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滿目憐愛，一手拉著惜春，一手拉著巧姐，道：“好好好，都是好孩子，這才是齊心協(xié)力的時候。我知道你們怕老爺回來見他的寶貝東西沒了生氣，就依你們的意思，我那里有幾套好頭面也值二三千兩?！?/br>
    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銀子都是小事，不用抄家入獄，鳳姐暗中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屈指一算還差幾千兩，而且還得打點(diǎn)各個官員，這一兩個月單是打點(diǎn)就花了幾千兩銀子，等到接人贖人的時候不能只準(zhǔn)備三萬兩銀子，剩下幾個得意的下人和幾個姨娘也得買下來。

    想到這里，鳳姐忽然將手一拍，道：“老爺和二爺?shù)牧P銀理當(dāng)由咱們出，珍大嫂子和蓉兒媳婦是四meimei念著舊情，別叫人買了她們?nèi)プ髹`，傷及咱們家的臉面。二房里的人憑什么也得我們出？寶玉還罷了，那是二爺?shù)沼H的堂兄弟，我嫡親的表兄弟，其他的和咱們有什么相干？況且都說長嫂如母，其中又有她的親生兒子，該叫她出這份銀子才是。”

    邢夫人贊同道：“正是，她陪嫁的東西悉數(shù)發(fā)還了，當(dāng)年她的嫁妝里就有咱們家送去的聘禮聘金帶回來，那可是好幾萬兩銀子，這些年她又只進(jìn)不出，縱使沒了在府里掙的和老太太給的，單這份嫁妝也足夠贖他們那一家子的人了。豐兒，去請珠兒媳婦過來?！?/br>
    當(dāng)初，挪到東院里的只有賈母和他們一房的主子，沒有一個下人，榮國府里的下人都被收押在榮國府后面的下人房里，今兒接到旨意才開始造冊登記，登記完了就要作官價發(fā)賣，邢夫人和鳳姐的陪房尚未被放出來，還得等一兩日，因此只有小紅、豐兒等幾個早先被放出去脫了籍的丫頭在跟前服侍，林之孝夫婦和賈蕓過來幫著料理家務(wù)，連同黛玉送來兩房下人暫給他們使喚，他們一房嬌生慣養(yǎng)的奶奶姑娘們才不至于連一口飯都吃不上。

    豐兒答應(yīng)一聲，帶著婆子去了半日，卻只帶回一千兩銀子。

    邢夫人聽了這筆數(shù)目，登時吃了一驚，道：“他們一房四份呢，她又是做嫂子的，怎么才給一份的銀子？莫不是她只出蘭哥兒那份，寶玉寶釵和環(huán)兒她都不管？”

    豐兒脆生生地道：“我去時珠大奶奶房院的封條已經(jīng)揭了，看守的兵丁只將珠大奶奶的嫁妝東西按冊留下，余者和二老爺二太太那里的東西一起裝車運(yùn)走。旨意下來時，珠大奶奶就從后院下人房出來回到自己院落了，正看著陪嫁仆從收拾剩下的東西，沒幾日府邸可就要被收回去了。我說咱們一房正在收拾頭面衣服準(zhǔn)備折變了，贖人的銀子實(shí)在不夠，想請珠大奶奶湊些出來，可是珠大奶奶只給這么些，在我跟前說她一肚子苦黃連水，進(jìn)門后攢下來的梯己連同老太太給蘭哥兒的都被抄走了，實(shí)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銀子?！?/br>
    鳳姐不怒反笑，道：“太太，二爺，聽聽，這才是咱們府里尚德不尚才的第一賢惠人活菩薩呢！我就知道她舍不得出錢贖買其他人?！?/br>
    賈璉嗤笑道：“咱們家敗落了，他們留著銀子以備日后家用，免得老來受貧，雖說是在情理之中，但是人生在世最不知禍福如何，總該積些陰德才是。罷了，蘭哥兒他娘不肯出錢，咱們就湊一湊，總能湊出三五千兩銀子。”

    一語未了，黛玉打發(fā)紫鵑過來，道：“姑娘聽說了朝廷對府上的判決，好歹都保住了性命，特地打發(fā)我來問二爺和太太奶奶，罰銀和贖人的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晚上使人送來?！?/br>
    鳳姐忙道：“夠了，夠了，已經(jīng)湊夠了，很不必林meimei再出錢。”

    邢夫人也說道：“正是這個話兒，你們姑娘是出了閣的姑奶奶，她舅娘哥哥嫂子尚在，不曾被抄沒家私，她舅舅有十幾萬的梯己，哪里用得著她出錢？別叫她夫家生出不滿之意。何況，這一兩個月以來都是你們姑娘管著我們吃喝用藥請大夫，又派人幫她哥哥打點(diǎn)，聽他哥哥使喚，又打發(fā)兩房下人過來伺候我們，就是親女兒也沒有幾個能做到這樣。我們?nèi)粼儇澬牟蛔?，事事依賴你們姑娘，竟是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br>
    紫鵑笑道：“姑娘打小兒在府里長大，比在自己家過的日子都長些，哪里能不聞不問？這些都是姑娘該做的。姑娘說，現(xiàn)今守孝，不好出門來探望老太太和太太奶奶們，特特命我送上各樣補(bǔ)品，請老太太和太太奶奶們好生保養(yǎng)，明兒再請?zhí)t(yī)過來給老太太和老爺診脈好放心，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只管打發(fā)人去說一聲，凡是力所能及的決不推辭?！?/br>
    鳳姐道：“知道了，回去告訴林meimei，這樣的結(jié)局已是心滿意足了，也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請她放心。我們這里正忙著，就不留你了?！?/br>
    紫鵑方將帶來的東西和鳳姐交割明白，告辭回去，豐兒送她出門。

    邢夫人等紫鵑走后，聽鳳姐說自己深明大義，便含笑教導(dǎo)璉鳳惜巧道：“咱們家落得這樣下場，老爺和璉兒起復(fù)極難，一則老爺已逾花甲，原本就沒有實(shí)職，二則璉兒沒有功名，是捐的虛銜兒，若想重振祖宗榮光，只能靠萱哥兒發(fā)奮，幸喜他不像老爺和璉兒，讀書的本事極好，又聰明伶俐。因此，凡是咱們能自己解決的事情就別勞煩林丫頭，平時不給她添煩惱，她也明白咱們的識趣明理，將來拜托他們照應(yīng)萱哥兒才好開口。”

    鳳姐暗道邢夫人精明，哪有素日的愚頑吝刻？分明想得十分長遠(yuǎn)。就像邢夫人說的，他們現(xiàn)在自己解決眼前的大小事情，不去打擾黛玉，黛玉自然記著他們的好處。將來有要緊事情請求時，凡是黛玉力所能及的定會盡心而為。

    鳳姐笑贊了幾句，道：“太太說得極有道理，若是遇到一點(diǎn)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要找林meimei幫忙解決，時間長了，別說林meimei，就是我心里也厭惡。”

    邢夫人頷首道：“你們明白就好，咱們此后本分做人，千萬別惹是生非。”

    賈璉和鳳姐、惜春、巧姐站起身，齊聲應(yīng)是，其實(shí)就是沒有邢夫人的提醒，他們也不會事事依賴黛玉，畢竟那不是長遠(yuǎn)之道。

    他們正收拾東西，準(zhǔn)備送去當(dāng)鋪，又命打點(diǎn)行李準(zhǔn)備搬離榮國府，藕官過來道：“太太、二爺、二奶奶、四姑娘、大姐兒，老太太擔(dān)心銀子不夠，特地吩咐我來告訴二爺，先將老太太留作日后喪葬之用的銀子拿去把老爺和寶玉他們贖回來，不夠再當(dāng)房里剩的那些東西?！?/br>
    如今在賈母跟前服侍的就是藕官和蕊官，她們兩個你恩我愛，都不愿嫁人，尚住在黛玉給寶玉的那座宅子里，聞聽賈家出事，忙過來道惱，帶來晴雯等人給的東西。那時下人都在關(guān)押之中，賈母跟前除了忠順親王網(wǎng)開一面留了鴛鴦，再沒有一個丫鬟可用，她們感念寶玉對自己的恩德，知道寶玉最惦記著賈母，便都留下來伺候賈母。

    鳳姐一怔，道：“老太太不能說話，怎么說了這話？”

    藕官道：“鴛鴦jiejie將外面的旨意告訴了老太太，好叫老太太知道大家平安，說到老爺和二爺被罰銀，又得用銀子才能贖寶二爺他們回來，老太太急得很，恨不得掙扎起身，我們大家猜測好幾樣意思，請老太太眨眼睛來說是否，才得了老太太這樣的吩咐?！?/br>
    鳳姐本想說賈母年紀(jì)大了，又病成這樣，不必用她的東西，轉(zhuǎn)念一想，此時不用，等寶玉回來，賈母少不得改變主意留給寶玉，畢竟先前分給寶玉的都被抄了。

    于是，她便催促賈璉去拿銀子搬東西。

    從賈母上房挪回東院的時候，賈母上房沒有遭到查抄，分家后剩下的東西又不多，忠順親王便由他們搬回東院，現(xiàn)今都在賈母所居的臥房里。

    賈母手里還有一萬兩銀子，加上賈母留下的幾副頭面和陳設(shè)東西也當(dāng)了一萬多兩，總計(jì)兩萬六千兩，竟不必賈璉夫婦典當(dāng)東西，連邢夫人和賈琮那些銀子都沒用就夠了，順順利利地接回了賈赦，贖回了寶玉、賈環(huán)、寶釵和賈蘭，以及幾個姨娘和幾房老實(shí)厚道能干的下人。

    賈赦等人并沒有回榮國府的東院，而是徑自住進(jìn)鳳姐已經(jīng)命人收拾安置妥當(dāng)?shù)娜M(jìn)院落，距離衛(wèi)家不遠(yuǎn)，極清靜雅致的一處所在。

    榮國府很快就會被朝廷收回，賈赦索性就不回去了。

    賈璉早起帶上銀子去接賈赦贖寶玉等人時，鳳姐已帶賈母邢夫人等搬到了新居，黛玉迎春湘云等都派人送來喬遷之禮，也打發(fā)不少下人來幫忙搬家，不到半日鳳姐就將房舍安排得妥妥帖帖，諸事料理得井井有條，仿佛未曾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似的。

    這時候才看出人心，黛玉、迎春兩家和湘云一家自不必細(xì)說，就是昔年被打發(fā)出去的丫鬟諸如晴雯芳官等，也都湊錢將茗煙卍兒等人買了下來。

    寶玉慘然一笑，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他和寶釵無處可去，暫時被安置在賈母院落里的東廂房內(nèi)，撥了兩三個小丫頭服侍，獨(dú)賈母十分不放心，即使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仍舊示意鴛鴦讓藕官和蕊官去伺候?qū)氂瘢汗購那胺踢^寶玉，自然知道寶玉的喜好。

    寶玉洗完澡出來，藕官一面給他梳頭，一面絮絮叨叨地道：“珠大奶奶在府里是出了名的賢德，比璉二奶奶的名聲好了十倍，底下都說她和氣，都說二奶奶心狠手辣，誰知大難臨頭珠大奶奶竟只顧著自己和兒子，對公婆妯娌都不聞不問。蘭哥兒被贖回來只給老爺太太磕了頭，就被昨兒搬出府住到陪嫁房舍里的珠大奶奶打發(fā)人接走了，珠大奶奶自己連面兒都沒露?！?/br>
    蕊官也道：“可不是，真真是無情無義的人。府上何曾怠慢過他們娘兒倆？守寡原是她命苦，老太太心疼她，月錢年例都是上上份兒，誰又輕忽過他們？只是蘭哥兒在府里不如二爺尊貴得人意罷了，可別人連蘭哥兒都不如呢，她就能狠下心腸，這樣回報(bào)。聽說，珠大奶奶的嫁妝都發(fā)還了，官差仁慈，只搬了不在嫁妝單子上的東西，沒動其他，哪怕沒有太太說的幾萬兩銀子?xùn)|西，也很夠贖人了，偏偏她就看著璉二爺和璉二奶奶東拼西湊，連老太太都把喪葬銀子拿出來了，獨(dú)她只給一千兩銀子贖蘭哥兒，一文錢都不肯多出?！?/br>
    寶玉呆呆地看著鏡中形容消瘦的自己，長嘆道：“竟是別怨恨大嫂子。大哥哥早早就沒了，大嫂子心里頭苦了十幾年，只有蘭哥兒一個指望，素日省吃儉用把錢都攢著給蘭哥兒。如今老爺太太犯了大罪，不日就要流放，蘭哥兒讀書科舉的前程沒有了，大嫂子進(jìn)門后攢下來的家業(yè)都被抄沒了，將來吃住用都要花錢，自然要為日后打算。大嫂子出銀子替我們贖身打點(diǎn)安置是她的好處，不出銀子也在情理之中，很不必十分苛責(zé)?！?/br>
    藕官道：“話雖如此，到底說不過去。璉二爺和璉二奶奶還是隔房的哥嫂呢，哪個不比她盡心盡力？她不管叔叔妯娌也罷了，怎么連公婆都不管了？哪怕打發(fā)人給二老爺和二太太送一件衣裳一個饅頭，也是她的孝心到了?！?/br>
    這時，聽到窗外有人說話，由遠(yuǎn)及近，蕊官探頭一看，道：“二奶奶帶著那年在咱們園子里任由人取笑的劉姥姥來了?！?/br>
    寶玉走出門，果然看到鳳姐和劉姥姥一面說話，一面進(jìn)來。

    劉姥姥看到寶玉，忙過來請安，道：“見過寶哥兒，寶哥兒身子可還好？”

    寶玉一把扶住她，道：“姥姥快別多禮，我哪里擔(dān)當(dāng)?shù)闷稹＠牙言趺磥砹?？算一算好些年頭沒見了，姥姥的頭發(fā)竟白了好些?！?/br>
    劉姥姥顫巍巍地站起身，咧嘴一笑，道：“我都快八十歲了，頭發(fā)不白豈不是成了老妖精？人人見了不得嚇一跳。我瞧著寶哥兒竟比往日瘦了好些，可見是吃了大苦頭，我心里疼得慌。那年寶哥兒給我一個茶杯，我心里都記著呢?！?/br>
    說著，嘆道：“我們前幾日才聽說府里的事兒，把我嚇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生一對翅膀來看府上怎么樣。要不是府里那年給我們那么些銀子?xùn)|西，我們家哪里有今日的豐衣足食？板兒因著這份恩典念了好幾年書呢，在我們村里是一等一的人才。我心里記著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哥兒們的好，昨日緊趕慢趕地進(jìn)了城，聽說朝廷罰了府上許多銀子，又要用銀子才能贖哥兒奶奶，我就直接回家籌集錢，今兒把家里能用的錢都拿過來了。誰知我到了府門口才知道那么大的一座府邸都被朝廷收回去了，我一路上問到了這里?！?/br>
    第139章

    寶玉夫妻和藕官蕊官兩個丫頭聽了劉姥姥的話，十分動容。

    鳳姐因迎接劉姥姥進(jìn)來，早知劉姥姥的來意，向?qū)氂竦溃骸昂卧氲皆诼潆y的時候，許多人對咱們都避之唯恐不及，連自己家的都無情無義，而劉姥姥卻是古道熱腸，將一家子攢了幾年的二百多兩銀子都拿來了，我感動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br>
    寶玉泣道：“我自幼居住綺羅叢中，在囹圄里走一趟方知人情冷暖。姥姥把所有的積蓄都拿來了，以后一家人如何度日？”

    劉姥姥卻笑道：“哥兒放心罷，那年太太給了一百兩銀子，奶奶給了八兩銀子，我又賣了寶哥兒給的那個盅子，家里添了十幾畝良田，蓋了青磚瓦房大院子，又有老太太姑娘們給的料子做衣裳，地窖里攢了好些糧食，兩三年都夠吃的。再說，朝廷弄了好些海外的糧食種子，皇莊里種兩年覺得收成好，前年又發(fā)給我們村里跟著種，薄田都能種，收成竟比別的都高，飯桌上也多了幾樣菜蔬，這兩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有了新糧食吃，村里沒餓死一個人呢?！?/br>
    說話間，到了賈母房里，見賈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鴛鴦跪在床邊給賈母揉腿，劉姥姥眼淚不覺就下來了，顫巍巍地幾步走上前，跪下請了安，道：“老壽星，我來看您了。”

    賈母雖然動彈不得，卻聽得到聲音，淚水從眼角流下。

    鳳姐一面扶起劉姥姥坐在床邊鼓凳上，一面回身推了寶玉一把，又把袖里的手帕塞給他，道：“寶兄弟，你去老太太跟前，我知道老太太口不能言，心里著實(shí)惦記著你?！?/br>
    寶玉急忙上前替賈母拭淚，一味說自己安好，劉姥姥也安慰道：“老壽星，我都聽鳳哥兒說了，府上雖犯了事，但是未出人命，哥兒姐兒們都在家里，一個不缺，您就好好地調(diào)理身子骨，等著抱寶哥兒家的重孫子。人生在世，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這個坎兒府上已經(jīng)平安跨過去了，過幾年避過了風(fēng)頭，起來又是一個大門大戶，這就是否極泰來?！?/br>
    賈母聽了，喉間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旁人都聽不懂，獨(dú)鴛鴦道：“姥姥，老太太說多謝姥姥的開解，也多謝姥姥不嫌我們犯事兒地來看望我們家，她不是沒經(jīng)歷過大事的人，如今家里人命保全了，心就放下一半了?！?/br>
    劉姥姥忙道：“我們家得了府上恩德才有今日的豐衣足食，從前可是連衣食都掙不夠的，我們雖是平頭百姓，但不能有了好日子就忘了府上老太太太太奶奶哥兒姐兒的恩德?！?/br>
    鴛鴦眼圈兒一紅，道：“姥姥知恩圖報(bào)，偏有人無情無義?！?/br>
    劉姥姥不解，鳳姐、寶玉卻知她說的是李紈，這件事一直瞞著賈母，怕賈母知道了傷心難過，但家里凡是知道的沒有不罵李紈的，鴛鴦自然也一樣。

    沒過幾日，就聽說李紈帶著賈蘭和陪房下人等悄無聲息地回金陵去了。

    自從搬家后賈母始終沒見過李紈，而賈蘭在出獄那日和寶玉、賈環(huán)一起來磕過頭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鴛鴦等人平常一個字不提李紈母子，反倒是劉姥姥祖孫、邢岫煙姑嫂、晴雯芳官等姊妹相繼來探望自己，賈母心里如何不明白？

    即使明白了，賈母也沒有多問，一是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二是鳳姐他們都不想讓自己傷心，自己就裝作不明白罷，三是她知道李紈手里很有些家私，足夠他們娘兒倆過活了。

    賈赦卻是一嘆，道：“我原想老二兩口子和蓉兒都上路后再安排他們，誰知不用了?！?/br>
    這幾個月義忠親王之案牽連了許多人家，或是罰銀、或是抄家、或是入官為奴、或是當(dāng)街發(fā)賣，罪魁禍?zhǔn)滓簿褪歉骷覟楣僦魇抡呋蚴菙厥住⒒蚴潜O(jiān)、禁、或是流放，其中流放北疆的罪人足足有一百七八十個，原先都在刑部大牢，定后日一起押往北疆。

    賈赦深恨賈政夫婦帶累自己失去爵位府邸，可是礙于名聲不能對他們不聞不問，咬牙切齒地命賈璉和鳳姐打點(diǎn)出幾套粗布衣裳，帶著賈寶玉賈環(huán)親自去送賈政和王夫人。

    賈赦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繭綢袍子，把賈寶玉和賈環(huán)打扮得也與往日無異。

    流放的罪犯男女分開，擠擠挨挨地被關(guān)押在囚車?yán)?，只能站著不能坐下，不?dú)犯事的官宦連同家眷，還有和他們一同上路的其他犯人，皆是罪過深重而被判流放，這些人多系窮兇極惡之輩，看到曾經(jīng)錦衣玉食頤指氣使的大官兒們落得和自己一樣下場，無不拍膝大笑。

    賈政被擠在囚車角落里握欄而立，披頭散發(fā)，狼狽不堪，乍見賈赦一身光鮮亮麗地下了高頭大馬走到車前，想到自己著囚衣帶鐐銬，頓時羞愧不已。

    賈赦嘆道：“二弟自幼錦衣玉食，出門騎馬坐轎，何曾吃過這些苦頭？”

    遂命長隨請押送這些囚犯的官差到跟前，遞上沉甸甸的一包銀子，足有二百兩之?dāng)?shù)，懇請他們將賈政、賈蓉從囚車?yán)锱渤鰜砗屯醴蛉藛巫卉?，并允他們兄弟敘話?/br>
    押送犯人至流放之地的官差沒有什么油水，若是犯官尚有家眷親友且愿意打點(diǎn)的倒好些，總會給他們送銀子托他們在路上照料犯官，可惜這樣的終究是少數(shù)，幾乎每有犯官壞事都會牽連甚眾，個個自顧不暇，別說打點(diǎn)送行了。

    因此，領(lǐng)頭的衙役掂了掂手里的銀子，想起賈家未曾盡倒，又有幾門親眷風(fēng)光，尤其是衛(wèi)若蘭才兼任了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忙笑容滿面地依言安排。

    看到寶玉就在眼前，剛從囚車?yán)锵聛淼耐醴蛉巳滩蛔⊥纯薜溃骸拔业膬?！?/br>
    囚車尚未拉過來，賈政、王夫人和賈蓉都站在當(dāng)?shù)?，寶玉跪倒在父母跟前，伏地痛哭，道：“此次北行，千里風(fēng)霜，兒愿隨爹娘同行，路上好侍奉爹娘?！彼麣v經(jīng)炎涼，再無昔年天真無邪之狀，眼見父母憔悴如斯，竟似蒼老了二十余歲一般，心痛難耐。

    王夫人聽了這話，斷然拒絕道：“不可！”她就寶玉一個兒子了，幸喜被贖了出去，來獄神廟探望自己時都說賈赦甚是善待，無論如何都不能叫他跟著自己吃苦受罪。

    賈政也道：“此去生死難料，汝在家中代我服侍老太太就是對我們的孝心了?！?/br>
    王夫人十分贊同，戴著鐐銬的手撫摸著寶玉的頭頂，想到母子分離，再無相見之日，只覺得心如刀割，哽咽道：“你老爺說得極是，你在家服侍老太太就是對我們的孝心了?！?/br>
    賈赦開口道：“我們一房老小和寶玉兄弟兩個都會孝順老太太，二老爺和二太太只管放心地上路。有我這個做大伯的在，必定不叫寶玉和環(huán)兒兩個吃苦。老太太將梯己早早地分了，分到你們那一房的盡數(shù)被抄沒，可惜了，幸而公中尚有些莊田商鋪，可惜因你太太管家時進(jìn)項(xiàng)不好賣掉了好些，剩下的不多，明兒我分寶玉和環(huán)兒一人一個莊子，儉省些也夠嚼用了?！?/br>
    賈政口齒一動，似有言語要說，賈赦壓根不給他開口的機(jī)會，繼續(xù)洋洋灑灑地道：“用不著你拜托我，我自會孝順老太太、照料兩個侄兒。寶玉和環(huán)兒現(xiàn)今都跟我住，將來若要另門別院，我也會掏錢給他們買兩所房舍。”

    不用賈政懇求他就善待寶玉和賈環(huán)，買房分地，那是他的好處，誰聽說了都會贊他不計(jì)前嫌地照料侄子，實(shí)是深明大義，哪怕兩個孩子后來落魄了也沒人會怪自己，畢竟自己該做的都做了，無可挑剔。但是，賈政開口將寶玉和賈環(huán)托付給自己那就不是好事了，寶玉和賈環(huán)日后過得安樂倒也罷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冷不防地吃了什么苦頭，勢必要怪到自己頭上，不僅賈政如此，就是外人聽說也會說自己不盡心。

    賈赦自認(rèn)不是君子，自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斜睨賈政一眼，道：“雖說我受你們連累失去了爵位和府邸，又被罰了大筆銀子，從達(dá)官顯貴淪為平民百姓，但是幾個孩子卻是無辜，你們不必?fù)?dān)心我虧待寶玉兄弟兩個。”

    賈政和王夫人聽了，恨不得找地縫鉆進(jìn)去，唯有滿口感謝，作涕零之狀。

    賈政猛地想起一直不曾見過賈蘭，也沒聽賈赦提起賈蘭，不由得問出了口，賈赦猶未言語，寶玉不知如何啟齒，獨(dú)賈環(huán)毫不隱瞞地道：“大嫂子和蘭哥兒早回金陵去了。發(fā)落的旨意才下來，大嫂子拿著朝廷沒抄沒的嫁妝東西和蘭哥兒搬走了，前兒沒來跟我們辭別就乘船南下。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老爺和太太一個在刑部大牢，一個在獄神廟，我和二哥哥、姨娘被贖回來的第二天就去探望老爺太太，今兒又來送行，誰知大嫂子和蘭哥兒蹤影不見?！?/br>
    賈環(huán)向來妒恨寶玉，如今他和寶玉都一樣是賈赦的侄子，賈赦雖疼寶玉，但對自己也很好，那年中秋作詩，賈赦還單獨(dú)拿東西賞給自己呢，寶玉就沒有。而且，賈母重病，賈政和王夫人流放，再無人拿自己比寶玉，心里反覺出氣。

    他也極厭賈蘭，縱使他們母子不如寶玉在府里的地位，但比自己和姨娘兩個強(qiáng)了百倍不止，竟還不足，賈母吃飯除了惦記寶玉外，就記著賈蘭，從來沒有賞過自己一碗菜。

    賈政和王夫人大吃一驚，失聲道：“你說什么？”

    賈赦好心地將李紈母子的下落告訴他們，仿佛沒看到他們的不敢置信，嘆道：“我想著分你們二房的兩處莊子，蘭哥兒是長孫，理當(dāng)占一半，誰知不聲不響地走了，索性那些地就平分給寶玉和環(huán)兒，好歹他們兄弟兩個都有些孝心。至于蘭哥兒和他母親有當(dāng)年李家陪嫁的東西和下人，你們做祖父母的知道數(shù)目，很夠他們過日子，怕比寶玉和環(huán)兒還寬裕。”

    王夫人氣得渾身顫抖，一疊聲地道：“孽障！孽障！虧她素日賢名在外，哪里想到竟做這些事。”她雖未指名道姓，但眾人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李紈和賈蘭。

    賈赦嘴角流露出一點(diǎn)諷刺，道：“上行下效罷了。”

    王夫人頓時紫漲了臉。

    賈政流淚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賈赦哼了一聲，分明是他們夫妻的所作所為連累一家，該說家門不幸的是自己才是，他們倒好，不知反省，反說家門不幸，想了想，賈赦又極體貼地道：“另外，二老爺門下的那些清客，單聘仁、詹光等都投奔到賈雨村門下了?！?/br>
    賈政一呆，隨即滿臉憤怒，正要問賈雨村怎么沒有被問罪，就見衙役拉了囚車過來，催促著上車上路，寶玉賈環(huán)兩個忙將打點(diǎn)好的包袱交給他們夫妻和賈蓉。

    寶玉悄悄地道：“寶jiejie細(xì)致，在棉衣里縫了些散碎銀子?！?/br>
    猶要再說，衙役已經(jīng)等不及了，推搡賈政和王夫人、賈蓉上車，等到城外，奪了包袱搜檢一番，見只有粗布衣鞋，并無銀兩，才還給他們。

    卻說賈赦帶著寶玉賈環(huán)回到家，果然依從前言，當(dāng)著賈母的面分了兩個莊子出來，都是五六百畝的小莊子，一個給寶玉，一個給賈環(huán)，這算是正經(jīng)分家了。同時，賈赦又許諾等賈環(huán)成親后，再分兩所房舍與他們兄弟，自立門戶，但是他們住在這里的時候，兩個莊子的進(jìn)項(xiàng)都得并入公中，畢竟公中管著他們的飲食起居。

    賈環(huán)尚未娶親，不想離開，離了賈赦他在京城里孑然一身算什么？誰都能欺負(fù)他，倒不如跟著賈赦和賈璉過活。他還想讓賈赦一房給自己娶一房老婆呢，一個莊子一年才有幾百兩進(jìn)項(xiàng)，夠做什么？聘禮都不夠。因此滿口答應(yīng)。

    寶玉卻是心中愧疚異常，推辭不要，拗不過賈赦之意，方跪下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