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番外·弦歌破）

    博陵的冬日和上蔡不同。

    上蔡顯得凜冽蒼茫，夾雜著繁華熱鬧。而博陵則清靜多了，冬日里愈發(fā)幽靜，雀鳥兒都不鳴咂一聲。

    十娘記憶里的博陵，最多的就是這樣幽靜而刺骨的冬天。

    崔氏是世家大族，家里的仆婦到了冬日都一身夾棉的簇新緞子衣裳，再好些的就是兔毛銀鼠皮，在下人身上都再常見不過。

    至于普通民眾，崔家到了臘八便會煮上一大鍋的臘八粥，挨家挨戶都可以來領(lǐng)，還能帶走一小袋的精細(xì)稻米。

    桂圓花生蓮子紅豆薏米，煮得糯糯的，鍋里升騰起熱氣騰騰的水汽，甜膩的香味在空氣里使勁往人鼻子里鉆，再勾出蠢蠢欲動的饞蟲來。

    十娘從馬廄里溜出來，從門縫后露出一雙黑不溜秋的眼睛。一陣寒風(fēng)吹來，她身上破舊得蓋不住胳膊的衣裳越發(fā)無法御寒，于是凍得一排牙齒也磕磕地打起戰(zhàn)來了。

    可還是看著那一鍋臘八粥，使勁咽口水。

    肯定又甜又糯，聞著就香得要命，而且還是暖呼呼的……

    可是那些人肯定不會給她吃，小小的十娘想著，但是她拼了命也要搶一碗來。

    小姑娘在心里狠狠想，胸口一股氣像是要炸了。

    這時走出來一個瘦瘦弱弱的小伙子，端著崔家施的臘八粥，就有轉(zhuǎn)身去那一小袋白米。

    十娘看準(zhǔn)這個當(dāng)口，餓虎撲食一般撲過去，一口咬在那人手腕上，令一只手就要去搶guntang的粥碗。

    剛剛盛出來的粥碗哪里這樣好搶，燙得那把皮rou灼熟。小姑娘偏不，死死地抓著碗，眉眼倔強(qiáng)又尖銳。

    少年看到來搶口糧的不速之客，當(dāng)即氣極了，借勢一碗粥對著十娘的門面倒下去！

    偏生小姑娘就是不撒手，死死抓著粥碗，倔得從少年手里死命按住，碗里尚且還有半碗粥。

    另外半碗直對著她的臉潑上去，燙得十娘的眼淚一下子像是豆子似的，滾滾往下落，抓著碗沿的手也疼得死命顫抖，偏生就是半點不放。

    少年怒了，“哪里來的毛賊。”其實聲音不大，畢竟多少有些心虛。

    是有多鐵石心腸，才能把一碗滾粥往旁人頭臉上潑。

    十娘疼得嗓音都變了，“我要這碗粥，給我！”

    她腦子里只有這個念頭……一定要快些把這碗粥拿走，一定要一碗粥。

    少年看她這樣冥頑不靈，心下一狠，嚷嚷道：“這還是崔家地盤呢，你趕在人家跟前撒潑，是瞧不起崔家是不是！崔老爺崔老爺，這里有個在你們地盤搗亂的人??！”

    十娘的心底一涼，越發(fā)急切起來，“求你求你……不要叫他們。”小姑娘瘦骨嶙峋，仰起一張滿是臟污的臉。

    “你跪下來求我啊！”少年根本就是個痞子，下巴一抬，心下越發(fā)惡劣起來。

    十娘此時已經(jīng)急切的快要哭出來了，腦子混亂成一片，當(dāng)即猛地一下跪下，“我給你跪下，這碗粥你給我。”她的聲音里滿是哀求。

    她不知道，越是如此，那痞子少年心中的惡念越發(fā)被這一跪激起來了。

    他勾唇一笑，猛地?fù)P聲嚷嚷：“崔家的老爺們，這里有人在你們的地盤搶東西搗亂啊！你們快些來收拾她！”

    十娘的眼睛瞬間一暗，偏生碗在少年手里搶不過來。

    她掃一眼旁邊，有正在看熱鬧的人手里端著干凈的臘八粥，她猛地一咬牙，扭身奪過就要跑。

    誰知才一碰到那碗，斜刺里伸出一只手。

    “啪”地一下子甩到十娘臉上，她嘴角瞬間流下一道血跡，身子像是破風(fēng)箏似的摔出一丈遠(yuǎn)。

    十娘動了動手指，想要爬起來跑走，可是根本沒有一絲力氣，身上也又狠狠挨了一腳，她嘔出三口漆黑的血里，觸目驚心。

    “又是你??！成日在府里偷雞摸狗，還跑到外面來搶東西來了，我崔家哪里有你這樣的賤婢！讓你待在我崔家，就是叫你這樣吃里扒外敗壞門風(fēng)的！”

    崔十娘想要反駁，可是一張口都覺得胸口一陣疼痛，就是喘氣都覺得撕裂了一般。

    又是被人一下子抓住頭發(fā)，扯得頭皮像是要分開了似的，提起來到半空中，又是使勁往地上一砸！

    十娘覺得眼前一黑，四肢百骸都疼得錐心，血從喉嚨口直往外噴，徹底覺得自己像是個破布娃娃似的，什么力氣都逐漸沒了……越來越冷了。

    她沒死過，但是她奇怪的曉得自己這是快死了。

    可是，臘八粥還沒帶回去呢。

    十娘勉強(qiáng)睜開眼睛，她一點也不想死，她死了，阿娘該怎么辦呢？

    那人原本以為崔十娘要暈過去了，誰知竟然還睜開了眼，心想約莫打得還不夠重，伸手便抄起燒火用的長棍子，上面滿是金黃的炭火，火花明亮，直對著崔十娘砸下去。

    “住手！”

    一聲嬌喝從遠(yuǎn)處傳來，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衣裙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響，伴隨著玲叮的釵環(huán)聲響，像是烏泱泱地來了一群人。

    但是這句話真好用，那大漢手臂粗的帶火的棍子當(dāng)真沒有落下來。

    十娘覺得自己困極了也冷極了，可是還是勉強(qiáng)睜開眼，想著要看一眼是誰救了自己。

    她一睜眼，便愣住了。

    面前的小姑娘，真是好看，根本就不像是人，而是九天之上最最好看的那一個仙女兒。

    穿著一件雪白的交領(lǐng)上襦，底下是漸變的粉色杏花細(xì)褶裙，腳底是繡了杏花綴東珠的潔白繡花鞋。外面披一件淡粉白色衣緣的對襟褙子，雪白的狐貍毛領(lǐng)子，手臂間也挽著銀絲的淡粉披帛，白皙的手里是銀色綴一對漸變流蘇的鏤空手爐。

    好看得像是在發(fā)光一樣，十娘一眼不眨地看著她，像是要把每個細(xì)節(jié)都看得清清楚楚。

    “起得來嗎？”小姑娘聲兒也好聽，走過來蹲在她面前，細(xì)聲細(xì)氣的。

    十娘卻把目光落到她干凈漂亮極了的裙子上，精細(xì)的絲綢和刺繡都因為蹲到她身邊，染上了粥水和血水。

    她抿唇看著，一時間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