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先前這一面蕭四似乎沒看出什么異樣來,但難保時日一久,哪天我一個不小心讓他逮住狐貍尾巴,那真如于縣令所說,刀山火海油鍋針林我都得滾一遭了?;盍说诙?,我格外怕死、惜命,所以我決定去找一找紀琛,畢竟他是那個將我從西山縣引到京城來的罪魁禍首! ┉┉∞∞┉┉┉┉∞∞┉┉┉ 找紀琛,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紀糖貴為皇儲,此番回朝自然引得無數(shù)人爭相前來探望拜訪。一日內(nèi)被“探望”了無數(shù)遭,我索性命人將潛龍邸的大門一關,兩眼清凈。左右從宮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態(tài)度來看,這位皇太女素日里驕矜高傲,是個不好相與的主。我惦記著去找紀琛問個明白,可又尋不出什么正當名頭去找。 “六王?”那日跟隨我的內(nèi)侍面露狐疑,但稍頃他似了然于心,“殿下是否還記著那日您誤使六王他落入金水河中,使您受了陛下責罰?唉,這個六王體弱多病,受寒重病與殿下何干哪。殿下是無心之失,又非故意!且殿下也被陛下發(fā)了禁足一月與一年薪俸?。 ?/br> 哦,“我”還推他落過水啊。我真是低估了紀糖與他之間的恩怨,這不是恩怨,已經(jīng)是血海深仇了都。 這個江春估摸是紀糖的心腹,悄悄附耳過來道:“殿下此次南巡遇險,據(jù)說與這六王大有干系!” 若是我被人推入水中險些病死,區(qū)區(qū)一年薪俸哪能消去心頭怨恨!但我不是紀糖,也不知紀琛究竟有沒有對正主她下過黑手。我找紀琛,只是想問清他為何執(zhí)意帶我來京中,問不清也沒關系,我對這些皇家辛秘也沒個甚的鳥興趣。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我的西山縣,做我的平民小老百姓白唐,這冬天到了,也不知阿肆找著了活計存夠冬糧了沒…… 以紀糖與她六叔間的仇怨,貿(mào)然去六王府上登門拜訪定是引人側目。我揉著關節(jié)發(fā)愁,昨夜一場冬雪,晨起時伸個懶腰,嘎吱一聲響,差點沒拗斷了腰。悄悄掀開衣角捏了捏,平日尚算柔韌的腰肢肌理略顯僵硬。 究竟是什么樣的異術玄法能讓一具木頭身體宛如常人,如果不是沒有心跳,如果不是每年梅雨隆冬會發(fā)霉變硬,我會以為自己還活著,像于縣令、陳阿肆,紀琛等等這世上每一個人一樣活著。 可我終究與他們不一樣,我不是一個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悲天憫人地默默烤著火時皇帝來了,扶著胖滾滾的肚子他氣哼哼地一屁股在我對面坐下:“豈有此理了!豈有此理了!” 我默默給他剝了個橘子:“父皇怎么了?” “母后今天一早來與朕說是不忍見六王再這么閉門自守下去,想讓他出仕!要朕給他個一官半職!”皇帝一口塞進橘子,吐沫橫飛,“說得輕巧,老子是豬油蒙了心才會將那個喪門星擱在眼皮子底下鬧心!” 我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椅子在他震動的渾圓身軀下吱呀作響,連忙安撫道:“那父皇直接回絕了不就是了?” 皇帝面色沉痛:“母后說我不依她就要尋死!阿糖啊……” “……”我突然心生不祥。 皇帝一把握住我的手飽含期待道:“父皇再三思量,決定將六王他放到國子監(jiān)中做個祭酒,阿糖你正在國子監(jiān)中半讀,想個辦法徹底絕了他的心思。最好是想個辦法擇塊封地將他趕得遠遠的!” ┉┉∞∞┉┉┉┉∞∞┉┉┉ 入宮數(shù)日忙著“休養(yǎng)生息”,我疏忽了一件天大的事,我并非真正的皇太女紀糖…… 紀糖從小被立為皇太女,自然受到了全方位的悉心教導,國政、謀略、史論等等必是無一不精。除此之外,我還在她寢殿之中看到了種種古琴、字畫、碑帖與各式名劍,可謂文武并修。 踏入國子監(jiān)中上課時我步履沉重,可能不消半日功夫我即要原形畢露,被隔壁欽天監(jiān)的蕭四斬妖除魔。不幸中的萬幸,與監(jiān)生不同,我就讀的是個小班,課上僅有三個學生。今日恰好不巧,三個學生中兩個告假,僅我一個獨坐堂中。 鐘鳴三聲,喧喧吵吵的人聲逐漸平息,一人緩步推門而入,面色蒼白。 我與他四目相對,兩人皆是微微一怔,我瞬間反應過來拍案而起,氣吞山河:“紀琛你這烏龜王八……” “六王爺這是您要的……呃,太女殿下??” 我斂袖淡定坐下:“剛剛本宮想問臘八節(jié)是不是快到了?!?/br> 人退走剎那,我欲再度卷土重來,豈料一抬頭駭然對上一雙在病白臉色襯托下格外幽深的眼睛,似譏似諷又帶點玩味:“沒想到你混得還不錯。” 掩于寬松儒袍下的腰肢突然被人狠狠一捏。 ☆、第六章 我面上鎮(zhèn)靜,心頭狂跳不止:“皇叔,這是做什么?” 紀琛不僅沒有松手,反倒變本加厲往上又是一躥,捏得我?guī)捉冎畷r才淡然放開:“找王八?!?/br> 王八!王八!又是王八!嵐縣王八那個梗就過不去了是吧! 我欲發(fā)難,卻見他竟真就從我袍曳下揪了只眼熟的綠殼烏龜出來抱入懷中,在它殼上拍了兩巴掌,淡淡訓斥道:“不聽話的小東西,沒丁點眼見力,下次再是亂跑,與其落入別人手中,還不如干脆被我燉了。” “……” 眾人言之不假,紀糖這個皇叔真是古怪得常人不能度之。古怪雖古怪,但他這話聽入耳中怎么總覺得有點指桑罵槐呢? “我初初接手前任博士的教任,對太女殿下所學所識全然不知,”教訓完王八紀琛突然話鋒一轉直指向我,“今日時辰尚早,不如由我探探殿下的功底,也方便以后你我二人相長相進?!?/br> 言罷,紀琛信手拈起一本《晉律通鑒》:“聽聞太女殿下才思敏捷,對刑獄斷案頗有見地,連大理寺與刑部兩位正卿都欽佩不已,我們便從這開始吧?!?/br> 我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本《晉律通鑒》我倒是見過,但壓在于縣令的金絲楠木桌腳下只見封皮兒不知詳實,這讓我從何答之! “這個……” “怎么,殿下今日不想談律法,那我們看看史政好了?!奔o琛自說自話間又翻開另一本書。 “我不是紀糖。”我看著他,又重復了一遍,“我不是紀糖?!?/br> 我以為他會同在嵐縣時勃然大怒又或是譏嘲不已,可他卻是沉默了下來,半斜半倚在幾案后沉寂地看著我。良久他白紙一樣的臉上露出個怪異的笑容:“你對我說有何用,對陛下去說啊,對滿朝文武去說啊,對全天下人去說啊?!?/br> 我本一腔憤慨沸騰在胸膛里,可隨著他的一字一句竟逐漸冷靜下來,喝了口涼茶潤潤喉:“你讓我冒充皇儲究竟意欲為何?” “我從來沒有讓你假扮皇儲。”他眉目淡然,將《晉律通鑒》硬生生塞入我手中,“今夜殿下也不要回潛龍邸了,留在國子監(jiān)中將此書好好地看上一遍。明日一早若還是說不出個一知半解,就將自秦以來至今所存的律法條例統(tǒng)統(tǒng)抄寫一遍。否則我想太女殿下也不想當著所有監(jiān)生的面將這國子監(jiān)所有地板擦洗一遍!” 這個紀琛打定主意要和我打太極,奈何我受皇帝所托只能忍辱負重接過書來,伏案苦讀。紀琛抱著他的寶貝王八宛如鎮(zhèn)山大石坐于上首,即便我不抬頭也能感受到他如芒在背的視線,盯得我渾身發(fā)毛,只能竭力投入到紙面文字上。 一日過去一半,一本《晉律通鑒》我尚未翻過去三分之一,倒不是它內(nèi)容艱澀難,而是這冬天地板冰涼,即便烤了火盆,時間一久四肢難免發(fā)麻。以至于我翻書時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動作一大,咯吱一聲脆響嚇死我那堂上發(fā)呆的“六叔”。 沒個提防的,紀琛幽魂一樣飄在了我身側:“半日過去就看了這些,都說殿下一目十行看來也是外傳虛名?!?/br> 我被他嚇了一跳,猛地撐起身子,“咔”木頭的磨合聲在房中格外清脆,我頓時手腳冰涼,如墮冰窟。 紀琛也是一怔,微微愕然地看向我。情急之下我想做辯解,哪想雪上加霜本就隱隱發(fā)木的腰骨處一挫,“刺啦”,猶如指甲刮過木板般的刺耳聲響起。 這回,我便是諸葛孔明再世,有舌戰(zhàn)群儒之才恐也難為自己辯解。 不料紀琛短短一愣后隨即蹙眉:“這工部辦事越是不得勁了,連幾塊地板都鋪得不利索。這國子監(jiān)里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梁,萬一摔了一二豈不令人痛惜?!?/br> 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憂心監(jiān)生,關注國事的人啊……但他沒有發(fā)覺自是好事,我松了好大一口氣,暗中揉了兩下腰部可憐巴巴抬起頭:“皇叔,我能歇歇嗎……” 紀琛本想再說些什么,對上我的眼神默了默,冷哼一聲,轉身抱起他的烏龜懶散地拖著步子推門而出,不知所蹤。 我大喜,趁著四下無人趕緊撈起袍子,袖子一卷,咬著牙關將腰間骨頭一一推還原位。昨夜下雪潮氣太重,尾椎處一塊指頭大小的木頭怎么也合不上。滿屋只聞咔嚓咔嚓聲,怪誕非常,聽得我這個當事人胳膊上都起了層雞皮疙瘩。 “殿下?。 ?/br> 我瞬間正襟危坐,長汀興沖沖奔進來,一看只有我一人掩不住詫異:“只有殿下一人?” “嗯?!?/br> “新博士呢?” “出去溜烏龜了。” “……”許是原本的紀糖太不善玩笑,我這一句讓長汀花了好一會功夫才消化完,不過這孩子心大,馬上恢復常色問道,“我聽聞了殿下來了國子監(jiān)吃了好一大驚,本來就有三師在前,若非原來的鄭老先生乃當代大儒又不肯入宮為官,殿下才來的國子監(jiān)。這下鄭老因病歸鄉(xiāng),沒成想殿下竟是換了先生。這位先生是誰?竟能做殿下的老師?” 強忍著尾椎處的不適我勉力淡定回道:“也不是外人,本宮的六王叔?!?/br> 長汀的臉色突地那么一變,聲調(diào)也走了樣:“六王爺?” 他這反應我并不奇怪,好笑道:“六王又不是兇神惡煞,值得你這么怕?” 長汀急急道:“這六王爺哪里不是兇神惡煞了!我從小在帝都長大,見過他的次數(shù)區(qū)區(qū)五個手指頭都能數(shù)的過來。他這人孤僻怪異,性格刻薄無常,這六王府里每每一短時間就要少幾個下人,據(jù)說晚間路過他府外時常能聽到冤魂哭泣哀嚎!” 他說著嘆了口氣:“不過我爹說六王是個可憐人,自幼雙親早逝,若非先皇憐憫恐怕現(xiàn)在也是荒魂一抹。” “你說什么?”我手中的書滑掉在了地上,“六王不是先皇所出?” 長汀眼神迷茫,我自知失言,趕在他之前連忙壓低聲道,“這件事過去已久,六王叔已成年,應沒有多少影響才是?!?/br> 他點點頭,又道:“說是這么說,但畢竟長公主夫婦二人當年死得極慘……” 格子門霍然被人推開,紀琛一手捧著烏龜一手托著個木盒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才在背后議論他的我頓時有種被捉贓在場的惶然感,長汀更是嚇得面無人色,慌慌張張爬起來:“六,六王……” “滾出去!”紀琛暴喝。 長汀哪里還敢多言,屁滾尿流地小跑了出去,分毫沒有想起來我這個同袍戰(zhàn)友…… 我心驚膽戰(zhàn)地也想隨著他一同滾出去,剛一蹣跚爬起來,卻立時被紀琛臉上的極度陰冷所懾。他踏進一步,我后退一步,他反手將門關上,我囁喏:“皇叔你……” “坐下!” 我想反抗,但紀琛的臉色告訴我如果我敢輕舉妄動他是一點都不會給我這個皇太女殿下什么面子可言,況且我自覺背后議人有些心虛,便訕訕坐下。 “趴下!” “?。俊蔽颐H?,肩上沉沉一壓,身不由己地面朝下被他牢牢按在地上,一壓一推間等我回過神來薄薄的棉袍已然被他推在了腰上…… 我奮力掙扎:“紀??!你放肆?。?!你給我滾開?。?!” “你喊吧,最好把整個國子監(jiān)的人都喊過來,瞧瞧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紀琛仗著自己體力身高遠勝于我,輕而易舉地屈膝抵住我,手順勢勾起腰帶一扯。 我已嚇得魂飛魄散,滿心只想著自己最大的秘密即將暴露人前,哪顧得上人來不人來,手腳并用地與他廝打:“紀琛你混賬!你王八蛋!你……” 腰上的鉗制驀地消失了,我氣喘吁吁紅著眼瞪他,他直身跪在我旁邊,冷冷地看我,嗤之以鼻道:“你這罵人的氣勢還真是一如往日,絲毫不遜市井潑婦。” 他起身,隨手一拋,一個冰冷事物落入我懷中。 我低頭看著手里的棕色小瓶,瓶塞拔了一半,淡淡的桐油味混合著草藥的香氣流出瓶口。桐油…… “一日三次,抹于關節(jié)處。”紀琛站在門口,回頭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殿下要怕有毒也可棄之不用,但不論如何到明早之前你是要在這把《晉律通鑒》背得滾瓜爛熟!” ┉┉∞∞┉┉┉┉∞∞┉┉┉ 幾近一夜未眠,翌日天未明,我被江春連推帶搖地給晃醒:“殿下!殿下快醒醒!該上朝啦!” 我睡眼惺忪:“上朝?不是要上課嗎?” “哎喲喂我的好殿下!這上朝歸上朝,上課歸上課,況且您又不是天天來這國子監(jiān)里??炜炜?,要不是國師大人幫襯,您這一夜未歸,奴才有十個腦袋也不夠陛下砍得呀!” 我神思恍惚地由著他們更了衣,用水潑了臉后突然清醒了過來:“紀琛呢?” “???” “哦,六王叔呢?” 江春誤解了我的意思:“這國子監(jiān)祭酒是個散官,沒得要事六王是不得上朝的?!?/br> 紀琛這廝!早知我今日要上朝竟還誆我說盤問功課?。?/br> 害得我掛著斗大的黑眼圈踩著虛晃的步伐入了理政殿。 ☆、第七章 丙子年十月初一,大晉皇太女紀糖奉旨南下巡查江南織造府及十三水司。途中遭遇不明人物伏擊,下落不明,隨性的督指揮使林燁因疏于防范獲罪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