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建福宮是皇長子秦王沈徹的居所,沈徹年初剛剛與都御史趙循之女趙梓珊成婚。容與曾聽都知監(jiān)的人私下議論過,秦王與王妃的關系并不大好,至于原因,他那時聽得頗為啼笑皆非,卻是王爺嫌棄王妃容色不夠傾城,尚不及身邊幾個服侍的小內侍。 秦王私下好南風,這個傳聞容與多少聽過,卻沒想到不僅屬實,而且很快就被他自己親身驗證了。 一踏入建福宮,正瞧見沈徹在宮院中逗弄兩只仙鶴。容與上前叩首請安,起身時,以飛快的速度掃了一眼秦王的臉。 從前歷次皇帝和皇子出行,他也曾伴駕隨侍過,因隔得遠,從沒看清過秦王容貌。此刻純粹因為好奇,做了這個僭越的舉動,一瞥之下,已瞧清沈徹其人劍眉星目,生得很是俊俏。 待要告退去扶辰殿王妃處送字帖,沈徹卻忽然叫住了他。 容與站在院中等候他吩咐,他卻半晌都沒說話,只顧喂食仙鶴,一壁回眸上下打量起容與。 過了一會,沈徹才慢慢踱到他身邊,直勾勾盯著他的臉,閑閑笑道,“跟我過來,我有話問你?!?/br> 轉身進了建福宮中的西配殿,容與連忙跟上去。進得殿內,沈徹命他將殿門關上。容與暗道一句古怪,但王爺鈞旨,他只能聽命行事。 轉過身,便聽沈徹叫他抬起頭來。容與依言抬首,始終目視地下,不敢再有絲毫逾矩。 但余光仍能瞥見,沈徹在仔細端詳他,半晌笑問,“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容與欠身應道,“回殿下話,臣今年十六,叫林容與?!?/br> “名字不錯,和你的人倒也相配。你是御用監(jiān)的?那地方最沒意思,整天和故紙堆打交道?!鄙驈氐偷蜏\笑,聲音里有一絲誘惑的味道,“我調你來建福宮如何?跟著我,可比在你們那兒舒服多了?!?/br> 容與心里一陣忐忑,隱約猜度出他的意思,到底不敢確定,愈發(fā)恭敬道,“臣剛去御用監(jiān)不久,不敢麻煩內宮貴人們再度為臣調派,臣感謝殿下美意,還望殿下恕罪?!?/br> 沈徹忽作一笑,仿佛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 容與更加尷尬,半日才聽他止了笑,又走近些懶懶道,“還以為你是個伶俐的孩子,竟這般不識趣兒,孤抬舉你,誰敢說什么?難道來伺候我,倒比不上伺候夏無庸那個蠢材不成?” 被沈徹目光逼視,容與心跳加快,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臣,實在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敢奢望能得殿下垂青?!?/br> 沈徹輕嗤一聲,突然伸手輕撫過他的臉。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容與的背上,瞬間汗如雨下。 第3章 近身內侍 沈徹斜斜一笑,“沒有特別之處?你這小模樣就夠特別了,跟了孤,以后孤自不虧待你。也用不著你真伺候,無非是白天陪著,晚上和孤說說話兒罷了,平時沒差使也不必理會那些個掌印秉筆,可比你現在要舒服自在得多?!?/br> 容與回味話里的意思,越發(fā)不安,硬著頭皮道,“臣為人魯鈍不堪,且笨嘴拙舌,恐怕不能勝任?!?/br> “要你說什么,只聽孤說話就成了?!鄙驈厮朴幸唤z不耐,“你是真不懂,還是跟我裝不懂,這么個模樣兒,又在宮里頭這些年,那起子老家伙們沒親身教導不成?你可別在我面前裝雛兒?!?/br> 這話已是露骨,容與腦中一片慌亂,飛速的想著要如何才能脫困,恰好右手碰到袖子中的卷軸,急忙道,“殿下抬愛,臣感激不盡。只是夏掌印命臣去給重華宮送畫,臣不敢耽擱,請殿下恩準,容臣告退。” 他知道自己此刻面容慘淡,卻不知因為羞憤,已有一抹紅暈飛上臉頰,更不知這個樣子落在沈徹眼里,無疑會更添興致。 果不其然,沈徹見他這般窘迫,語氣更是得意,“不就是幅畫兒么?跑不了,急什么的?再者,就是你跑了,孤也一樣能把你弄回來,只要你不出這個宮門,早晚逃不出我的手心?!?/br> 容與心里咯噔一響,明白自己的掙扎完全徒勞,不免手足無措,渾身無力。 雖則他的確喜歡同性,可不代表他愿意委身眼前人。 低下頭,忽然想到那一年,眼睜睜看著大火熊熊燃起,轉瞬就把整個房子都燒起來,他無助的站在門外,等待火勢吞噬干凈屬于他的一切,那種猝然逝去,無可挽回的絕望再一次涌上心頭。 他閉上眼睛,任由這種感覺一點點侵襲蔓延,不再想做任何解釋。 忽然聽見院中傳來清越的聲音,“大哥在么?怎么這院子里連個伺候的人都不見?” 是楚王沈徽,只是這個當口他忽然出現,于沈徹而言,不啻為不速之客。 沈徹眉毛倏然一擰,眼里浮上不耐之色,悶聲朝殿外張望,大約是想等沈徽找他不見自行離去。 可等了半天,沈徽依然負手站在院中。 乜了容與一眼,沈徹壓低低聲道,“就這么著了,明兒我就讓人把你調過來,且回去等信兒就是?!毖粤T,徑自推門走了出去。 容與站在原地,發(fā)覺自己已然汗透重衣,深呼吸勉強鎮(zhèn)定下來,明知道他們兄弟在院中寒暄閑話,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過了許久,才覺得心跳頻率漸漸趨于正常。 突如其來的青眼有加,只能讓心底一片冰涼。他很清楚,倘若沈徹真的向夏無庸要人,結果一定會如愿。即便義父高淳在世,也一樣無濟于事。 說到底內臣爬得再高,再得恩寵,也不過是個奴才,主子一句話,若叫坐著死,沒人敢站著活。 容與無聲喟嘆,慢慢推門走出配殿。 甫一出去,只見懷風瞪眼望他,皺眉叱道,“你怎么在這兒?殿下傳了夏無庸問要的東西呢,他說命你送來,卻叫我好等,你這奴才是怎么當差的?”說著看了一眼沈徹,轉頭不悅道,“還不快拿了東西跟我一道回去?!?/br> 容與聽著他的詰問,腦子里忽然掠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莫非沈徽主仆聽到了剛才配殿中的言語,這才故意出聲搭救? 他不敢肯定,然而心里卻莫名覺得踏實許多。 可還沒等他吭聲,沈徹已一把拉住沈徽,含笑道,“東西你拿走就是,這個人,我留下可還有用。” 容與就站在他二人面前,聽見這話的一瞬間,他做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舉動,迅速抬頭望了一眼沈徽,眼里滿是無聲哀求——這已是他眼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沈徽看見了,不動聲色地把手從沈徹手里抽出,苦笑一聲,“大哥留他做什么?莫非建福宮也缺總管不成?你是知道的,我書房里一直缺個通文墨的內侍,前陣子讓內務府挑了一遍,好容易才挑上他,因怕他年輕不踏實,先調到御用監(jiān)歷練兩天。大哥身邊已有那么多可心的,不如就讓我一次如何?” 語氣里頗有幾分求懇的味道。 容與想起曾聽人提起,升平帝的兩位皇子里,秦王最和善好說話,楚王則因時常外派辦差,養(yǎng)成了強悍冷酷的性子,眼高于頂目無下塵,宮內宮外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冷面閻羅。 如今聽他溫聲細語,實在很難將他和這個名號聯系在一起。 沈徹猶豫不決,似乎在揣度沈徽的認真程度。良久,一笑道,“既這么著,我不和你搶人,你帶了去就是?!鞭D臉對容與道,“還不謝謝二殿下抬舉,他調理出來的人,日后可都是有大出息的?!?/br> 一句話,對于對容與來說無異于天籟之音。 暗暗長舒一口氣,容與伏地謝恩,起身后規(guī)矩地站在楚王身后,垂手侍立。至于他們兄弟二人說些什么,他是充耳不聞,心里只盼著能盡快離開此地。 及至跟著沈徽轎輦進了重華宮,容與還有種如墜夢中的感覺。 入宮苑,懷風無聲示意容與跟上楚王。容與忙趕上前,到底是沒伺候過人,他有些躊躇是否該前行一步打簾子,卻見沈徽頭也不回,徑自走入了重華宮內的西配殿浴德殿。 懷風見狀,瞥了一眼容與,抿嘴笑笑,神情似有揶揄。容與當即悟到,原來沈徽方才確實聽到了那番話,現下走入西配殿,大約也是在打趣剛才發(fā)生在配殿里的那一幕。 顧不上想自己的難堪,容與明白沈徽是有意救下他,懷著感激,他上前雙膝跪下,深深叩首,“臣多謝殿下救命之恩?!?/br> 沈徽拿了一柄玉如意在手上把玩,沒有叫他起身,漫不經心的問,“怎么就救命之恩了,說的太大了些。倒不肯謝謝孤一番抬舉,莫非是不愿意在孤跟前伺候?” 容與方才在建福宮內已對他謝過恩了,如何能不愿意呢,于是低聲恭謹道,“蒙殿下抬舉,臣不敢推諉?!?/br> 沈徽哼笑一聲,“做我宮里的人,別的都罷了,就只一條,”身子忽然逼近,冷聲問,“忠心,你做的到么?” 這對容與來說,不是什么難事,何況沈徽于他有恩,所以答的毫無遲疑,“臣做的到?!?/br> 沈徽不置可否,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仍是沒有叫他起身的意思。 容與低著頭,惴惴不安的在想,莫非沈徽不相信他方才的話? 過了好久,他看見懷風輕輕拽了拽沈徽的衣袖,又微微的咳了兩聲。 沈徽將身靠在圈椅中,淡淡道,“我要的畫兒呢?” 容與忙從袖子里取出卷軸,雙手捧著恭敬的呈給他,然而等了半天,卻沒見他或是懷風來接。 那帶著不滿的聲音,卻在他頭頂響起,“伺候的規(guī)矩沒學過么?打開!” 容與一凜,忙打開卷軸,展開那幅畫,一時間又迷惑起來,究竟該擺在案上讓他看,還是自己手捧著讓他看。 最后還是選擇自己捧著,可惜畫太大,只能托著中間的部分,這個情景令他十分尷尬。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只好小心翼翼,抬眼求助懷風,希望他能幫忙解開困局。 和懷風一對視,從眼神里,容與已看出,他對目下這個情形也頗感為難。 正是手足無措,忽聽沈徽咳了兩聲,容與下意識的轉頭去看,卻忘記了此時此刻,自己是抬著頭的。 四目相交的一瞬,他已意識到這個行為是大不敬,心下一慌,匆忙垂下頭去,卻已然來不及了。 不過是一天之內,容與已兩度覺得有如芒刺在背,現在雙膝被漢白玉地面硌得發(fā)澀,又好似是如跪針氈。 好在沈徽似乎不大在意,只問,“云林子的這幅畫,妙在何處?” 這個問題緩解了容與的難堪,迅速整理思路,準備回答。剛要開口,沈徽冰冷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是叫他把頭抬起來。 容與依吩咐抬頭,目光平視前方,輕聲道,“此畫名為漁莊秋霽圖,重點不在漁莊,而在秋霽,遠山遙岑,平闊靜湖,濕寒疏林,皆是秋天雨后之景,清逸明凈,纖塵不染。” 那時候的容與在說這番話時,絕想不到多年以后,沈徽竟然也會用清逸明凈,纖塵不染這八個字來形容他。 沈徽嘴角揚了揚,還是不叫他平身,淡淡問,“云林子有闋折桂令,寫的也不見得多好,口氣卻很大,把下半闕誦給我聽?!?/br> 容與一怔,有點不解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幸虧他記性好,還能回憶起那支曲子,便低聲誦道,“侯門深何須刺謁,白云自可怡悅。到如今世事難說。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 沈徽聽完,極輕的嘆了一聲,隨口叫容與起身,命他把畫放去書案上。之后吩咐懷風帶他出去見重華宮的宮人,安排妥當了再來跟前伺候。 跨出浴德殿,容與不由松了口氣。懷風看出他的不安,溫言安慰道,“別緊張,咱們主子待人一向很好。你是第一個被殿下親自挑中的人,之前內務府選了那么多,殿下一個都沒瞧上。不過,你也是第一個被殿下整治的人,我以前,還沒見殿下讓人跪那么長時間呢?!?/br> 這個說法讓人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憂傷,容與試探著問,“請教懷風哥哥,殿下為何會挑中我?” 懷風歪頭想了一會兒,又看看他,擠眼笑笑,“估計是因為你長的,比其他人都好看?!?/br> 容與在心里嘆息,自然知道這是玩話,面上也只能含笑不語。 懷風見他不搭腔,愈發(fā)仔細盯著他的臉,點頭道,“你模樣生得確是不錯,且和那些個長的好,也自知長的好的不一樣,沒有阿諛諂媚之色。” 說著更是一笑,“就像這會兒,你不說話的時候,瞧著也好像是在笑,倒是頂和氣的,讓人看著就覺得親近?!?/br> 第4章 陰晴不定 還是很難習慣別人稱贊他的長相,容與只好轉換話題問自己今后所司之職。 懷風便絮絮地告訴他職責范圍,以及沈徽的習慣癖好。 其實這份工作說來也簡單,無非就是圍著主子轉。如果沈徽外出,他須跟隨服侍在側;如果沈徽在重華宮內,他也須隨叫隨到,不離主子身邊半步。 說到沈徽的習慣,容與一邊聽,一邊認真的在心里記錄。畢竟這是自入宮以來,他第一次做服侍人的活兒,不敢稍有怠慢。 等見過闔宮上下有品階的宮人,安頓好臥房,這一天已接近尾聲。沈徽似乎有意給他適應的機會,吩咐不必上夜,自去安置不提。 一日下來,峰回路轉,跌宕起伏。容與躺在床上,想著陰晴不定的沈徽,不可知的將來,不覺有了種前路凄迷的彷徨。 想想不久前,他還為得了一份采辦古籍字畫的工作暗自歡喜,誰料到才短短幾天,就已和那份工作失之交臂。 容與想了想,大概自己和安靜美好的日子,真的沒有什么緣分。 然而事實和想象不同,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倒是過得頗為輕松自在。 沈徽每日除卻向皇帝問安,余下的時間都會在書房翠云館內讀書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