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混血，丑陋的中國人怎么可能長得這么好看？他長著羅馬式的鼻子，充滿了男子氣概，眼神深邃又睿智，舉手投足溫文爾雅，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這么年輕，一定是出自中國顯赫的大家族?！?/br>
    兩人說的是英語，一唱一和，陸秀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果然是兩名白人女子，一位金發(fā)，一位棕發(fā)。兩人應(yīng)該算得上是這個時代的時髦女郎，妝容精致，打扮入時，看著倒也養(yǎng)眼。

    女人間的話題果然百年前跟百年后都沒什么改變，聽兩人對話的內(nèi)容，分明是在花癡某位在船上遇到的神秘男子。

    思路被打斷，這么吵也寫不下去，陸秀索性放下筆，端起已經(jīng)放冷的咖啡，一邊喝，一邊公然開始偷聽。

    兩人的對話還在繼續(xù)，金發(fā)女子長嘆了一口氣，一臉惋惜：“還以為遇到了白馬王子，沒想到他竟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哎……”

    棕發(fā)女子點點頭，附和道：“是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竟然說那個女孩子是他妻子，天，我一直以為那是他meimei！她才多大?。靠粗袷?，也許十四？竟然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簡直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聽到這里，陸秀望了一眼嬰兒車里睡得正香的兩個孩子，猛然反應(yīng)過來，對方正在說的很有可能就是杜雪懷跟自己。人種不同，果然做不了朋友，這年齡估算時的誤差未免也忒大了些。眼瘸說杜雪懷這樣的大叔年輕也就算了，自己竟然直接成了未成年少女……

    因為角度的關(guān)系，陸秀能夠看到她們，她們卻看不到她，兩人對視了一眼，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聽說中國有些地方女孩十一二歲就會結(jié)婚，真是難以想象?！?/br>
    “這么早結(jié)婚，豈不是沒有機會接受教育?！?/br>
    “正因為充斥著只會生孩子的文盲，這個國家才會這么貧窮落后?！?/br>
    “那樣風度翩翩的紳士卻要跟那種低層次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真是可悲?！?/br>
    “沒辦法，在中國，婚姻是由父母作主的。父母一旦決定，就算對方是頭母豬，也得娶回家?！?/br>
    “我猜那位先生一定很無奈，那個女孩看著愚蠢又無趣?！?/br>
    ……

    被評價為愚蠢又無趣，陸秀端著咖啡的手一抖，差點把杯子打翻。雖然沒翻，濺出來的咖啡還是弄臟了稿紙。

    她正拿餐巾手忙腳亂擦著稿紙，卻聽那個金發(fā)女子的聲音繼續(xù)道：“聽說傳統(tǒng)的中國女人從小就會裹小腳，我猜那個女人一定有一雙小腳。聽我一個朋友說有很多小腳的中國女人跑去歐洲跳艷舞，大受歡迎。我還沒見過小腳長什么樣呢，真想見識一下！”

    棕發(fā)女子連連搖頭：“還是別看了，我見過一次，太惡心了，就像惡魔的蹄子。不知道中國男人到底為什么會喜歡？”

    惡魔的蹄子，這個比喻還真形象。陸秀苦笑一聲，她還真沒想到，自己在外人眼里，竟會是那種傳統(tǒng)的小腳女人形象。大概是因為她前段時間一直躲在房間里不出去，誤把她當成了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傳統(tǒng)女人了吧。

    兩名女子雖然對中國帶著很深的偏見，但在這個時代的白人眼中，卻是普遍的常識，這種程度，并不算太過分，陸秀聽過也就算了，并不打算跟她們一般見識。如果連這種程度都受不了，那她還是趁早別去美國了。

    可惜的是，她打算放過她們，毛團卻沒打算這么輕易饒過她們。就在陸秀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小家伙竟忽然從睡夢中驚醒，哇哇大哭了起來。

    嬰兒的啼哭瞬間引來了兩名白人女子的注意。目光落到陸秀身上的一剎那，兩人明顯的一愣。

    “嗨，你們好！”陸秀抱起毛團，條件反射地用英語跟她們打了聲招呼。

    然后，她發(fā)現(xiàn)兩人原本因為注意到她的存在而緊繃著的身體瞬間變得越發(fā)僵硬了。陸秀理解她們此刻的感受。這感覺，大概就像中國人當著外國人的面旁若無人地拿洋鬼子開玩笑，卻發(fā)現(xiàn)對方會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一樣驚悚。

    “其實……你們對中國人有不少誤解?！奔热欢家呀?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陸秀不打算繼續(xù)當忍者神龜，果斷決定一吐為快。

    “首先，你們猜錯了我的年齡，我今年已經(jīng)十九歲了，在我們國家已經(jīng)達到法定婚齡。其次，我也不是什么文盲，雖然說不上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也算知書達理。再則，我跟我丈夫是自由戀愛結(jié)婚，彼此情投意合，根本不存在父母強迫的情形?！?/br>
    說到這里，她低頭望了一眼自己腳上的鞋，笑著展示了一番：“還有，并不是所有中國女人都裹小腳，我們也喜歡高跟鞋?！?/br>
    此刻，她腳上穿著的是她自己設(shè)計的高跟鞋，酒紅色小羊皮鞋面，優(yōu)雅的酒杯跟，款式簡潔大方，襯得她原本就纖細漂亮的雙腿更加的修長漂亮。

    她說完，結(jié)了賬，收拾著桌上的稿件，這就打算離開。

    看到桌上那一摞稿紙，兩名白人女子臉上的表情越發(fā)尷尬了。為了方便對照，陸秀過來的時候把杜雪懷的英文譯稿也帶上了，此刻兩人看到的正是杜雪懷那手漂亮的花體字，這顯然讓她們誤會了。等到陸秀哄完毛團，抱著那摞稿件走出咖啡館大門的時候，棕發(fā)女子竟拉著金發(fā)女子追了過來。

    “請等一下！我叫凱特·摩根，這是簡·史密斯，請允許我為我們剛剛的冒犯道歉！”她臉上的表情依舊尷尬，眼神卻很誠懇。

    見兩人態(tài)度這么好，陸秀有些受寵若驚。果然，大部分人出門都是帶了智商的，一般都會權(quán)衡利弊之后再說話，會坐頭等艙出行的這幫所謂紳士淑女，更是如此。只會引恨，等著被主角打臉的無腦兒永遠都是少數(shù)。

    雖然陸秀的確因為對方剛剛的話有些不快，但這種時候，也不好再耿耿于懷，于是笑道：“好吧，我原諒你們了?！?/br>
    凱特松了一口氣，目光灼灼道：“能否有這個榮幸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英文名是瑪麗·莫雷迪。”陸秀原本想說瑪麗·蘇的，考慮到杜雪懷的立場，默默把姓換成了莫雷迪。比起瑪麗·蘇，這個名字顯然正常了不少。

    “莫雷迪？”凱特眼前一亮，表情恍然大悟，“夫人，您的丈夫果然有意大利血統(tǒng)。”

    陸秀一愣。莫雷迪這個姓，原來是來自意大利嗎？剛剛聽她們說到羅馬式的鼻子，看來她之前的預(yù)感沒錯，杜雪懷真的是混血。

    “請允許我們請你喝一杯咖啡，就當是賠罪?！眲P特說著，不由分說就把陸秀拉回了咖啡館。簡則把嬰兒車重新推了回來。

    等到陸秀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再度坐回到了自己剛剛的位置上。盛情難卻，她也就沒有再推辭。毛團還在嗚嗚咽咽，她只好繼續(xù)揉著她的脊背安撫。小家伙很快在她的安撫中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但凡女人，面對可愛的小嬰兒總是沒多少反抗能力，凱特和簡見到這一幕，眼神不由自主地變得柔和了起來。

    陸秀把睡著的毛團抱回嬰兒床，沒想到卻被醒著的雪球一把抓了胳膊，只好把他抱在了懷里。相比愛撒嬌的毛團，雪球就安分多了，不哭不鬧，只是安靜地坐在她的膝蓋上東張西望。小家伙的注意力很快便被眼前的兩名白人女子吸引了，瞪大眼睛，好奇地望著她們。

    “哈嘍，寶寶！很高興見到你！”凱特用眼神征詢過陸秀的意見后，笑著摸了摸雪球的小臉。

    小家伙有段時間沒跟生人有過近距離接觸，見到伸過來的手，竟用小手一把抓住了，還咯咯笑著晃了晃。

    “瑪麗，他是想跟我握手嗎？真是個有禮貌的小紳士?！眲P特受寵若驚，臉上的笑容頓時燦爛到了極點，“我能抱抱他嗎？”

    “當然可以?！?/br>
    陸秀有些擔心雪球會跟之前被朱橫抱時一樣忽然甩凱特巴掌，事實證明，她顯然多慮了。小家伙似乎很喜歡凱特身上的香水味，一個勁往她懷里湊。幸虧他還是個嬰兒，不然，如此無禮的舉動，已經(jīng)足以讓女士甩他巴掌了。

    也虧得他是個嬰兒，雖然不停被吃豆腐，凱特卻竟然還樂在其中。非禮完凱特，小家伙又撲進簡的懷里，抓著她一頭金發(fā)玩弄了半天，這才意猶未盡地回到陸秀的懷里。

    寶寶外交的效果不錯，經(jīng)他這一番折騰，現(xiàn)場的氣氛徹底緩和了過來。

    “第五章，這是什么？”

    那張剛剛被咖啡濺濕的稿紙還沒干，之前陸秀一直拿在手里，現(xiàn)在坐下了，當然又重新鋪在了桌上。看看干得差不多了，她正準備把它收回去，沒想到卻被簡阻止了。

    “我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關(guān)于動物的童話?！?/br>
    “童話？”簡低頭望了一眼嬰兒車里的兩個孩子，笑道，“很適合你?！?/br>
    她大概以為那是寫給孩子看的童話，陸秀懶得跟她解釋，只是笑笑，便收起了稿紙。

    凱特跟簡關(guān)注的重點顯然不一樣：“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問吧。”

    “請問，你腳上的高跟鞋是哪個手藝高超的鞋匠設(shè)計的？太漂亮了。”

    “這不是鞋匠設(shè)計的，是我自己設(shè)計的?！?/br>
    “哦，真的嗎？真令人驚嘆！”

    ……

    女人之間想要拉近距離，有時候就是這么簡單。三個女人從鞋子聊到了衣服，又從衣服聊到了陸秀用來裝稿紙的手袋。得知都是陸秀自己的設(shè)計后，凱特目光灼灼，看陸秀的眼神越發(fā)灼熱。

    陸秀這邊也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某些方面竟跟這兩個外國女人出乎意料的合得來。三人可謂不打不相識，最后竟一見如故，恨沒有早一點認識。

    三人聊得投機，竟不知不覺忘了時間，直到兩個孩子用哭聲抗議，陸秀這才不得已告辭離去。她真慶幸自己買了頭等艙的船票，雖然白人普遍對中國人懷著偏見，但對“有教養(yǎng)的上層人士”還是挺客氣的。說到底還是金錢的魔力。

    原本她不想浪費這個錢，后來考慮到旅途漫長，又帶著兩個這么小的孩子，這才決定奢侈一把。她后來才意識到，這到底有多值。

    頭等艙因為票價高昂，旅客并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受過良好的教育。那些紳士淑女自恃身份，又顧忌能夠坐得起頭等艙的中國人的身份，不可能有太明顯的種族歧視行為。然而，朱橫所在的二等艙那邊，就沒這么幸運了。

    第126章

    朱橫家里雖然有錢，但身為官派留學生中的一員，他當然要跟他的小伙伴們一起行動。既然只是留學生，上頭自然不可能奢侈到讓他們住頭等艙，能住二等艙，已經(jīng)算是相當不錯的待遇了。

    如果說頭等艙住的大都是富豪跟社會名流，那么二等艙則大部分都是作家、記者、醫(yī)生、教師之類的中產(chǎn)階級，以及頭等艙乘客的男仆、女傭、保姆、司機之類的人物。前者還好，一般大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不至于做出太出格的行為，但后者……

    中國有句俗語，宰相門前七品官，大人物身邊的那些侍從仆人終日跟主人生活在一起，習慣了狐假虎威，往往自我感覺良好，有時候甚至比他們的主人更加囂張跋扈。美籍白人中，會淪為侍從仆人之流的大部分都是愛爾蘭人。而愛爾蘭人又素來以無法跟其他族裔和平相處而聞名，酗酒成性，又愛挑事。

    這些人在面對頭等艙的中國人的時候還能保持最起碼的禮貌，在面對同樣住在二等艙的中國人的時候，可就沒那么友好了。幾杯馬尿下肚，有人就忍不住用帶著濃重愛爾蘭口音的英語拿中國人開起了玩笑。

    朱橫他們原本還想忍耐，可惜，那幫家伙不知道是把他們的退讓當成了軟弱，還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失去了正常的判斷能力，竟然越說越過分，越說越離譜。如果他們面對的是普通的中國人也就罷了，偏偏面對的卻是一幫血氣方剛，以救國為己任的青年學生。

    懷揣夢想，為了振興中華而遠渡重洋的青年學生們怎么可能受得了有人當面侮辱自己的民族，自己的祖國？面對對方越來越過分的挑釁，終于有人忍無可忍，掄起椅子就把叫囂得最厲害的那個家伙開了瓢。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了。那幫白人老爺怎么可能允許低賤的華人爬到自己頭上來？頓時一擁而上。朱橫他們也不甘示弱，撩起袖子就跟他們戰(zhàn)成了一團。開始，戰(zhàn)斗還僅限于那幫仆人跟中國學生之間，后來隨著雙方殺紅了眼，沖突很快演變成了一場黃種人跟白種人之間的大混戰(zhàn)。

    弄到最后，甚至有白人公然拔了槍，要不是杜雪懷的四個保鏢及時出手，這幫留學生說不定還沒到美國，就得先在這里折上一兩個。

    這一架打得實在太狠了，不僅雙方互有損傷，甚至還誤傷了不少無辜。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上層甲板。

    陸秀得知朱橫他們跟白人狠狠干了一架，還打得頭破血流之后，差點沒嚇死。聞訊趕來，看到朱橫只是受了些皮外傷，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運氣不錯，只是有些鼻青臉腫，雖然看著慘烈，其實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相比他那些斷手斷腳的白人對手已經(jīng)幸運太多了。

    “你們不錯嘛！”確定朱橫的那幫小伙伴中受傷最重的也沒傷筋動骨，陸秀忍不住用漢語贊道。她已經(jīng)聽朱橫描述過事情的經(jīng)過，那幫白人完全是罪有應(yīng)得。如果當時她在現(xiàn)場，她說不定也會跟他們做同樣的事情。

    一味忍讓只會讓壞人更加囂張，該出手時就出手！

    她顯然高估了這幫學生的戰(zhàn)斗力，聽完杜雪懷那四個保鏢的匯報才明白雙方的戰(zhàn)損比為什么會如此懸殊。原來是有專業(yè)人士在暗中偷偷下黑手啊，難怪會贏得如此漂亮！

    這四個保鏢是杜雪懷精心挑選出來的精英，可謂高手中的高手。那幫倒霉的白人栽在他們手里，不冤。

    那幫白人都是侍從仆人之流，得知自己的仆人被人打傷，他們的主人很快聞訊趕來。見到主人，那幫家伙立刻涕淚橫流地請求主人幫自己主持公道。說是無恥的中國人先動的手，卻絕口不提他們自己如何出言不遜，百般挑釁。

    留學生這邊剛想說話，那邊卻已經(jīng)殺氣騰騰地叫囂了起來。

    “把這幫該死的黃皮猴子丟下海去！”

    “對！殺了他們！殺了這幫黃皮猴子！別讓這幫骯臟的黃皮猴子踏上美利堅的土地！”

    ……

    面對如此挑釁，留學生這邊頓時又開始蠢蠢欲動了，要不是被其他華人拉著，肯定早已撲上去了。

    “你們說什么？有種再說一遍！”

    “黃皮猴子！法克魷！”

    “去你媽的！”果然是真急了，連一向好脾氣的朱橫都爆出了一句國罵。其他留學生更是群情激奮，就連過來拉架的普通華人也有些拉不住他們了。

    眼看著沖突馬上就要再起，陸秀連忙站了起來，大聲用英語道：“別沖動，大家別沖動！難道你們被一只惡狗咬了，還要咬回去嗎？人何必跟亂吠的狗一般見識。”

    她望了一眼朱橫，笑得一臉詭秘：“知道狗為什么會叫嗎？”

    朱橫正氣得咬牙切齒，看到她的表情，迅速會意，急忙追問：“為什么？”

    陸秀嘿嘿一笑，解釋道：“剛好我對動物行為學有些研究，那就告訴你好了。狗這種動物，只有當它們感覺緊張與恐懼的時候，才會用吠叫來發(fā)泄心中的不安?！?/br>
    說到這里，她的目光冷冷掃向那個一直在叫囂著要把朱橫他們丟下海的家伙，繼續(xù)道：“狗會對你們叫，是因為它們覺得你們的存在對它們產(chǎn)生了威脅，它們怕你！叫得越響，代表它們越害怕。齜牙咧嘴只是它們內(nèi)心恐懼的一種表現(xiàn)?！?/br>
    “知道他們?yōu)槭裁磳δ銈儩M懷敵意嗎？他們這輩子注定就是仆人司機了，而你們，卻有無限的可能，你們可以成為醫(yī)生、律師、教授、甚至總統(tǒng)。就算只是去美國隨便開家洗衣店，都會比他們有錢。這樣的事情，我們無數(shù)旅美的前輩已經(jīng)證明過了。他們嫉妒你們，更害怕你們！這只是一種失敗者自然的感情流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