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唐終站直了身體。他直視著面前的父親,這么多年過去,這個男人早就沒有了印象里的巍巍挺拔如山岳,而是被歲月剝蝕了面目,再沒了原本在他心里的偉岸。 有些人,一旦剝掉了那一層偽飾的外皮,就再不像原本那樣不可撼動。 唐終審視著他,一字一頓,字句劃裂了兩人之間矯飾的安穩(wěn):“你當年起兵之時,手下三千人有一千多條洋槍,靠著這個,一路馬到功成。可我最近常常在想,你最初是拿什么買了這一千多條洋槍,又是拿什么裝備的那三千多人,我自己現在也帶兵,你不必哄騙我,我很清楚一桿槍那時候作價幾何?!?/br> 他看著面前的父親:“我前些日子跟妻子一起去過舊宅,我記得我曾聽家里的舊仆說過,母親當年嫁入唐家之時,也是十里紅妝,可那些嫁妝,卻不翼而飛。如今想來,這大概就是…”他有些嘲諷的彎了彎唇角,“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你這孽子!”唐大帥惡狠狠的目光投在他的面上,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而是他的不共戴天之仇敵:有兒子罵自己的父親是家賊的么?他查,他心里知道不就好了,這些事情如今被他一一說出,還有給他這個做爹的留半點面子么! 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的親事,如何他們父子就到了這樣決裂的地步! 他舉起手來,下意識的“啪”一個耳光甩在面前俊朗青年的面上,許是因為激憤和羞惱,他一點也沒有留力,這記耳光打的極重,唐少帥半點未曾閃避,卻被打的微微偏了偏臉,連原本挺直的身體也被大力打的偏了一偏,古銅色的面上登時泛起了五個手指印。 他的目光依舊沉靜,深的如同大海一樣讓人捉摸不清。 唐大帥不知怎么的,就漸漸的xiele力。 他慢慢跌坐在椅子上,望著面前一寸一寸游移的日光,待那金色漸漸從屋子里離開,這才將自己失了焦距的眼神重新放在了兒子的臉上。 面前這人風光正茂,自己卻已經老了。 良久靜默,他終于說出了一個字:“好?!?/br> 其實他還有很多話可以說。 比如他現在就只有這個孽子這么一個兒子,他娘臨死還坑了他這個父親一把,所以他這輩子大概都只會剩下他這么一個兒子,他們夫妻之間當年的關系也并不是這兒子在心里所描摹的那樣,他們夫妻相敬如賓了一輩子卻也斗了一輩子,她的死雖然是他親自下的手,但他自己如果死了,那女人也只會彈冠相慶。原本就是那樣不正常的夫妻關系,誰棋高一著,都怨不得誰。 他那時候要起兵,手里沒有錢,他旁敲側擊的問那個女人,能不能問她借一筆錢。 那個女人入門的時候,嫁妝極豐厚,她自己又頗有兩把經營的刷子,錢生錢,錢滾錢,他不過是要借一筆,她卻冷冷的看著他,嘲諷的只說了一句話:“你也會有求我的時候?” 他真的求她,她看著他說盡了好話,臉上卻毫無笑容:“把錢投在你身上,不就跟丟在水里一樣么?我的銀子,都是要留給我的兒子的。你?”她只是搖頭。 他當年若有別的辦法,如何會走那樣一條路! 可那個女人對兒子來說,卻是百依百順的慈母,又是支持他去留洋,支持他走出國門的好母親,他們夫妻之間真正的情狀,這孽子根本就不會體諒,也根本就不會理解! 唐大帥囁嚅良久,最終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這大概就是命運的捉弄了。他現在所奮斗得到的一切,也只能這孽子繼承,可他現在很清楚,等他自己死了,這孽子會來給他摔盆子送終,可他只要活著,他們父子大約是很難再恢復父慈子孝的時候了。 他靜默,也許也只能靜默。 唐少帥微微扯了扯嘴角,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答復,他卻笑不出來。 他打直了腳跟行了個禮,拿起了原本脫下放在桌上的帽子,重新帶回到了頭上:“大帥,這里,我以后不會再回來了。我和公主的院子,您也可以安排別的人住進去了?!彼仡^淡淡一望,“這家里,總是不缺人的?!?/br> 他走的頭也不回,但等他走出了一段距離,這才聽到了背后院子里傳來的,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音和困獸一般的咆哮。 *** 就連瞿凝遠在東北,都在小報上看到了唐家兩父子疑似鬧翻的消息。 京城之中,消息的傳遞最是快速,這豪門秘辛又最是得人眼球,記者添油加醋起來,就更是不知道筆下留情是什么東西了。 等消息進了瞿凝耳朵里,已經被扭曲的變了樣子,倒全成了唐少帥的不是。 瞿凝看到第一份報道的時候,還并沒完全放在心上,看到第二份報道的時候,她從漫不經心變成了微微緊張,等看到第三份報道的時候,她就已經心神凝重了。 搖了鈴讓身邊的侍女進來,她指了指那被她摜在桌上的,封面是唐少帥緊抿嘴唇,頰變五個手指印清清楚楚的報紙,吩咐道:“叫人去找找,市面上所有報道這個事件的報道,全部給我買一份來?!?/br> “是?!?/br> 侍女去了不久就回來了。 她手上厚厚一疊,瞿凝拿過來一張張一看,瞇起了眼睛來,揮了揮手神色凝重的就叫侍女下去了。 她把自己關在房內整整翻了一個下午的報紙,越是看,她心里對情勢的判斷就越是明晰。 她十分肯定:這一定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唐少帥臉上的五指印很清晰,她看著,就知道打他的那人用了多大的勁道,她越是看,就越是覺得心里疼。 為他覺得難過,心疼。 這大概是每一個為人.妻子的心情。 但瞿凝卻又無比的清楚,假若他想要躲這個巴掌,他一定能躲得開。假若他想要迂回曲折的去解決這個問題,他也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可他都沒有,他選擇了最艱難的那條路,她看著雖然心疼,卻也只能站在他背后支持著他往前走,幫他擋去那些暗處的刀劍。 很多報紙上都在說,說他不孝,是他忤逆長輩,說他和唐大帥意見相悖卻不肯低頭,這才有這么一個巴掌。 甚至,有幾份報紙在那里長篇大論,上綱上線的討論,一個不孝之人,能不能統(tǒng)帥東北軍?從他的人品人格討論到他統(tǒng)領軍隊的資本,這哪里只是捕風捉影,這根本就是毫無底線的惡毒! 這一盆盆的臟水往他的身上潑,他自己也許不在意,可她這個做妻子的,怎么可能就此袖手旁觀? 而且,那些字里行間,根本就能看得出非常明顯的孔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如果告訴她這其中沒有孔景豪的參與,她還真就不信了! 孔景豪,他怎么就不肯消停呢! 好在還有幾份和她關系不錯的報紙,倒是都只秉持公正報道了一下這件事,卻沒對此多做評論??偹闶撬€有幾分人情,可要是想要把輿論這東西翻過來,光光現在這樣可不夠。 瞿凝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了一下胸口的怒火,抓起了書房里的電話,給《知音》的金允珠打了過去。 時值下午,金允珠正在主編室奮筆疾書,《知音》現在已經銷往全國,而且?guī)缀跏枪┎粦螅耸忠槐尽?/br> 不只是賺錢,帶給她更多的,是一種叫做成就感的東西,沉甸甸的。 因為雜志社終于開始有了大量的盈利,光光是那些商戶給的紅利就已經可以讓這雜志社的每一個笑逐顏開,所以雖然電話是個稀罕東西,可他們這兒也已經十分高端洋氣的裝上了。 只是……沒響過太多次罷了。 聽得電話鈴聲響,她放下了手里的筆接起了話筒,起初漫不經心,等聽出了另一端的聲音是誰,她立刻坐直了身體:“少帥夫人?” “金主編,你在京中吧?” “對啊,夫人有什么消息要便宜咱們么?” 瞿凝一聲輕笑:“最近那些報道,你應該都看過,知道吧?” 金允珠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想起對面看不見,才說:“是啊,夫人是想要出來為這件事做辯駁么?”潑臟水容易,可這不孝兩個字,要澄清,卻很難。 更重要的是,當新民晚報跑去采訪唐大帥這件事的時候,問及他和兒子的糾紛,唐大帥當場黑臉拂袖而走,這就是赤.裸裸的說明了,這件事根本就是煞有其事??! 大帥都默認了,那少帥這邊就算站出來澄清,除了把場面搞的更難看,把自己的形象弄的更加狼狽之外,還能有什么用! “恰恰相反,”瞿凝回答道,“我是想讓你證實了不孝這兩個字。” “咦?”金允珠愈發(fā)驚訝,嘴巴幾乎要張成一個“o”形,情不自禁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又是為什么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孝。 這沉甸甸的兩個字,自從這一天起,就成了滿城報紙談論唐少帥的定論。 而知音這份始終都關注豪門秘辛,深度挖掘豪門消息背后的隱秘的這樣一份刊物,這一次卻也專門為了他開了增刊,而在增刊里,更是對唐少帥從年輕時候到現在的種種行為做了一次歸納整理分析,包括他年少留洋少小離家,如今又忤逆其父與親長不和等等的作為,倒是又一次的博來了無數眼球。 畢竟其他的報刊雜志,寫唐少帥這個人,寫到如今幾乎已經算是占據了大半江山的唐家,總會筆下留情些許說到底,媒體是政府的喉舌,寫這種豪門秘辛,不得當事人的同意,誰知道會不會第二天就被荷□□實彈之人砍殺上門,從總編到記者全體機□□掃射死在屋子里? 大家不過都是混口飯吃罷了,卻是沒人有像知音這樣的膽子,或者不如說,這樣的底氣,還特意發(fā)增刊,以詳實的配圖乃至于旁人根本沒有渠道知曉的□□,做到了最終人手一份的銷量。 唐大帥手里也拿到了這一份增刊。 他看著這一期的封面人物“唐少帥”當年風塵仆仆下航船時候的照片,那時候的唐少帥,面上帶著深深的倦意,而封面上對他配著的只有一句話“少小離家老大回”。副標題則是另外一句話“父母在,不遠游”。 明明這一副增刊從頭至尾都在在寫那逆子的忤逆種種,甚至以一種沒有直接說,但暗搓搓的肯定的口吻符合了其他報紙的“不孝”定論,但不知道為什么,唐大帥越是看其中的那些舉例,卻越是覺得……自己在字里行間看出了陰謀的味道。 他不是不知道知音是誰在背后撐腰開的。 他也不是不清楚,那個女人只會站在她的男人背后…… 所以哪怕這幅增刊的內容和他指示下面的人去寫的所差無幾,唐大帥卻只是敏銳的感覺:其中有詐。 他皺緊了眉頭看著手里的紙上,卻聽屏風之后一陣細微的聲響,有人從后頭轉了出來,他一看就漸漸松了皺緊的眉頭:那人正是他所寵愛的丁姨娘。 丁姨娘當下水蛇腰一轉就笑吟吟轉到了他身后,伸出一對柔若無骨的粉拳小心翼翼的在他酸痛的肩膀上敲了起來,力道不輕不重,唐大帥滿意的長舒了一口氣,緩緩的閉上了眼睛,靠上了椅背。 丁姨娘也瞧見了他手里捏著的那份刊物,瞧著他面上的倦怠,定了定心這才柔聲說道:“大帥,您也別太擔心了,那知音呢妾身也看過了,不過妾想著,甭管他們背后的老板是誰,這雜志社到底是開在咱們的地盤上,那些編輯也是要命要錢有家有室的,難道還真敢不顧自身性命的幫著少帥不成?何況如今,您不過也是想治治少帥,這說到底,還是咱們唐家的家事,也萬萬沒有他人插手的余地?;⒍静皇匙樱@些年待少帥如何,現在不過是想要他浪子回頭,卻萬萬沒想過要害他分毫,這一點那些人心里也該是有數的……” “回頭?”誰想到唐大帥卻只是從喉嚨里擠出了一聲冷笑,“呵呵,回頭?” 丁姨娘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唐大帥,微微瞇了瞇眼睛。 越是家里的老人,就越是知道唐家家里,到底誰才是那個話事人,到底誰,才是唐大帥心里最重要的。 越是清楚知道少帥的地位不可動搖,她平日里說話做事就越發(fā)小心,直到這一刻,她忽然才感覺到,原本父子之間那種堅不可摧的堅固的維系,消失了。 大帥難道是有了別的繼承者? 丁姨娘心里嘀咕著,轉著彎兒的不明不解不安。 “這逆子……”唐大帥忽然一拳錘在了桌上,驟然睜開了眼睛,一雙眸子里滿是冷冽的殺意,“他既然不想回頭,難道還牛不喝水強按頭不成?他要把他娘的死全怪在我頭上,如今要不認我這個爹,難道我還能反過來去求他?罷了!就當我沒生過這個兒子!就當我這么多年的心血,全喂了狗!哼,我倒要看看,他東北那個小王國,離了我們的扶持,能走到什么樣的地步!我倒要看看,他真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還有誰會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等到了那個時候,他自然會老老實實的過來求我!” 丁姨娘看的出他看似平靜,但實際上怒氣之盛,是這許多年來罕見的。 難道說………那兩人之間真的已經出現了無法弭平的矛盾么? 丁姨娘心里“咯噔”了一下,當下還是婉言勸慰,瞧著唐大帥的怒氣在她的溫柔底下漸漸的平息了下來這才出了小書房的門。 只是一俟出了門,轉身背對了人,丁姨娘的臉上卻是露出了冷冷的笑:若是唐大帥此時在這里,一定會驚訝,為什么自己的這個妾,在這一刻看上去根本就沒有了這么多年以來溫婉柔和的樣子,取而代之的,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寒。 也就是在這一晚,唐家后院有信鴿在暗夜之中悄然飛出,沒入了京城靜寂的黑暗里。 *** 在唐大帥他們眼里佐證了不孝二字的事實,落在其他的讀者眼里,卻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沒錯,知音的那些事實,看似都是在說不孝這兩個字,但若是細細品味一番,卻更說明了一件事:唐少帥對他的母親,是極其孝順的。 他當初出國,“違逆”的是父親的意思,也是他的母親曾經一力支持,甚至拿了自己的嫁妝錢出來支持兒子,給他做了最初的學費和生活費。 知音上頭那一張?zhí)粕賻涳L塵仆仆歸來的照片,在一些人眼里固然是說明了他遠渡重洋只為追求自己的目標有多不孝,但落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又何嘗看不見他臉上的疲倦,痛苦,悔恨和擔憂? 很多人都在說,不知道知音是如何得到這樣的一張舊照的那個時代可沒有ps這回事情,彼時還年輕的唐少帥剛從越洋艦船上下來的樣子,也是做不得假的。他微微垂著眼眸,像是未必在意或者未必注意到了鏡頭的存在,想必臉上的每一個神情,都是出自于真實的情感,而不只是一場作秀。 知音倒是在底下邊角十分不顯眼的角落說了這張照片的來源:當時碼頭上有個英吉利女人要拍剛從船上下來的她的丈夫,但不知道為什么,鬼使神差的就拍到了當時她覺得十分英俊讓她忍不住想要攝入鏡頭的這個少年,而這張照片,是那位夫人壓箱底的存照,是她們編輯求了好多次最后才求來的。 有仔細的人看到這里還能會心一笑,但真正明白的人,卻又吃驚于知音對于這些細節(jié)的用心,大約也就是因為所有的這些細節(jié)的堆砌,所以知音現在才能夠火到這樣一個程度吧? 光光這么一張絕無作假的照片,在旁人眼里的解讀卻是截然不同了:漸漸的,私下有了這樣微弱的聲音,他肯因為自己的喪母而中斷學業(yè)回國,看照片上的面相,這人還根本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那到底是什么,把這么一個曾經也有幾分少年俊秀的孩子給逼成了現在從來不笑,不茍言談,冷漠對人的少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