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玉娘進得亭內(nèi),待要在石凳上坐下,那內(nèi)侍已站了起來,“殿下,石凳上涼。”說著從懷中取了帕子來鋪在石凳上,這才彎腰曲背地退在一邊。玉娘坐穩(wěn)了身子方才移目向那個內(nèi)侍看去,卻看他窄面長目,唇如刀削,正是趙騰。 原來玉娘假托思念故人要見從前一共進宮的采女,故意做個沒主意的模樣,哄得乾元帝替她出主意,叫那些得著采女的宗室內(nèi)眷們帶了采女們進宮覲見。乾元帝哪里知道這不過是個引子,玉娘因此得了借口,而后再數(shù)回單獨召見幾位宗親內(nèi)眷,每回召見,都故意叫這些人服侍著她在宮中走一走,其間又會叫這些個采女為她做些事,為的是叫人習(xí)以為常。 玉娘這些行為,乾元帝哪里會不知道,只他事后聽說也不以為意,反倒與玉娘道:“你想見哪個就見哪個,要她們作甚也不用顧忌,這原是你的權(quán)柄。”得著乾元帝這話,玉娘方召見了金水伯夫人,令她帶周蘅同來。 說來金水伯夫人為人,看似嚴厲方正,待人公平,實則是個量窄不能容人的。是以在周蘅與陳庶人交好,幾番在玉娘面前耍弄心機,要借著玉娘邀寵后,玉娘就哄著乾元帝將周蘅送了與金水伯,果然這些年過去,周蘅依舊默默無聞。 周蘅秉性好強,是個不安現(xiàn)狀,肯掙扎向上的,如今她正身陷絕境,故而若是給她一個機緣,她必定格外要做得十全十美。即要做得十全十美,自然費時就久,正好拿她做個空兒,是以玉娘同時也遞了消息與陳奉,教趙騰當日過來一見,指定了在這里等候。因玉娘從前見那些采女時,也會叫個內(nèi)侍在亭中等候,今日趙騰做個內(nèi)侍打扮等在這里,人也不會留意。 說來王庶人當日賞下來的羅帕上,哪里是芙蓉呢,玉娘不過是白說一句,好引得周蘅入轂罷了,如今她在那里摘花,又有秀琴看著,自是一時片刻過不來,玉娘便得著空與趙騰說話。不想她與趙騰隔著十來年頭一回見面,趙騰便似從前一般,怕她受涼,將帕子鋪在石凳上,倒叫玉娘到了唇邊的話一時說不出口。 ☆、第326章 索賄 玉娘瞧著不遠處煙波浩渺的滄池出了回神才道:“你在承恩公府做了甚?”趙騰雖摸不清頭腦,只回道:“不曾。”玉娘移過眼來將他看了眼:“若是謝氏父子尋你作甚,你只管擋回去?!壁w騰一直彎著腰,扮個內(nèi)侍模樣,聽著玉娘這句,不禁將腰直了直,謝氏父子與阿嫮雖并無親緣,可到底也是榮辱與共,休戚相關(guān),便是只為著他們自家的前程,也不能與阿嫮為難,是什么事,要緊到阿嫮費了這些手腳來見他,又說了這樣的話來。 趙騰輕聲道:“好?!甭犞@個字,玉娘余光里瞥過來一眼,繼道:“那流言,我并不信是出自陳奉手筆?!壁w騰想了想,也低聲回道:“他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人?!?/br> 玉娘終于轉(zhuǎn)過臉來看著趙。趙騰也禁不住將眼光玉娘臉上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看她雖是嚴妝華服,可臉龐兒消瘦,愈發(fā)顯出一雙眼來,依舊是黑白分明,似怒似笑,若顧若盼,看得趙騰心上一縮,手指情不自禁地在身側(cè)微微張了張,又緊緊攥成了拳。 玉娘似全不知趙騰心思,又道:“自我醒來,聽著京中傳說,我細想了幾日,旁的人便是有這樣心思,也沒這等手筆。唯有只有齊王母子,從前與他爭得厲害,百足之蟲斷而不蹶,總有些余力在。且萬貴太妃身在宮中,齊王人在宮外,一個遞消息出去,一個兒鋪排,倒能默契。陳奉到底是個內(nèi)侍,少不得要你費些心思查一查?!?/br> 趙騰聽著玉娘這番交代,便知她這樣繞過了陳奉徑直來與他說話,多少是啟了疑竇的。這也難怪她,她身處險境,原就該處處小心才是,且陳奉也難自證。旁的暫且不說,只可憐阿嫮為著說這幾句話,費了多少心思,便道:“知道了?!庇窒雱裼衲飵拙?,請她保重身子要緊,不然如何看得到景晟長大,只是話到唇邊,卻又開不出口來,只得深深一拜:“殿下千萬保重。”不待玉娘說甚,已匆匆站起,往著亭外走去,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不見了人影。 趙騰這里才走,周蘅已捧了一束木芙蓉過來,奉在玉娘面前,恭聲道:“殿下,妾千挑萬選了這幾朵,您看,有盡放的、半開的,也有含苞的,正好次第開放,不至于同開同謝,白熱鬧一場?!?/br> 玉娘也不看周蘅,只對花瞟過一眼,忽然邁步出了亭子,宮人們連忙跟上,周蘅急忙忙跟在后頭。一行人回在椒房殿,玉娘依舊坐回鳳座,再看向金水伯夫人時,臉上帶了些笑容,慢條斯理地道:“圣上前日還笑我散漫得很。仿佛民間話本子里的小娘子一般,只帶了兩個侍女就往出走,得虧是在宮內(nèi),若是叫外頭人看著,可要叫人說我任性妄為,不講體統(tǒng)了?!?/br> 金水伯夫人心上正有此念,陡然聽玉娘說破,心上抖了兩抖,唬得忙立身笑道:“您是小君,原就尊貴至極,哪里用鋪排什么陣仗。要妾說,殿下這是魏晉風(fēng)度,全出自然?!?/br> 玉娘聽說,笑著令周蘅過去,親自在周蘅手上捧的木芙蓉花中取了支半紅半白的,轉(zhuǎn)手遞在一旁的宮人手上,又與金水伯夫人笑道:“府上自然不缺木芙蓉,只這些花兒是周氏在宮中摘的,夫人帶回去罷,可別嫌簡薄?!苯鹚蛉税莸怪x賞:“妾不敢。”玉娘一笑,又對一旁的珊瑚看了眼,珊瑚喝了聲:“退?!苯鹚蛉吮泐I(lǐng)著周蘅告退。 繼金水伯夫人之后,玉娘又陸續(xù)召見了幾家宗室內(nèi)眷。雖說她是皇后,召見宗親內(nèi)眷原也是她的權(quán)柄,可這樣無事就召一回,召來了又將人扔在一邊,回數(shù)一多,到底招人注目。 宮內(nèi)外因著她這番舉動,多少有些言論批評,就是和善些兒的也說是:“到底是皇后,圣上又偏愛她,任性些也是難免的。且她雖召了人去干坐,到底言語也算客氣,并未加以折辱,算得什么大事?!备猩跽撸较吕锇敌?,謝皇后召見那些宗親內(nèi)眷為著甚?還不是為著叫這些夫人們將從前與她一塊兒進宮的采女們帶去參拜她:同一日進宮的采女,如今已是云泥之別。到底出身商戶,看著再溫婉大方,日子久了也現(xiàn)了本相,到底見識淺了些,直到了這個時候,玉娘才慢慢地安靜下來。 玉娘這一安靜,倒叫乾元帝有些兒不慣,反勸她道:“你前些日子召了人來,想是多走動的關(guān)系,倒能多用些膳食,這是好事。如何不做了?”玉娘哪里能與乾元帝說,她召見那些人,一半兒是為見趙騰打掩護,一半是為著演戲與萬貴太妃瞧,如今事已諧,她何必再畫蛇添足,因與乾元帝笑道:“我不過是一時想念,如今看著她們都好,我也就安心了。為著我能多走幾步,就叫那些夫人們常整裝進宮,我也不安心的?!?/br> 又說連著宮外都有這樣的議論,宮內(nèi)清涼殿中的萬貴太妃自玉娘召人覲見起就留意著了。起先萬貴太妃以為玉娘召見這些宗室內(nèi)眷是有甚事,可留意看下來,不過是叫幾個從前的采女,如今的侍妾婢女陪著她散漫一回,個個都是如此,就叫萬貴太妃有些兒捉摸不透。因與盧雪道:“我從前當謝氏是那位沈氏遺孤,如今看來又不大像,真是沈氏后人,也不能做這樣猖狂的事來?!?/br> 盧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若謝氏是故意為之呢?”萬貴太妃把盧雪看了眼:“她故意與誰看?”盧雪道:“若她真是猖狂的人,又怎么肯輕易就收手了呢?奴婢聽說,用召見宗親內(nèi)眷的名頭將從前那些采女帶進宮來,可是當今替她出的主意?!比f貴太妃聽說,慢慢地點了點頭,繼道:“原來如此。若她真是故意為之,只怕是疑心在我們身上了,存心做這些戲,好叫我們松懈?!北R雪笑嘻嘻地道:“娘娘明見。她即做戲,我們也只當看戲就得,難道她還能問到娘娘面上不成?!?/br> 萬貴太妃聽說,臉上先是一笑,到底嘆了口氣:“她怎么就這樣醒了呢?”她即醒了,叫嚴勖冤魂糾纏的說法自然不攻而破,便是劉熙從前心上猜疑,看著她無事醒來,也只有歡喜的,又暗自慶幸不曾依著盧雪的主意,再編了護國公李源的故事來,不然這時只怕已是弄巧成拙。 盧雪看著萬貴太妃臉上有些愁容,取了對美人錘來替萬貴太妃敲肩背,萬貴太妃閉著眼,仿佛睡著了一般。 到了入夜,清涼殿便冷了起來,萬貴太妃這才張開眼與盧雪道:“去椒房殿報一聲,只說我病了要宣太醫(yī)?!鼻墼賲拹和春匏齻兡缸?,可到底有庶母與嫡子的名分在,且她這位太妃又是他親口與臣民們說的:“替先帝祈福?!比缃袼@樣有德賢良的貴太妃病了,劉熙與謝氏便是帝后,也要來走上一回。而齊王劉燾是她親子,他與齊王妃更該來侍疾,劉熙攔不得。若是她病得再重些,說不得就要將她請出苦修的清涼殿,挪去長樂宮好生養(yǎng)息。 說來既能這樣脫困,為甚從前萬貴太妃不如此做?一來,從前乾元帝初登大寶,對她們母子怨氣尚存,若是行了這招,指不定將計就計,叫她病重也未可知,倒不如讓他出些氣的好。二則,她為先帝祈福這些年,已得了賢名,如今再行此計,乾元帝便是要作弄她,也要顧忌一二。再則,若是那位謝氏已起了疑心,而她在清涼殿中行動十分不便,只怕是要吃虧的,是以萬貴太妃打了這個裝病離開清涼殿的主意。 盧雪低聲答應(yīng),一手提了氣死風(fēng)燈,走出清涼殿,才走到樓下,就從石臺一側(cè)晃悠悠走出來兩個眼生的內(nèi)侍將盧雪攔下,一個黑胖短矮,另一個白瘦纖細,叫盧雪手上燈籠一照,竟是有些兒鬼氣森森,仿佛黑白無常一般,盧雪饒是膽大,看著這兩個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那個黑胖的將盧雪上下看了看,露齒一笑,尖細著嗓音道:“原來是盧少監(jiān)。盧少監(jiān)莫不是忘了圣上旨意?萬貴太妃潛心靜修,最怕人擾亂,她老人家身邊的人更該謹言慎行,天黑之后無事不要出殿。還請盧少監(jiān)回去,不要叫咱們?yōu)殡y的好。” 要說乾元帝雖叫萬貴太妃住在夏熱冬涼的清涼殿中為永興帝祈福,又不許她身邊服侍的人隨意下臺??傻降走@些年下來, “看護”清涼殿的內(nèi)侍一直是兩年,或者三年一換。而最近一批是去年才換了來的,并不是這兩個,想來不知未來甚,乾元帝又將人換了一回。 盧雪也是當老了差使的,聽著這話就知道是這黑矮內(nèi)侍故意刁難,只他領(lǐng)著萬貴太妃口諭要往椒房殿去,說不得從袖子摸了個紅包來塞在那黑矮內(nèi)侍手上,賠笑道:“太妃忽然做起了燒,她老人家如今年紀大了,可經(jīng)不起折騰。內(nèi)官高抬貴手,叫我往椒房殿見一見殿下,成與不成的,都記得內(nèi)官的恩情?!?/br> 內(nèi)胖內(nèi)侍把荷包掂了掂,倒是壓手,臉上這才現(xiàn)出一絲笑容來,點頭道:“原是太妃病了,你如何不早說哩?!闭f了向左讓開兩步,盧雪正要走,不想那個白面內(nèi)侍卻是半闔了眼,站定了不動,仿佛不曾聽得盧雪說話一般。 盧雪也是久在宮內(nèi)打滾的人,如何不知這是個索賄的意思。便是從前那些看守清涼殿的內(nèi)侍索賄,拿了個荷包去也就罷了,今日這兩個竟是貪心不足。盧雪心上惱怒,可也不得不忍氣吞聲,然則他匆匆下樓,身邊兒只帶了一個荷包,已把來送與那黑內(nèi)侍,情急之下只得從腰間摘了塊玉佩下來,塞在白面內(nèi)侍手上,咬牙賠笑道:“還請多多包涵?!?/br> 白面內(nèi)侍覺著手上握著了東西,這才張眼去看,見是塊羊脂玉佩,臉上這才露了笑,向右讓開了兩步,笑嘻嘻地與盧雪道:“早去早回?!?/br>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我是思想寶寶之母扔的一顆地雷。 ☆、第327章 反算 作者有話要說: 留言都沒有 阿冪好傷心。 盧雪聽著這句,眉頭忽然一跳,待往那內(nèi)侍臉上看去,卻看他半低了頭,口角帶些淺笑,再沒了索賄時的張狂,倒有些兒恭謹,心上疑惑更甚。那內(nèi)侍因看盧雪看他,又笑嘻嘻地道:“不是貴太妃病了么?您還不抓緊些兒?”盧雪又將那內(nèi)侍盯了眼,這才往椒房殿走去。他這里才走開,那內(nèi)侍已直起了身,把個玉佩在手上拋接一回,與身邊的矮個兒內(nèi)侍道:“這玉佩倒也值些錢哩,這位盧少監(jiān)倒是舍得?!焙诿鎯?nèi)侍笑道:“即是值錢的玉佩,想來貴太妃的病不輕了?!闭f了,兩個相視一笑。 萬貴太妃只想著她與乾元帝總有母子名分在,且她為永興帝祈福這些年,在朝野早得了賢名,乾元帝便是為著他自家的名聲也要善待她,不成想,盧雪連著乾元帝的面兒也沒見著,就叫金盛攔下了。 金盛與盧雪有些兒舊怨,說來也沒甚要緊的,不過是盧雪先發(fā)跡金盛后發(fā)達。盧雪是巴著萬貴妃出頭的,而金盛從前時運不濟一直不能出頭,卻又不肯與盧雪低頭,因此彼此都有兒瞧不上。如今先發(fā)跡的那個如今要求到后發(fā)跡的跟前來,少不得要受些兒言語,金盛聽著盧雪言道萬貴太妃得病,要請御醫(yī),便慢條斯理地道:“盧少監(jiān)也是當老了差使的,怎么也糊涂了?貴太妃身份尊貴,自家就能宣御醫(yī),并不用報到咱們殿下面前來。若是因此耽擱了病情,知道的,是貴太妃太小心了,不知道的,還當著咱們殿下如何張狂呢。咱們殿下豈不是冤枉,到時還要勞動盧少監(jiān)還一個個替咱們殿下分辨去?!?/br> 盧雪微笑道:“原早該過來的,不想清涼殿下新?lián)Q了人,窮怕了,與我啰嗦了回?!苯鹗⒚碱^也不動下,又道:“盧少監(jiān)手上散漫,又是個有慈悲心的,慣常的肯賞人東西,宮里當老了差的,哪個不知道呢?!?/br> 盧雪那是在金盛跟前說他叫人索賄了,雖清涼殿下人手安排大多是乾元帝的意志,可到底也是后宮事,說與玉娘這個皇后有關(guān)倒也扯得上,好叫金盛不再糾纏,不想金盛反口說他行賄。盧雪見金盛不肯退讓,只得偃旗息鼓,賠笑道:“我即來了,還請金內(nèi)侍通稟一聲。若是殿下不見,也給個準信兒?!?/br> 金盛笑嘻嘻地將盧雪上下打量了回,將袖子一攏:“等著?!闭f了轉(zhuǎn)身折了進去。盧雪在原地等了沒一會,就聽著腳步急響,再抬頭時卻是金盛在前,身后跟了數(shù)個膀大腰圓的內(nèi)侍,沖著他奔了過來,不待盧雪明白過來,已叫兩個粗壯內(nèi)侍反剪了雙臂按在地上。 盧雪心下大駭,急急喊道:“我是奉著貴太妃娘娘令旨來求見殿下,要延請御醫(yī),你們扣住我做甚!”他才喊得這句,就叫人將兩腮一捏,迫不得已將嘴張大了,一顆麻核塞了進來,外頭又把布條捆上,頓時說不出話來。 金盛在盧雪面前彎了腰,把個腳在他身上輕輕一踢,嘆息道:“哥哥,這可是你自家作死,當?shù)艿艿姆讲乓褎襁^你了,是你不聽哩。”說完直起腰來,沖按著盧雪的倆個內(nèi)侍道:“送去宮正司,與樓司正宣殿下口諭:少監(jiān)盧雪,貴太妃娘娘病重,這廝不去請御醫(yī),反故意拖延,實為大不敬,若不嚴懲,如何服眾。著實地打?!?/br> “著實打”又不說數(shù)目,分明是要將盧雪杖斃。這一下事發(fā)突然,全不在萬貴太妃與盧雪的計算中。盧雪駭?shù)眠B掙扎也忘了,把雙眼盯著金盛,就看金盛臉上帶著愁容地道:“咱家這就去請御醫(yī)。我們殿下素來敬重貴太妃替先皇祈福的賢良貞烈,聽著貴太妃有病,急得什么似的,命咱家速宣御醫(yī),還要咱家親自陪著去,盧少監(jiān),你只管放心,” 盧雪待要說甚,可他口中塞著麻核,又哪里說得出話來,就叫兩個內(nèi)侍拖離了椒房殿,直送入宮正司。 宮正司諸人都已歇下,因是椒房殿來人,樓司正忙起了身,整頓了儀容過來領(lǐng)旨,待聽著盧雪罪名,又聽皇后口諭叫她只管用心打,心上暗暗叫苦,不由自主把一旁的盧雪看了眼。 說來樓司正當日正是交好了盧雪,由盧雪進言方才得了萬貴太妃青眼,而后一步步做到宮正司司正的位置上來,算是大殷朝頭一份了,盧雪與她算是有恩,今日忽然要她將盧雪“著實打”,樓司正心上自然掙扎,無如皇后口諭也是懿旨,違背不得。 因有椒房殿的內(nèi)侍們看著,便是樓司正也不敢徇私,只得咬牙點了兩個行刑的太監(jiān)來,指了盧雪與他們道:“殿下口諭,盧雪大不敬,合該嚴懲,著著實打。你們用心些?!?/br> 最后那句便是宮正司里的黑話了:著實打,不過是叫行刑時不必留情,還能有一線生機,而用心打,卻是叫行刑的直接往死里打,依著這些人的手段,不過十數(shù)杖就能叫人結(jié)果性命,也算是個盧雪個痛快了。 盧雪聽樓司正這兩句,知道絕無幸理,便不再掙扎,閉了眼等死。當兩掌寬的實木板子此起彼落地落在他腰臀上時,起先是火啦辣的疼,四五板之后,盧雪疼得已有些迷糊了,恍惚竟是想起了那個白面內(nèi)侍的話來:“不是貴太妃病了么?您抓緊些,早去早回?!惫值烙X得他們兩個像黑白無常哩,原來如此,盧雪不禁想笑,只悶悶笑得一聲,一口氣吐了出來便再沒進的氣,身子挺了挺,已是氣絕身亡。 行刑的手下也有數(shù),又打得幾板,看著盧雪身子一動不動,停了手,往他頸邊一摸,見摸不著脈息,便回報與樓司正知道。樓司正白了臉兒與送盧雪來的兩個內(nèi)侍道:“兩位,已行完刑了。盧少監(jiān)捱不住板子,已去了。” 兩個互瞧了眼,由一個去復(fù)檢了回,看盧雪腰臀上滿是鮮血,手腕與脖頸處都無有跳動,這才確信盧雪已死,這才道:“殿下原是小懲大誡,哪知道盧少監(jiān)這樣體弱,實在可惜?!闭f了兩人相攜而去。 樓司正看著椒房殿的人去遠了,這才覺著手腳發(fā)軟,跌坐在交椅上,呆呆坐了好一會,連著下屬來問她如何料理盧雪尸身也沒聽著。 又說萬貴太妃萬沒想著玉娘忽然下了殺手,正等著盧雪帶了御醫(yī)來看她。她原就年老體弱,清涼殿中又頗為辛苦,是以大病無有,小病倒是不少,任哪個御醫(yī)來都不好說她無病。她再在御醫(yī)跟前哭得一場,說不得就能離了這清涼殿,便是不能離開,她要劉燾夫婦來侍疾,乾元帝那個好面子的還肯拒絕嗎?不管是叫她離了清涼殿還是讓劉燾夫婦來侍疾,乾元帝便不能將她們母子再隔絕,要交通起來自然方便許多,正是個能進能退的好計算。 不想御醫(yī)倒是來了,可陪著御醫(yī)的卻不是盧雪而是椒房殿的內(nèi)侍總管,內(nèi)侍監(jiān)金盛。萬貴太妃看著金盛臉上的淺笑時,心上已知道怕是哪里出了岔子,面上依舊是個鎮(zhèn)定模樣,道是:“怎么是金內(nèi)侍來了,盧雪呢?” 金盛躬身道:“回貴太妃娘娘,殿下聽著貴太妃娘娘有疾,十分焦急,原要親身前來的,叫圣上勸著了。是以殿下命奴婢前來伺候貴太妃娘娘。還請娘娘安坐,御醫(yī)好請脈,待御醫(yī)請完脈,奴婢回去復(fù)旨,也好使殿下安心?!?/br> 萬貴太妃聽金盛答非所問,心上更覺不詳,便仗著身份道:“狗奴才!我問你的話,你如何不答!莫非你仗著椒房殿的勢,不將我這個貴太妃放眼中么!”金盛將袍子一撩,在萬貴太妃面前跪了,似笑非笑地道:“奴婢不敢。奴婢斗膽,盧雪下落貴太妃娘娘還是不要知道的好?!?/br> 萬貴太妃聽見這句,頓時倒退了步,還是左右宮人扶住了這才沒跌倒。萬貴太妃將左右宮人揮開,把手指著金盛:“皇后將他怎么了!” 金盛抬起頭來,將萬貴太妃瞧了一眼,又低下頭去慢條斯理地道:“您病著,盧少監(jiān)不說立時去請御醫(yī),反去椒房殿啰嗦,說了許多話,語焉不詳,這是不將貴太妃您的鳳體康泰放心上,實乃大不敬。是以殿下惱了,將他送去了宮正司,著樓司正著實打,也好叫盧少監(jiān)長長記性,日后好生伺候貴太妃娘娘?!?/br> 萬貴太妃是在未央宮打滾了幾十年的人,如何不明白金盛話中意思,什么“著實打”,這分明是要盧雪的命,這會子只怕盧雪已經(jīng)叫宮杖活活打死了。 萬貴太妃自以為椒房殿那位謝皇后從前看著穩(wěn)重,如今坐穩(wěn)了后位便猖狂起來,口中不說,心上不免看輕了兩分,是以想了這條借病脫困的計來,雖不好說萬無一失,可就是不成,也吃不了什么虧去,不想謝皇后竟是抓著全不是錯處的錯處發(fā)難,直接將盧雪打死,折了她一條有力的臂膀。 這還不是要命之處,盧雪是她身邊掌事太監(jiān),他即殞命,無論是乾元帝還是謝皇后,要再派個內(nèi)侍總管來,正是個順理成章的事。到時豈不是她身邊時時刻刻有乾元帝與謝皇后一雙眼目緊緊盯著,她還能做甚事!便是做些手腳來要她性命怕也不難。 萬貴太妃想在這里,只覺得眼前發(fā)黑,顫抖著手指了金盛道:“你,你,你?!边B說得三個你字,下頭竟是啞口無言。 金盛看著萬貴太妃氣倒,轉(zhuǎn)與身邊御醫(yī)道:“御醫(yī),你快看看貴太妃如何了?怎么連著話也說不周全,可是病加重了。”御醫(yī)聽說 ,當即走在萬貴太妃面前,跪倒在地:“請貴太妃娘娘凝神定氣,臣也好請脈?!?/br> 朝野看著萬貴妃受封貴太妃,劉燾得封親王銜,人人只道乾元帝善待庶母庶兄,可御醫(yī)長年在宮中服侍,自是知道實情,乾元帝不過是要叫這對母子活受罷了。這會子椒房殿的內(nèi)侍總管看似恭敬,可說的話中句句帶刺,分明是有意要氣倒萬貴太妃,是以還沒請脈已有了盤算,總要將病情格外往重里說。不想他才說了要請脈的話,就叫萬貴太妃啐了一臉:“你當我瘋了嗎?!” ☆、第328章 氣瘋 御醫(yī)雖說多是行走在內(nèi)廷,到底不是內(nèi)侍是皇家奴婢,也是堂堂天子臣屬,吃著萬貴太妃這一啐,臉上頓時由紅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紅,究竟不敢發(fā)怒,忍氣吞聲地道:“臣不敢?!比f貴太妃厲聲喝道:“即不敢,如何還在我面前跪著!滾一邊去!”又抬了頭與金盛道:“你去請皇后來,我倒有話要問問她,我的人請她下詔宣太醫(yī),如何她要打殺我的人!” 金盛委屈道:“貴太妃娘娘,殿下只是著將人送去宮正司教訓(xùn),何曾下過杖斃的旨意。便是盧少監(jiān)殞命,也是他辜負了貴太妃娘娘的教導(dǎo),咎由自取,怪得哪個呢。” 萬貴太妃叫金盛這番砌詞氣得更是惱怒,左右謝皇后打殺了盧雪,是要與她破臉的架勢,她還顧忌個甚,便指了金盛道:“狗奴才,哪個與你的膽子這樣頂撞我,莫不是你仗著皇后勢派,以為我就不能將你送去宮正司嗎!” 金盛撩了袍子在萬貴太妃眼前跪了,叩首道:“貴太妃娘娘息怒,您要見殿下,奴婢怎么敢攔呢?只是您怕要等到明兒了。您忘了么,殿下聽著您病了,原本就是要來的,是圣上言道,天暗風(fēng)寒,殿下素來體弱,萬貴太妃您又一貫兒慈愛,必不忍殿下辛苦,這才將殿下攔著。” 萬貴太妃聽著金盛比出乾元帝這一番瞎話來,氣得手指發(fā)抖,卻也不好擰著這回子就要見皇后,忍氣半刻才道:“好!好!我明兒就恭賀皇后鳳駕!”說著又把金盛與御醫(yī)掃了一回,將袍袖一甩,轉(zhuǎn)身進內(nèi)殿去了。 金盛見萬貴太妃這幅形容,暗自搖了搖頭,一般是是側(cè)妃出身,萬貴太妃當年手握著素有賢名的庶長子齊王劉燾,敬賢皇后又沒的早,宮中也算她一家獨大了,饒是這樣,她也沒能叫永興帝將她扶正。而皇后入宮時不過是個采女,上頭不光有個李庶人,還有高貴妃與陳庶人,一層層大山壓著,可謂勢弱,可這才幾年,上頭原先這幾位失寵的失寵,廢的廢,后位也落入她掌中,如今已算是六宮虛設(shè)。兩下里比一比由此就能知道,萬貴太妃與皇后兩個心機手段相差甚遠。萬貴太妃不曾親身領(lǐng)教過皇后的手段,以為皇后好性兒好拿捏,想借著她與今上別氣,可不自討沒趣。 因看著萬貴太妃進了內(nèi)殿,金盛便過來將御醫(yī)扶住,還嘆一聲:“您起來罷?!庇t(yī)恨恨地把袖子舉起來抹一抹臉,到底不敢口出怨言。金盛又把清涼殿中的幾個宮人內(nèi)侍挨個兒看了遍,似笑非笑地道:“好好服侍太妃娘娘,莫叫貴太妃娘娘病情加重了?!睂m人內(nèi)侍們聽著盧雪身為少監(jiān)都已被杖斃,何況他們,一個個都些膽寒,聽著金盛吩咐齊齊答應(yīng)了。金盛臉上這才露出幾分笑容來,轉(zhuǎn)與御醫(yī)嘆道:“我們走?” 御醫(yī)呆在清涼殿,叫四周冷風(fēng)吹著,如立針氈,聽著金盛這句,如奉綸音,連聲稱是拎了藥箱子隨在金盛身后出了清涼殿。順著石階下臺時,金盛因與御醫(yī)嘆息道:“不意貴太妃娘娘病得如此沉重,竟是胡言亂語起來?!庇t(yī)先是一怔,立時就明白過來,臉上做些苦惱神色來與金盛嘆道:“貴太妃娘娘想是外邪入侵內(nèi)感失調(diào),以至精神不屬,言語無當,下官才疏學(xué)淺,實在無能為力?!?/br> 金盛見御醫(yī)識趣兒,臉上隱約有幾分笑意,也點頭嘆道:“照說貴太妃娘娘日日禮佛,受神佛保佑,理應(yīng)神臺清明,如何會這樣,真真叫人想不明白。圣上知道,也要嘆息的。”御醫(yī)連聲稱是。兩個這一番說話就到了清涼殿下,又相攜著來椒房殿交旨。 乾元帝瞧著天色頗晚,不肯叫玉娘辛苦,自家過來見了御醫(yī),待聽著御醫(yī)言道萬貴太妃許是中了外邪,把鼻子哼一聲,道是:“知道了,你下去罷?!笨粗t(yī)連滾帶爬地退出去,便沖著金盛一勾手指。 金盛賠著笑趨近幾步,笑嘻嘻地道:“奴婢在?!鼻燮鹉_就踢在金盛膝蓋上。乾元帝這一腳并不重,金盛卻是趁勢跪倒:“奴婢惹著圣上動怒,奴婢該死?!鼻敢恢附鹗⒌溃骸澳氵@狗奴才,當朕不知道嗎?他的話是哪個教的?”金盛聽說便與乾元帝磕了頭道:“圣上明見萬里,猶如洞燭。只是奴婢也實在是氣不忿,咱們殿下是何等人,寧可委屈著自家也不為難人的,貴太妃偏說那些話?!闭f了便將萬貴太妃言行說了一回。因金盛知道,當時多的是人證,是以竟無一字加減,饒是這樣,也叫乾元帝臉上鐵青。 乾元帝怒氣沖沖地道:“她以為她是什么東西?要皇后去見她?她也配!”轉(zhuǎn)臉與臉露委屈跪在地上的金盛道,“你起來,明兒你去見她,告訴她,是朕的旨意,叫她好生吃藥,待病好了,再與皇后相見,也省得沖撞了?!?/br> 這話兒十分刻薄,莫說萬貴太妃本就有了些年紀,在清涼殿這等苦地方呆久了,身子也有損傷,一氣之下,竟就真的病倒在床。說來,萬貴太妃這一場病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若是御醫(yī)們用藥得當,萬貴太妃又能按時吃藥,用不了數(shù)日就好起身的,不想萬貴太妃這一場病竟是始終不愈,直拖了半個來月也不見有起色。 萬貴太妃也是在宮中呆了這許多年的人如何不知道只怕是乾元帝或謝皇后做的手腳,可若是他們有意要她性命,不肯叫她痊愈,如何又不叫病勢加重?不待萬貴太妃想明白過來,乾元帝就下了旨,旨稱萬貴太妃病重,思念齊王與齊王妃,令齊王與齊王妃入宮侍疾。 旨分兩路,一路徑直下到了清涼殿,卻是乾元帝新?lián)芘c清涼殿的內(nèi)侍總管袁有方,親自告訴萬貴太妃知道。 袁有方年紀還輕,只在三十上下,身量兒頗高,白生生的臉龐,嘴唇卻紅,又極瘦,衣裳穿在身上仿佛套在竹竿上一般,若是盧雪還再生,瞧著他定然變色,原是在清涼殿下將盧雪攔了好半日的白面內(nèi)侍正是此人。 萬貴太妃聽著乾元帝旨令齊王夫婦進宮侍疾,立時知道乾元帝這是要將他們母子一塊兒關(guān)了,她原是有病的人,聽見這個,難能不急,直道:“我的病用不著他們!” 袁有方哪里管萬貴太妃說甚,自顧自慢條斯理地道:“您得多謝皇后殿下,若不是皇后殿下與圣上進言,道是:‘宮人內(nèi)侍們服侍得再周到,到底比不過親生兒女。倒不如將齊王與齊王妃宣進宮來侍疾,貴太妃看著兒子兒媳,心上先就輕省了。且如今又沒什么大事,齊王世子也將成人,總該叫他歷練歷練,齊王府日后總要交給他的?!ド下犞钕滤猿衫?,這才準奏。貴太妃娘娘,您能與齊王殿下母子們在宮中相聚可不是該多謝皇后殿下。” 萬貴太妃本以為是乾元帝自家量窄,不想竟是玉娘進的讒言,氣得渾身發(fā)瘋,咬牙切齒道:“真是要多謝她了!”她原是有病在身的人,再這一氣,病勢果然加重許多。 另一道旨意由昌盛捧著下到齊王府,且立等著齊王夫婦動身。 齊王妃把個極厚的紅封送與昌盛,又婉轉(zhuǎn)懇求,求昌盛留些時間與他們夫婦,叫他們能與兒女們交代一番,再來也好收拾些換洗衣裳。 昌盛將紅封推了回來,又笑道:“王妃您玩笑了,宮中甚沒有呢?您是去侍疾,又不是不回來了。若是您實在不放心世子與郡主,奴婢倒是有個主意,萬貴太妃到底是世子與郡主的祖母,若是有世子與郡主在眼前侍疾,這病啊許還能好得快些,您說呢。” 乾元帝待著萬貴太妃與齊王怎樣,齊王夫婦還能不知道么?這一番說是侍疾,可什么時候能出來,哪個也不知道。若是將一雙兒女帶進去,豈不是叫他們一起吃苦,再沒出頭之日。是以齊王夫婦聽見昌盛這句,哪里還敢再拖延,只得將王府長史與兩個側(cè)妃喚來,各自吩咐幾句,只叫他們務(wù)必門禁,不要與人輕易往來??吹瞄L史與側(cè)妃們答應(yīng)了,夫婦倆這才忍痛出來。齊王府外已停好了宮車,車簾高高挑起,正等著齊王夫婦上車。 夫婦倆含恨忍淚上得宮車,齊王妃到底忍不住從車窗回看了眼,見永興帝御筆所制的匾額上齊王府三字依舊閃亮,想及自家這一去不知何時回還,不禁淚如雨下。 齊王心上知道這回大概是嚴勖冤魂纏住謝皇后這一流言叫劉熙起了疑心,雖無實證,可劉熙是什么脾性,哪管有沒有證據(jù)。看著自家妻子落淚,心上十分后悔不該聽了萬貴太妃的話,探出手去將齊王妃的手抓住,遲疑了片刻才道:“是我們母子害了你們?!饼R王妃垂眼看著齊王覆在自己手掌上的那只手,又聽耳邊一聲嘆息,眼淚落得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