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起身跪拜，恭迎永安帝與太上皇。太上皇許久不曾經(jīng)過這樣的熱鬧，興致頗好。在上首與永安帝推杯換盞，談笑風(fēng)生，兩人看起來頗有些父慈子孝的意味。

    唯一可惜的是湯泉宮賜宴的飲食不合口味。也沒有薛衍后世旅游時吃過的烙糕、御潑面和南沙餅。讓吃貨薛衍略覺惋惜。

    永安帝端坐在上首，居高臨下，自然對薛衍舉著筷箸挑挑揀揀的舉止一目了然。想到行路時薛衍同平陽長公主的閑聊，永安帝微微一笑，開口問道：“聽說衍兒對長安到驪山的這一路官道頗有些非議？”

    薛衍立刻提起神來，忙起身離席，開口說道：“啟稟陛下，衍兒不敢。衍兒只是覺得這一路官道可以修建的更好，更寬闊，更平整。如此一來，陛下再次巡幸驪山時，則不必遭受這番車馬之顛簸?！?/br>
    “哦？”永安帝饒有興味的挑了挑眉，將筷箸放在食案上，開口說道：“朝廷并不是不想修路，只不過是國庫空虛，難以為繼。衍兒若是有更好的法子，可以使朝廷花費在修路上的銀錢更少，而修出來的官路卻更加寬闊平整，不妨一提。”

    薛衍黑漆漆的眼眸掃過殿內(nèi)正支楞著耳朵聽他們君臣奏對的文武百官，笑的很是羞赧的道：“這么大庭廣眾的，我不好意思說呀。要不我回去后跟舅父私底下說罷？”

    永安帝看著薛衍眨巴著眼睛裝嫩的模樣，心下惡心了一會兒，方才擺手笑道：“今日朕宴請?zhí)匣逝c諸位臣工，本就是想讓大家放松一下。既然如此，那就不提政事了?！?/br>
    薛衍松了口氣，忙回身坐下。坐在身側(cè)的魏子期似笑非笑的看了過來，燭光輝映下，似乎整日里沉默寡言的魏子期也因著湯泉宮的風(fēng)水松散了一回。薛衍只覺得對方漫不經(jīng)心地一瞥，竟有些風(fēng)流俊逸的招人感覺。

    察覺到自己在想什么，神魂微微蕩漾起來的薛衍悚然而驚，忙回過神來，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容色嚴(yán)肅的飲了一杯西域新貢的葡萄美酒。

    霎時間，心肺涼快許多，人也清醒了不少。

    然而令薛衍更沒想到的是，欣然飲宴過后，薛衍本想跟著父母回筍殿泡湯泉，豈料衛(wèi)國公薛績則指著默默站在一旁的魏子期笑道：“湯泉宮乃是皇家行宮，在這里安全得很。衍兒與你師尊周游天下，想必是閑不住的性子，且你這年歲也是熱愛玩鬧的時候。很不必拘著自己陪伴我和你母親。跟你師兄泡湯泉閑話兒去罷。倘若晚了，就與你師兄同榻而眠。反正你們自幽州相識，很是默契相投。”

    薛衍：“……”

    ☆、第35章 相處

    第三十五章

    薛績自以為善解人意的交代完這一番話，便同平陽長公主相攜而去。只留下薛衍和魏子期站在原地。

    不尷不尬。

    當(dāng)然這只是薛衍自己的感覺。不過魏子期仍舊察覺到薛衍的略微不自在。因而低頭溫聲問道：“我和父親皆宿在功德院，離筍殿也不過是一墻之隔。衍兒若是不喜歡與我同住，泡完湯泉后我可以送你回筍殿休息?！?/br>
    縱使一墻之隔，其實也并不算近，因為二者中間還隔著妃嬪所用的長湯十六所。

    大褚風(fēng)氣較之前朝更為開放，對待女性也更為寬容優(yōu)厚，并不以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也并不一味限制女子幽處內(nèi)宅，不見天日。但是身為外男，輕易還是不要跟后宮妃嬪產(chǎn)生瓜葛的好。哪怕湯泉宮禁衛(wèi)森嚴(yán)，耳目眾多。

    思及此處，薛衍因笑道：“何必這么麻煩呢，我又不是小孩子，晚上睡覺還認(rèn)床?；蛘呶簬熜窒訔壩宜瞬缓?，不肯跟我同榻而眠？”

    魏子期莞爾，搖頭輕道：“牙尖嘴利?！?/br>
    頓了頓，又說道：“我名魏齊，字子期。衍兒若是不嫌棄，便叫我子期就好?！?/br>
    薛衍聞言，順從的改口道：“也好，子期兄?！?/br>
    一句話未落，只覺得這兩個字在口內(nèi)轉(zhuǎn)過一圈兒再吐出來，突地好聽許多。

    此時已值月上中天，清輝遍灑，為整座湯泉宮鍍上了一層銀色薄紗。薛衍打量著月色熏染下眉眼越發(fā)精致風(fēng)流的魏子期，宛若皎皎明月遺世獨立，不禁喟然嘆道：“我嘗聽人說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月下看——”

    薛衍說到此處戛然而止，轉(zhuǎn)口問道：“我是第一次來湯泉宮，什么都沒見過。子期兄若是無甚要事，能不能陪我賞一賞這驪山風(fēng)景？”

    魏子期當(dāng)然沒有異議。只是覺得薛衍方才一番言辭頗有些意猶未盡。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追問。

    好在魏子期沒有追問此事，否則薛衍也不知道，他說出月下看美人這一句話后，魏子期會不會覺得他太唐突——

    叫一個心有藏掖的顏狗跟一位極品美人于花前月下獨自相處。這滋味，怎是一個“愁”字了得！

    與魏子期并肩相走的薛衍不甚自在的撇開目光，低頭看著青石甬路兩旁栽種的花花草草。如今正值元月下旬，素冬尤寒，然湯泉宮內(nèi)卻是溫暖如春。在這種春意盎然的地方呆久了，似乎連人心也被催發(fā)的蕩漾開來。

    薛衍輕輕咳了兩聲，沒話找話似的問道：“最近幾日都沒看見白將軍，子期兄是將它留在府里了？”

    魏子期頷首應(yīng)道：“長安城中多貴人，為避免白將軍振翅高飛引起旁人的不自在，只好委屈它呆在府里。不過它憋悶得緊了會去終南山散淡游玩，且算是給它沐休過年?！?/br>
    薛衍點了點頭，又問起小包子魏晉來。魏子期一一答應(yīng)過。薛衍搜腸刮肚的將鎮(zhèn)國公府有名兒有姓的主人們問候個遍，便不知道該問什么了。

    氣氛霎時間有些靜默。魏子期看著薛衍時不時左顧右盼束手束腳的模樣，忍不住問道：“衍兒同我在一起，會覺得不自在？”

    “怎么會?！毖ρ茏チ俗ヮ^發(fā)脫口而出，抬頭時魏子期那張精致俊美到毫無瑕疵的容顏映入眼簾。薛衍定定的看了魏子期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期期艾艾的笑道：“子期兄美風(fēng)儀，衍有些自慚形穢。”

    魏子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抬起手摸了摸薛衍的腦袋，開口笑道：“衍兒今年才十四歲，身量尚未長成。等到你及冠成年了，必定會同師傅一般，長身玉立。”

    我才不小呢！我都二十六了！

    薛衍想到這里，一眼瞥見穿越后明顯縮水的小胳膊小腿兒，有些泄氣的鼓了鼓嘴巴。

    他的八塊腹肌，他的大長腿，好不容易練出來噠！

    魏子期看著薛衍氣鼓鼓宛如松鼠般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薛衍鼓鼓的臉頰，然后在薛衍愕然的目光中收回手，輕咳兩聲，溫聲說道：“魏晉生氣的時候，我就這般逗他?！?/br>
    一句話落，薛衍的眼神從愕然霎時間變成鄙視。抬頭看了看仍舊很美的月色，薛衍突地說道：“我們回去泡湯泉罷？”

    魏子期微怔，開口問道：“你不是說要游賞驪山景致嗎？”

    “大晚上的，也看不清楚什么。明兒早上再逛唄?！毖ρ軘[了擺手，心道你占我便宜，還不興我看回來腫么地？

    沒底氣戳回去也就罷了，趁泡湯泉時一飽眼福他還是有膽色做到的。

    再說了，他這也算是奉父之命！

    魏子期有些摸不準(zhǔn)薛衍的心思，不過眼見薛衍倒是比方才自在許多，也就不以為意。立刻引著薛衍回功德院泡湯泉。

    彼時小包子魏晉和鎮(zhèn)國公夫婦已然泡過湯泉準(zhǔn)備安置。瞧見魏子期帶著薛衍回來，鎮(zhèn)國公夫婦略寒暄了一會子，便任由魏子期招待薛衍，口內(nèi)還囑咐道：“照顧好衍兒，夜里睡覺莫著涼，仔細(xì)你師傅師娘心疼?！?/br>
    魏子期一一應(yīng)下。倒是薛衍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寒暄過后，鎮(zhèn)國公夫婦帶著魏晉自去歇息。魏子期則帶著薛衍穿過正堂逶迤至后院湯泉所在。

    此時湯泉宮的各處湯泉皆是露天湯泉，薛衍和魏子期欲泡的湯池亦是如此。池子周旁皆以青石鋪就，三丈寬，十丈長，周遭圖案并不規(guī)則，砌成芙蓉式樣。

    湯池周圍還圍著幾架泥金雕刻花草紋飾的檀木鏤空大屏風(fēng)，西側(cè)還有供人沐浴更衣的側(cè)殿。

    魏子期與薛衍寬衣入湯池后，薛衍仍有些不太習(xí)慣的問道：“有用冰灞過的瓜果和葡萄酒嗎？也不能就這么呆呆的泡著，好沒意思?！?/br>
    魏子期與薛衍相熟，自然明白薛衍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吃貨本性。立刻吩咐宮俾端來幾樣瓜果點心和河?xùn)|進貢的乾和葡萄酒，口內(nèi)笑道：“這么冷的天兒，別吃冰鎮(zhèn)的瓜果，以免脾胃不和?！?/br>
    薛衍知道魏子期向來沉默寡言，卻最是溫和細(xì)致。聞聽此言，因笑道：“聽子期兄的?！?/br>
    人與人之間的際遇情感頗有些捉摸不透。方才薛衍同魏子期相處時還覺拘束。此刻坦誠相見后，又覺得兩個人突然親近起來。原本搜腸刮肚也不知該如何交談，此刻身泡湯泉，手捧葡萄酒，口內(nèi)的閑話便滔滔不絕起來。

    言談之間魏子期便問及陛下賜宴時提及的修路一事，薛衍便笑道：“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使修路變得相對容易一些。不過這還得看看我能否鼓搗出最關(guān)鍵的材料，否則便是空談，多說無益。還勞累陛下掛心。因而我就沒說?！?/br>
    魏子期便說道：“衍兒向來才思敏捷，鼓搗出來的吃食玩意兒皆是我等見都沒見過的。想必這次也是如此?！?/br>
    薛衍聞言，卻是心下一動。他前些日子聽父親說魏子期過年后并不回幽州，而是留在長安接管御林軍戍衛(wèi)皇城。既如此，何不如……

    薛衍眨了眨眼睛，笑著邀請道：“這件事情并非一蹴而就。子期兄倘若有暇，可愿幫我一把？”

    魏子期聞言莞爾，開口問道：“我又不懂墨家工藝，如何能幫得上衍兒？”

    薛衍但笑不語。一雙黑漆漆的眼眸定定的看著魏子期。

    魏子期沉吟片刻，略有些無奈的開口說道：“你若喜歡，便隨你罷?！?/br>
    話落，唇邊勾出淺淺的一絲弧度，霎時間，便恍若風(fēng)吹夜樹，微醺中似有暗香浮動。

    薛衍眼眸飄忽了一下，旋即嘿嘿一笑，突然整個身子撲通一聲扎進湯池里。魏子期嚇了一跳，剛要縱身游過去，卻見薛衍已經(jīng)浮出水面，撲騰兩下趴到魏子期的旁邊，開口問道：“子期兄需不需要我來幫你搓背？”

    魏子期有些怔然。好笑又無語的看了薛衍一眼，搖頭說不必。

    薛衍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的繼續(xù)問道：“那我?guī)湍惆茨υ趺礃?？子期兄一路騎馬顛簸，一定會覺得身體酸痛罷？”

    魏子期聞言輕笑，提醒薛衍道：“似乎衍兒坐馬車更覺顛簸酸痛罷？”

    薛衍順桿子往上爬，笑瞇瞇央道：“正是如此，子期兄不說我都快忘了。那我們找兩個小太監(jiān)來幫我們按摩罷？”

    魏子期再次怔然。須臾后，啞然失笑的搖了搖頭，開口說道：“怪不得人常說無事獻殷勤，原來你是算計著他們呢。如今天色已晚，想必那些宮俾太監(jiān)也都去休息了。衍兒若是不嫌棄，我來替你按摩可好？“

    薛衍聞言大驚失色，繼而倉皇竄出三丈開外，搖頭擺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隨便說說。”

    然而魏子期卻想到薛衍身嬌體弱，不比他和師傅師娘常年練武，經(jīng)得起奔波。想必折騰了這一日，早就覺得乏累。倘若按摩一二能緩解疲倦也是好的。

    這么一想，原本是戲言的魏子期反倒認(rèn)真起來，招手向薛衍道：“快些過來，你身子弱，不比我們皮糙rou厚，合該幫你捏一捏。免得明兒早上起不來?！?/br>
    月色清輝下，溫?zé)岬臏獌?nèi)氤氳起如輕紗般的薄霧，薛衍只覺得自己好像在熱湯里泡的太久了，整個人暈暈乎乎的。

    目眩神馳。

    ☆、第36章 抵足

    第三十六章

    “嘩啦”一聲水響，薛衍從湯池中滿面?zhèn)}皇的爬了出來，只丟下一句“我好像泡湯泉太久了，有點兒頭暈”，便頭也不回的奔至側(cè)殿納涼。

    魏子期靠在池壁的蓮瓣青石上，靜靜看著薛衍堪稱落荒而逃的背影，怔然片刻，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等到魏子期慢悠悠的起身至側(cè)殿時，先行一步的薛衍已經(jīng)穿戴整齊，正坐在矮榻上擺手扇風(fēng)。瞧見魏子期進入側(cè)殿，薛衍連半個眼神兒都不往外瞥，徑自盯著杯中的葡萄酒笑道：“折騰了一整日，又泡了這么半天的湯泉，我都累了。我們回去睡罷。”

    魏子期笑著答應(yīng)。慢悠悠的穿好衣裳整理已畢，方笑向薛衍道：“天色已晚，我們安置罷?！?/br>
    薛衍看著燭光輝映下容色溫潤的魏子期，莫名覺得他今天的笑容好像有點兒多。

    該不會是在嘲笑自己罷？

    薛衍氣鼓鼓的抿了抿嘴唇，開口說道：“這里本來就熱，倘若再同旁人同榻而眠，恐怕連覺也睡不著了。子期兄明兒一早還得巡視宮中，我不好打擾你休息，還是另換別間罷？”

    薛衍本以為魏子期一定會答應(yīng)自己的請求。豈料魏子期聽聞此言，卻頗有些為難的皺了皺眉頭，輕聲說道：“這么晚了，恐怕大家都睡了。倘或再折騰，將旁人吵醒倒不好。衍兒若是怕熱，我便出去睡如何？”

    “那怎么能行?！毖ρ艽篌@失色，忙擺手道：“我只是怕叨擾子期兄休息。要是子期兄不介意，就當(dāng)我沒說。”

    魏子期了然一笑。引著薛衍回房歇息。

    至臥榻前并肩抵足，薛衍總覺得身旁這人看似安靜，實則周身散發(fā)出無與倫比的存在感。大抵是因為剛剛泡過溫泉的緣故，人也熱氣騰騰的，薛衍腦中很不靠譜的冒出“軟玉溫香”這個詞——

    雖然這人一點兒也不軟，但也是溫香陣陣了。

    正想入非非時，陡然聞聽魏子期說道：“怎么還不睡，可是睡不著？”

    薛衍回過神來，拘謹(jǐn)?shù)牡溃骸皼]，就要睡了?！?/br>
    魏子期看著不知什么時候起又變得束手束腳輕易不敢動作的薛衍，轉(zhuǎn)過身來，曲臂做枕，莞爾說道：“你離我那么遠(yuǎn)做什么，小心掉到地上去。”

    溫?zé)岬臍庀涿娑鴣?，瞬間拂過頸側(cè)耳畔。薛衍只覺得自己的汗毛“嗖”的豎立起來，半臂身子都軟麻了。

    “真是沒出息?！毖ρ馨荡甏甑牧R了自己一句，索性也學(xué)著魏子期的樣子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幽幽的打量著魏子期精致俊逸到毫無瑕疵的容顏。也不說話，就這么看著。

    魏子期定定的回視著薛衍。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一會兒，薛衍止不住酸澀的眨了眨眼睛。就聽魏子期淡淡說道：“你輸了！”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