較于多水的江南,白河無疑并不出名,只是因鄰著鹿鳴山,更是通往鹿鳴山的必經(jīng)之道,白河想不出名也難。 這條河雖是河域?qū)拸V,河水并不深,并不適合大船來往,前來投考的學(xué)子到了此處便只得棄大船登小船。倒是為兩岸百姓頗覓了條財路。 眼下正是二月天,白鹿書院三年一度的招新日就要到了,除此之外,也是鹿泠郡官學(xué)開學(xué)的日子,白河渡口一帶也就格外熱鬧,只看見遼闊的河面上,來往小船穿梭如織,好不繁忙。 因渡河的客人頗多,也使得船只迫不好找,好在吳昌平在這一帶頗熟,讓陳毓守著行李,自己很快找了個小船來,兩人把行李搬上船,隨著漁夫一篙撐開,小船游魚般朝著河對岸劃去。 畢竟年紀(jì)大了,吳昌平明顯有些累了,就回了船艙休息。陳毓卻是一個人站在船頭,遙遙瞧著眼前綿延不斷,形似一頭美麗鹿兒仰頭長鳴的秀美山巒,神情卻是頗為復(fù)雜。 這白鹿書院陳毓上一世自然也是來過的,只不過,彼時卻是背著條人命倉皇逃亡。當(dāng)時只想著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抓到菜市口砍頭,那便無論如何也要了一些夙愿,而白鹿書院,無疑就是年少的自己曾經(jīng)渴慕過的地方。 船櫓欸乃聲中,透過岸邊宛若煙靄般的新綠,眼前依稀浮現(xiàn)出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宛若叫花子一般的少年,無比虔誠的趴伏在白鹿書院山門前淚流滿面的情景,陳毓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那個自己是真的,還是跟隨著先生即將投考白鹿書院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己是真的。 “毓兒,毓兒——”吳昌平關(guān)切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可是累著了?” 自己這學(xué)生畢竟出身富貴,這些日子來車馬勞頓,再是練過武,也必是有些吃不消吧?當(dāng)下囑咐道: “船馬上就要靠岸了,待會兒到了家,你好好睡一覺?!?/br> 陳毓這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么會兒功夫,船居岸邊已不過咫尺之遙,而岸邊更是挨挨擠擠的站了許多人,無疑是來接親朋好友的。 忙忙的收回眼神,探手就去拿吳昌平的行李: “我沒事兒,先生,咱們準(zhǔn)備準(zhǔn)備下船吧?!?/br> 吳昌平哪里肯累著他,忙一把抓住,指了指站在岸邊人群中一個正踮著腳往這邊瞧的瘦高少年道: “讓景榮背著就成——” 那少年也明顯看見了兩人,很快擠出人群,小跑著來到面前,沖著吳昌平喊了聲“爹”,再瞧向陳毓,神情卻有些靦腆: “陳少爺——” 之前已經(jīng)收到爹爹的家信,說是要帶著他的學(xué)生、方城府知府大人的兒子一同回返,眼前這少年定然就是了。而且聽爹爹說,知府大人的兒子好厲害呢,雖是年紀(jì)還小,卻是允文允武,比之自己可強(qiáng)的太多了。 吳景榮的模樣,一瞧就是個老實(shí)的,陳毓印象頗好,當(dāng)下彎了眼睛笑道: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大哥是先生兒子,便和我兄長一樣,吳大哥莫要同我這般客氣,便直接喊我的名字便好?!?/br> 吳景榮頓時越發(fā)無措——這陳少爺是不是文武雙全還不知道,可就是,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太好看了,臉一下紅了,訥訥道: “那怎么敢當(dāng)。” 被吳昌平瞪了一眼: “聽毓兒的就是?!?/br> 卻是止不住嘆了一口氣,眉宇間明顯有些憂愁—— 科舉無望后,自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哪知兒子這性子竟是比之自己還要魯鈍,眼瞧著過年就十八了,可到現(xiàn)在卻連個秀才都沒有考上。 甚而能進(jìn)白鹿書院,也是自己舍了老臉找了老友幫著說情求來的。要是兒子能有毓兒一半的聰明,自己又何須如此到處奔波勞碌? “來,把行李給我吧。你們在這兒等著便是。”見陳毓性子爽朗,又絲毫沒有官家少爺?shù)募茏?,吳景榮的緊張終于消除了些,麻利的把地上的行李背在身上—— 因這次回來就不再過去,吳昌平的行李頗多,至于陳毓,更是除了帶給吳家的禮物外,被李靜文塞了不少東西,兩人的行李幾乎堆滿了整個船艙。 吳景榮倒也不怵,先把一個重些的箱子背在背上,又提起兩個大的包裹,便快步向岸邊自己拉來的板車而去。 這么多行李,陳毓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便讓先生歇著,然后叫上喜子一塊兒去搬,剛彎下腰,突然聽見有人“呀”了一聲,循聲望去,卻是吳景榮險些和一個剛從馬車上跳下來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撞上。 那少年雖是堪堪避開,卻明顯很是不爽: “喂,沒長眼睛嗎?怎么走路的?” 吳景榮明顯不擅長和人吵架,雖是被人呵斥了,卻并沒有辯解,只低著頭往后退了一步,艱難的側(cè)過身,給少年讓路。 少年卻是并不過去,神情明顯越發(fā)不耐煩: “喂喂喂,你沒長耳朵啊?擋著爺?shù)牡懒酥恢溃俊?/br> 說著便要取推吳景榮,吳景榮躲閃不及,連人帶行李一下摔倒在地。 那少年撇了撇嘴轉(zhuǎn)身要走,卻又忽的回頭:“呀,果然是你呀,吳傻子。” 一聲“吳傻子”叫出來,令得吳景榮一張臉頓時火辣辣的,又羞又愧之下,更是連頭都不敢抬了。 瞧見岸上的沖突,陳毓已經(jīng)趕了來,正好聽到了這句話,恚怒之余,更有些納罕。實(shí)在是能考入白鹿書院就讀的莫不是天之驕子,怎么景榮大哥卻被人當(dāng)面叫傻子? 只吳景榮卻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光明正大考入的—— 除了正式的學(xué)生之外,書院還有一種學(xué)生,叫附生。 所謂附生,也就是沒通過正式考核,但若依舊執(zhí)意要來學(xué)院讀書的話,那么學(xué)院允許旁聽。只是對這些附生,白鹿書院是不會提供食宿的,衣食住行全需自己解決。 而吳景榮,就是這樣一個附生。 當(dāng)然,若是第二年能通過考核的話,附生也可以成為正式學(xué)生的,只是吳景榮雖是讀書用功的緊,卻偏是進(jìn)益頗慢,竟是足足做了四年附生,都沒有轉(zhuǎn)正。這還不算,吳景榮更是白鹿書院中年齡最大的童生。 每每和那些六七歲開蒙的孩子一起學(xué)習(xí)時,吳景榮都羞得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又因?yàn)槎拢顬橥侠鄹改赣H人過意不去。 這種心理之下,便愈發(fā)沒日沒夜的努力學(xué)習(xí),又因性格木訥,并不擅與人結(jié)交,每每被人笑話為傻子。 平日里這個稱呼也沒少被人叫,吳景榮唯恐給家人惹麻煩之下,卻是全都忍了。可這會兒當(dāng)著老父的面這般輕賤,吳景榮眼圈兒都紅了—— 沒人比吳景榮更明白,為何爹爹偌大年紀(jì)了,不在家中享福,反而跑去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還不就是為了自己嗎—— 因著附生的身份,吳景榮不得不在鹿鳴山下的鹿泠郡賃房而居。 吳景榮是個懂事的,又知道家境困難,本是堅持著隨便找個便宜的民房湊合著住便好,卻被吳昌平堅決否決。 吳昌平早年立志求學(xué),因而成親較晚,膝下只有吳景榮這么一個兒子,早把滿腔抱負(fù)寄托在了兒子身上。 即便家境如何不好,都不愿虧著他。而且這么咬著牙把兒子送進(jìn)白鹿書院,本就是為了讓他潛心讀書,若然是簡陋民房,一則擔(dān)心兒子會被外面環(huán)境影響,二則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要委屈了才好。 因而一咬牙,就替吳景榮在鹿泠郡官學(xué)附近的鹿鳴館里租了一間房子—— 這鹿鳴館可是大有來頭,聽說乃是錦水城皇商裘家的產(chǎn)業(yè),雖為館驛,卻是修建的清幽雅致,里面有單獨(dú)的院落,也有連著的房間,住宿也好,溫書也罷,都是一個好去處。 因著這個原因,不但官學(xué)中,便是白鹿書院里一些家境頗好的,也都在鹿鳴館中租得有住處,以備不時之需。 當(dāng)然,鹿鳴館的租住價格也是頗為不菲的,便是吳景榮租得那種一間房子,每月也得一兩銀子。 這個價位,于那些富貴子弟而言,不過是一頓飯錢罷了,對吳家來說,卻是差不多半年的花用。 每每躺在那間房子里,吳景榮都會有nongnong的負(fù)罪感。而這種負(fù)罪感,無疑在今日見到老父的這一刻達(dá)到極致—— 為了自己學(xué)有所成,爹爹無疑受了太多苦,而自己苦學(xué)了這么多年,卻不過落下個傻子的名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