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沒什么事的話你走吧?!?/br> 然而降三世還是不說話,也不動,目光在黑暗中異常光亮,亮到甚至讓人心生不祥的地步。 鳳凰的呼吸漸漸變得深長起來。 他下血海的經驗在整個天道都算多的,也見過太多大魔在攻擊前的姿態(tài),那感覺和現在眼前的降三世明王太過相似,都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預感。 他瞇起修長的眼睫,身體下意識緊繃起來,冷冷問:“還不走?” 出乎意料的是話音剛落降三世明王動了,卻不是退后,而是伸出手,把鳳凰臉側的頭發(fā)撩到他耳后。 這個動作讓鳳凰的第一反應不是警惕或發(fā)怒,而是愕然——有一點不知所措的那種愕然。他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只見降三世一條腿屈起,半跪在床榻上,撩起他頭發(fā)的手也隨之輕輕放在他肩側。 “不要怪我,”他說,“我也只是……” 鳳凰霍然起身,一掌把降三世推了下去! “你干什么!走開!” 降三世在地上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神情似乎有些難過,然而說不清是因為真被不假思索推開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這時候鳳凰并沒有任何心思注意他的反應,翻身下床就往外走。他袍袖揚起時在月光下散發(fā)出睡蓮的氣息,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清晰飄入鼻端,降三世猛然抓住了他的手:“等等!鳳凰,等等,你真的一點也……” 他直勾勾盯著鳳凰的眼睛,剎那間仿佛入魔一般,鬼使神差問:“……一點也沒想過我嗎?” 鳳凰的回答是把他手用力一甩:“你在胡說什么!” 這完全一點猶豫都沒有的回答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降三世明王,讓他所有的遲疑和愧疚都化作了微妙的憤怒。他用力抓住鳳凰的手腕把他拖回來,掙扎中他們都摔倒在地,鳳凰一腳踹開他就往外沖,但混亂間被降三世抓住了頭發(fā),重新摔在光滑冰冷的地磚上。 “你有病嗎?滾開!” 降三世的回答則是用力壓住他瘦削的身體,月光下一半側臉隱沒在陰影中,看起來甚至有些可怕:“你知道為什么是我出現在這里嗎?” “你……” “因為你一點也不在意我,不,除了那個人之外你對誰都不在意,但你對我更加厭煩,更加嫌惡,所以你喜歡上我的可能性最底,你永遠都是這樣一副……” 鳳凰用力推開降三世,下一秒卻被他猛翻過來再次壓住,混亂間后腦咚的一聲撞到地上。 那一下真是太狠了,劇痛讓他視線都有些模糊。 “……都是這樣一副天真又冷漠的模樣,誰都不在意你,你也不在意任何人……” 降三世抓起鳳凰的頭發(fā)迫使他抬起頭,著迷般看著他在月光下白皙到幾乎透明的脖頸。 “誰會讓你比較在意,嗯?只有那個釋迦,還是包括你未來生下的孩子?” 那一瞬間鳳凰因為暈眩而渙散的瞳孔都縮緊了,他終于明白這荒唐的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但那個猛然掠過的猜測太恐怖,讓他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不……不可能的,不至于這樣。 就算一直欺騙我,也不至于這樣…… “是,就是你想的那樣?!苯等罋埲痰?,看著鳳凰因為過度難以置信而一片空白的臉色,心中瞬間掠過扭曲的快意。 “我已經告訴你是那個人命令我來的,明白么?長子與佛大不利,唯一把這個大不利的可能完全斬除于萌芽的辦法,就是徹底消滅因果,把你所謂的長子掐死在襁褓中……所以我才來到這里,與其放任你和某個不知名的人誕育長子,不如和一個你根本不會喜歡,也沒有任何可能分薄你那盲目眷戀的人……” 鳳凰眼眶睜大,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看,你就是這么天真?!苯等罁崦^他的臉,低低笑了一聲:“天真地希望別人肯對你好,天真地回報以全部的感情,天真地相信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被背叛,被傷害……” 他的聲音中其實有一絲憐憫,然而連自己都沒有發(fā)覺。 “不……”鳳凰下意識搖頭否認,但因毫無底氣而顯得有點虛弱:“不,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他喘息片刻,茫然道:“不是這樣的……” 降三世手指深深插進他后腦微涼的頭發(fā)中,凝視鳳凰失去血色的臉,眼神里似乎有些很深的,讓人看不明白的東西。半晌他低頭親吻那冰涼發(fā)抖的唇,然而迫近的火熱氣息讓鳳凰猛然一個激靈,伸手狠狠推開了他! “鳳凰!”降三世怒道。 鳳凰踉蹌起身向殿外沖去,降三世猛然拔腿就去追。然而緊接著鳳凰轉身,手中出現一串琉璃佛珠,在袍袖翻飛中赫然變成一把純青色渾然一體的短刀,直直指向他喝道:“站?。 ?/br> “你要去干什么,去佛堂質問?別傻了!”降三世心里全是怒火,說不清道不明的狼狽和惱羞成怒混雜在一起,讓他語氣格外暴躁:“你以為你去抗議下就算了?與佛大不利!這不是你不愿意就行的!鳳凰,我……我會對你很好的,你不就是想找個人陪著嗎?換成別人的話還未必像我這么,這么……” “我不是去佛堂?!兵P凰劇烈喘息,然而神色已經冷靜下來:“我也不想要你。” 降三世怒道:“為什么?!” 那一瞬間鳳凰想起跋提尊者的話,你會和一個不在因果中的人誕育二子——不在因果中,就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卻激發(fā)了鳳凰最溫柔和旖旎的想象。 他會嫌棄我有極惡相嗎?他會對我好嗎? 他會一直陪伴著我嗎? 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像是冰天雪地中對未來微渺的希望,讓他從希望中獲得了無窮的信心和力量,讓他突然對這險惡的處境和慘淡的現實,奮起了孤注一擲的抗爭之心。 “不為什么,”鳳凰垂下眼睛,低聲但堅決:“我要離開這里?!?/br> 降三世一震,緊接著就是連自己都不知為何而起的焦急和憤怒——被毫不留情拒絕的惱羞成怒都無法和聽到這句簡單的“我要離開這里”相比。瞬間他撲上去抓住鳳凰的手,怒道:“你想往哪里去?這是須彌山!你想去四惡道不成——!” 鳳凰翻腕揮刀,重重將降三世明王推了開去! 他轉身便向大殿外飛掠,然而在他身后,降三世明王化出三頭八臂的猙獰法相,一頭撞塌了大殿的石柱,眨眼間便追了上來! 鳳凰從沒見過降三世明王的法相,降三世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以常態(tài)出現的,兩只眼睛一雙手,并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然而密宗五大正牌明王的法相都非常可怕,鳳凰飛掠過冰面的時候從倒映里看見了緊貼在自己身后的影子,頓時心臟一個狂跳,半空反身就將刀橫劈,“當!”一聲亮響,死死抵住了降三世明王向他后背刺來的戰(zhàn)戟! 降三世三個頭顱九只眼睛,齊齊盯著鳳凰驚魂未定的瞳孔:“你再不停下,我就只能叫人了。” “……”鳳凰極不舒服的仰起頭,盡量拉遠和降三世明王對視的距離,下一刻只聽他又冷冷道:“你以為叫人來就會得救嗎?不,到時候你還是會被許給我——或者如果你再不愿意的話,密宗其他明王的教令輪身會更可怕,更暴躁……” 鳳凰暴怒:“閉嘴!”說著一刀橫擦,在奪目電光中將戰(zhàn)戟重重撞開! 降三世明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退后兩步穩(wěn)住的時候只見鳳凰已一擊脫離,在冰原上猶如一只展翅滑翔的雪白的鳥,瞬間就飛掠去了冰坡的盡頭;降三世冷笑一聲,發(fā)力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過去,喝道:“站住——” 鳳凰的實力其實并不如五大正牌明王,雖然降魔次數更多,戰(zhàn)績也更輝煌,但那只是經驗而已。再加上他在九十八下金剛鐘響里受了筋骨寸斷的重傷,并沒有完全治愈,這場冰上的追逐戰(zhàn)根本不占任何優(yōu)勢,被降三世明王追上后攔腰一戟橫掃,瞬間就撞碎了巨大的冰坡。 轟然巨響中他整個人墜入冰面下的湖水里,降三世一頭扎進,在刺骨的水中泅游,抓住了水中漂浮的雪白衣角。 下一刻鳳凰撕裂衣袍,從湖水另一端濕淋淋沖出來,裹挾漫天水花沖上了棧道! 棧道是連接雪寶山巔和須彌山主峰的長橋,下面就是黑不見底的萬丈深澗。降三世在震天咆哮聲中一步踏上棧道,頓時整座橋梁巨震,連山澗深處都傳來回蕩的轟響! “站住,別跑了!”降三世厲聲道:“你離不開須彌山的!” 鳳凰攏起濕漉漉的外袍,頭發(fā)因為浸了水而顯得越發(fā)黑,反襯得臉色越發(fā)白,在廣袤月色的背景下,似乎有種冰雪般透明的質感。 他秀麗的側頰因為冰凍而微微青白,刀尖下指,一滴滴墜落的水在寒風中凍結成冰。 這幅模樣看上去甚至有一點可憐,但降三世明王知道他不會因此而服軟或投降。 他知道這只小鳳凰,看上去那么清瘦柔弱的小鳳凰,有很多次他以為面對這么慘重的欺騙和打擊,他一定撐不住了,一定會崩潰的;然而每一次鳳凰都沒有倒下,他以一種決絕而倔強的姿態(tài),固執(zhí)地苦守著微渺的希望,從來沒有一刻對這慘痛的現實真正屈下過膝蓋。 降三世明王內心蓬勃的怒火漸漸熄滅了些,沉聲道:“回來,鳳凰,除了須彌山你沒有地方可去了。你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我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我一直都……” 然而鳳凰搖了搖頭。 “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他聲音很輕,也很固執(zhí):“我需要的人也不是你?!?/br> 他修長的眼睫下目光流轉,望向棧道邊呼嘯著寒風的山谷。降三世明王突然心生不好,猛然上前:“站住——” 然而已經太遲了。 鳳凰抓住勾墨描金的欄桿,縱身向深澗中一躍! 降三世明王沖到欄桿邊,只見鳳凰的身影在空中急劇下墜,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很快就在視野中化作了一個不清晰的小點。 下一刻那個點爆發(fā)出金光,甚至映亮了整座山谷,光芒中鳳凰化作飛鳥,尾羽如銀河般閃爍著璀璨星光,清鳴響徹須彌山上下,繼而一頭扎進了深淵中! 降三世明王抓住欄桿的手一緊:“鳳凰——” 然而下一秒從虛空中傳來一個冷漠的聲音:“別追了?!?/br> 降三世猛然抬頭,瞳孔劇張。 只見深黑的夜幕中什么都沒有,兩側群山環(huán)繞,冰雪覆蓋的山巔在夜空下閃爍著不明顯的光點。半晌山峰間傳來風聲,似乎是那聲音從冥空中極其輕微的嘆了口氣。 降三世沒有動,緊抓欄桿等待著。但接下來他又等了很久,那個人都沒有發(fā)聲,也沒有再給出任何指示。 · 鳳凰從深澗中消失,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任何音訊。 他應該沒有去四惡道,而是下了須彌山,在天道和地獄交界處的某個時空縫隙里休養(yǎng)去了。 那一晚的經歷降三世明王沒有告訴任何人,須彌山上也沒什么人想起過問鳳凰明王的去向。畢竟對鳳凰,很多人的觀感都是很復雜的。這只出生即有極惡相的太古神禽曾經給天道帶來太多不祥,任何與之接觸的人都會遭到詛咒一般的厄運,久而久之,也就成為一個半禁忌的話題了。 這些年來天道對四惡道漫長持續(xù)的打壓,終于招致了阿修羅的強烈反抗。 須彌山之下的琉璃天,自古以來就是神魔混居的交界處,須彌山向阿修羅部族發(fā)兵失敗后,新任大阿修羅王梵羅糾結本部族及地獄道的魔物,悍然向天道發(fā)起了沖擊,一夜之間便占據了大半座琉璃天。 降三世明王接到須彌山的命令向琉璃天進發(fā),完全不出意料的是,這座城池外圍滿了密密麻麻的魔物,黑氣繚繞掩蓋了天空,城門外的虛無界已經有了化作血海的勢頭。 而圍繞著城墻的護城河被染成血紅色,在陰霾天空下,如同一只無神的巨眼直直瞪著高空。 琉璃天邊界,荒蕪之郊。 降三世明王輕輕踏進佛堂,只見幽深昏暗的前殿中縈繞著輕煙,青石地板因為長久的摩擦而溫潤微亮,檀香悠悠漂浮在空中,讓須彌山上帶下來的所有金碧輝煌的氣息都瞬間沉淀。 佛燈邊跪著一個清瘦的人影,雪白袈裟,淺灰外袍,長發(fā)在身側束起,尾梢微微發(fā)卷的垂在衣裾上。 “……鳳凰,”降三世喃喃地道。 鳳凰微闔雙目,沒有回頭,手指輕輕撥過一枚琉璃佛珠。 他身體已經好了不少,至少面色已經不像那天深夜一樣青白了。降三世明王站在他身側,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鬢發(fā)之下的側臉,仔細到連耳際輕微柔軟的碎發(fā)都不放過,半晌才見他將一圈佛珠撥到頭,停了下來。 “你來干什么?”他微睜開眼,淡淡道。 他并沒有起身,也沒有抬起目光看降三世一眼。這種疏離的態(tài)度和以前沒什么區(qū)別,仿佛那個不堪的晚上已被徹底抹消,至少在表面上,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我來提親,”降三世沉默片刻后道。 “是我的meimei雪山神女莎克提……你見過她,如果你不喜歡男性明王的話,至少她……” 降三世明王頓了頓,卻只見鳳凰輕輕撥過一顆佛珠,似乎有點厭倦:“她不是在和你雙修嗎?” 天道修行法門繁多,雙修也極為普遍,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鳳凰口氣正常得仿佛只問了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但就是因為這普通和正常,讓降三世明王突然極為尷尬,片刻后才辯解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已經——” “不,”鳳凰說,“不用解釋給別人聽。” 他閉上眼睛,繼續(xù)一顆顆緩緩撥動佛珠,碧綠色的琉璃在他白皙修長的指尖,顏色純美得仿佛一幅畫。 降三世以為他默經去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有點無措的怔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