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高謙擺手,悠然一笑,“不必,我瞧你早晚會是眾矢之的,老夫還是不和你扯上關(guān)系的好?!?/br> 笑過一陣,忽然正色道,“我此去已非宮廷中人,也不想再聽再議宮廷中事。你也要懂得避嫌,不要和我這個舊人過從太密。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咱們就此別過,你也多多保重?!?/br> 容與懂他的意思,默默點頭,將包裹遞還給他。然后看著他轉(zhuǎn)身,沒有再回望一眼,慢慢踱出了神武門。略顯佝僂的身形漸漸消失于視線外,徒留夕陽下一道被拉得長長的影子。 轉(zhuǎn)身往回走,一路上過往內(nèi)侍宮女皆對著他行禮致意,他至此方才醒悟到,對于在內(nèi)廷服侍的宮人來說,即將開啟的,應(yīng)該算是一個嶄新的時代。 這個時代屬于新帝沈徽,作為內(nèi)廷掌印,也多多少少屬于他這個旁觀者林容與。 “容與,你來看看這個?!蔽髋w中,沈徽將一本奏疏扔在案上,聽語氣頗為不悅。 容與拿過來看了,內(nèi)容是參議沈飲冰彈劾曹國公長子李忠蓄養(yǎng)莊奴,肆意驕橫搶占南郡民田??赐曜嗍?,他格外留意了內(nèi)閣票擬。 大胤朝制,官員奏疏皆先由內(nèi)閣商議擬定處理意見,呈報皇帝后再做最終批示。前者稱票擬,后者因批示用朱筆,所以又叫批紅。 眼下這一道票擬內(nèi)容簡單,言道李忠乃功臣之后,歷來遵章守法,沈飲冰所奏之事查不符實,建議皇上將這道折子留中不發(fā)。 知道沈徽在等回話,放下題本,容與道,“臣聽說李忠娶了首輔秦大人的次女,既有姻親關(guān)系,內(nèi)閣如此票擬也不令人意外?!?/br> 沈徽哼了一聲,“朕日后還要和秦氏成婚,那李忠豈不是也成了朕的姻親,秦太岳是越老越昏聵了,縱容不肖之人,他只當(dāng)朕絕不會不給他面子?!?/br> “秦閣老自升平一朝就在內(nèi)閣主政,致力推行改革,一直也算勤勉清廉……” 沈徽打斷他的話,“他清廉?外頭不敢說罷了,他最擅長的是嚴于律人,寬于律己。” 容與抿嘴笑笑,把玫瑰汁鹵的蜜餞挪到他面前,“水至清則無魚,皇上不能太較真?!?/br> “朕不較真,可有人較真。今兒在暖閣里你又不是沒聽見,他竟然問朕何時大婚,皇考去了才幾個月的工夫?他倒說的好聽——大婚也是遵先帝詔??烧l家爹沒了兒子轉(zhuǎn)臉就娶新婦?他打的算盤朕清楚,結(jié)了親就是一家人,何況還有子孫后代呢!” 他冷笑,“現(xiàn)如今首輔事事把在手里,舉凡有一點反對,他有本事當(dāng)著朕把人罵的狗血淋頭,回頭還補上一道參人家的題本?!闭f著狠狠一哂,“只當(dāng)朕的舅舅已經(jīng)不能滿足他了?!?/br> 秦太岳近來的確有些肆意,容與知道沈徽對此既反感又無奈,這是君權(quán)和相權(quán)之爭,弄不好是會斗得異常慘烈。尤其是秦太岳做了二十多年閣臣,門生滿天下,絕非一朝一夕就能動搖。 “皇上打算怎么回秦閣老?” “給先帝守制,再拖個一年吧?!鄙蚧沼帜闷鹉潜咀嗍瑁晕⒁凰尖?,提筆批道:朕要看如何查的。 翌日辰時,容與照例去內(nèi)閣值房取當(dāng)天的奏疏。秦太岳本來面有不悅之色,見他來了,直截了當(dāng)?shù)?,“請掌印代為通傳,老夫要面見皇上。?/br> 容與自然知道沈徽眼下就在養(yǎng)心殿,且并無其他安排,便請秦太岳和自己一道進內(nèi)廷。路上兩人鮮少搭話,各自沉吟。容與猜測,他必是為了沈徽駁回李忠一案票擬,深感不豫。 果然見了沈徽,秦太岳開門見山,“臣早前已責(zé)成順天府尹徹查李忠蓄養(yǎng)莊奴搶占南郡民田一事,結(jié)果查實乃是一場誤會。起因是李忠府上的一名侍妾與主母不和,私逃至南郡親戚家躲藏,后被李忠知曉這才帶仆從去南郡拿人,不料卻被刁民反咬一口說他縱奴行兇,順天府尹日前核查清楚,并將那起誣告朝廷官員的刁民明正典刑?;噬弦床榈倪^程,臣命順天府將記錄呈了上來,請皇上過目?!?/br> 容與上前,接過他手里的記事簿,捧給沈徽??磥砬靥涝缬袦蕚?,容與正猜測沈徽會作何回應(yīng),卻聽他低聲斥責(zé)道,“刁民是難惹,但李忠也不是個省事的,果真行為檢點又怎能讓人抓住把柄做文章。為個小妾鬧得不成體統(tǒng),朕已下旨申飭了他。” 說完,他語速放緩,漸趨平和,“閣老既是他的岳丈,也該好好管教,雖說他不是曹國公嗣子,好歹也是勛戚世家出身,又有您這樣一位輔臣做他長輩,多少眼睛盯著呢,可別為他壞了秦李兩家的名聲?!?/br> 秦太岳忙點頭稱是,一面覷著沈徽面色,狀似惶恐道,“臣省得,遵皇上旨定會好生管束那個孽障。只是說到這個,臣想起日前所奏,關(guān)于皇上大婚一事,不知圣意如何裁奪?” 沈徽微微一笑,不急不緩的說,“皇考雖有旨意,但到底沒說具體日子,禮部也并沒商擬過,朕決意將今年之期改作明年。既遵了皇考詔,又可為皇考守制,閣老覺得如何?” “臣以為不妥,先帝明發(fā)上諭詔告天下,定的便是今歲之春,如今已近暮春,皇上若是拖延大婚,臣恐怕言官會諫言您不尊先帝詔命,屆時皇上何以向天下人交代啊?” “舅舅說的也在理,”沈徽長長的嗯了一聲,“升平二十九年,工部筆帖士安朗因剛升了職,不愿回鄉(xiāng)丁憂,隱瞞其父過世。后經(jīng)舅舅查了出來,上奏先帝。朕記得舅舅說過安朗有違人倫,欺君罔上,應(yīng)處于極刑。先帝便判了他凌遲,并全家籍沒。怎么舅舅那時覺得不嚴懲安朗,就不足以警示臣工,不足以彰顯我朝以孝為本,如今卻不肯替朕著想了?朕不過是要守制一年,也不能算是違抗先帝旨意吧?!?/br> 修長的手指敲著御案,他擺出一副為難的形容,“朕也是要以孝治天下,可要是連自己都守不住,何以約束臣工約束天下人?恐怕這個先河一開,往后安朗這樣的人不在少數(shù),舅舅不是想看大胤朝堂上,有越來越多的官員奪情吧?” 升平二十九年,那時的沈徽不過是個六歲小娃娃,剛剛開蒙,每天在上書房讀四書。秦太岳做夢也沒想到,他居然能記住這樣一件事,還會在今天拿它來堵自己的嘴。 首輔大人一時有些惱恨,又沒什么立場再爭辯下去,只好悻悻作罷,垂首告退。 第16章 悠游 秦太岳告退出去,沈徽又開始這一日批閱奏疏的工作,暖閣里迅速安靜下來。隔了一會兒,沈徽拿了禮部折子遞給容與,示意他看今春恩科策論擬定的題目。 今年正值大比,因升平帝駕崩,春闈也順時延后了三個月,開試日期定在了十天后。想來這會兒京城已是學(xué)子云集,各州府的舉子和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們共聚禮部貢院,場面一定很是壯觀。 容與按捺不住好奇,聯(lián)想前世高考的場景,一樣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多少人指望這一考能改變命運,連自己當(dāng)年也同樣抱著這樣的想法。 沈徽見他不說話,笑看了他一眼,“發(fā)什么愣?是不是琢磨著,想去看看那些日后的國之棟梁,都長什么模樣?” 輕而易舉就猜中了他的心思,容與于是笑著答是。 沈徽略想了想,方道,“會試那幾天自然不成,你要好奇便趕這幾天去吧,京里的客棧早都住滿了這些人,沒準還能碰上幾個有趣兒的,也替朕去探訪一遭兒,看看有沒有真正有才華可堪重用的。” 這是許他出宮了,容與禁不住一陣竊喜,只是面上沒敢太表露,也沒忘記叩謝沈徽準他出宮的恩典。 沈徽知他憋著滿心歡喜,淡笑著揶揄,“正經(jīng)事不見你上心,光想著溜出宮去。你倒說說看,掌了這幾個月的印了,各監(jiān)頭頭腦腦換過了幾個,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朕瞧著你怎么就一點不見火氣?” 這話多少有試探的意味,容與心知肚明,十二監(jiān)的掌印稟筆都是升平朝留下的老人,有的甚至做了數(shù)十載大太監(jiān),在前朝也有不少盤根錯節(jié)的親戚勢力,相對于這些人,他不過是初來乍到者,所依仗的只是沈徽的寵信,要想立時動作開銷幾個不易,還須韜光養(yǎng)晦再做思量。 于是他將各司掌印秉筆的情況簡述一番,更不諱言道明個中利害,一一詳述給沈徽聽。 沈徽沉吟著,只問他,“別的都罷了,那個夏無庸連個李成的畫都辨識不出來,這種庸人白占著個好位置,你打算也留著?” 容與頷首說是,“夏無庸辦差也算勤勉,只是水平有限,臣覺得與其罷免,不如提拔個有眼光的秉筆來幫襯他?!?/br> 想起那日傳喜曾拜托他的事,就勢回稟道,“御用監(jiān)有個叫孫傳喜的僉書,對書畫有些鑒賞力,臣覺得可以升他做個秉筆?!?/br> 沈徽嗤笑,“當(dāng)日一屋子御用監(jiān)內(nèi)侍都斷不出那副畫,還要找了你這個外人來,這叫有鑒賞力?” 容與略略一笑,“他眼光是不錯的,只是礙于夏無庸是上峰,不好太露鋒芒,所以才找了臣去,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沈徽不置可否,半晌,嘲笑他道,“看來人家比你聰明得多!” 容與承認,低頭一哂。其實內(nèi)廷之中比他聰明的人比比皆是,為什么偏巧是他占了這個位子,自然是因機緣巧合這四個字,不得不說,他的經(jīng)歷真是再一次證明,運氣這種東西是真實存在的。 次日容與伺候沈徽用完早膳,便告了假,帶上林升一道從東華門出了宮城。 林升現(xiàn)如今已和容與非常親近,有雙方性子投契的緣故,也有林升格外有心的原因。 因容與平日隨侍皇帝,一天下來,既要和臣僚們斗心眼為沈徽擋麻煩,又要小心謹慎的應(yīng)對沈徽的各種問題,心神難免疲累,再加上御前伺候,只能站在沈徽身后隨叫隨到,六七個時辰下來小腿常常又酸又腫。 他自己很清楚,照這么下去,早晚得患上靜脈曲張。因此會準備幾個迎枕,下了職之后將腿墊高,讓血液回流。 林升看見過一次,沒有多問便記在了心上,此后他晚上再回房,那迎枕必定已準備妥當(dāng),且高度合宜,熱水也一定是現(xiàn)成就有,不需他再說一句半句,林升就會蘸濕巾帕慢慢為他熱敷膝蓋和小腿。 此外林升還有個好處,就是性子活潑,時常會講些笑話和宮里逸聞給容與聽,他年紀小,又是伺候掌印的心腹,大伙都很給他面子,誰都愿意和他兜搭兩句,他也就成了容與獲取宮內(nèi)消息的極好來源。 一個貼心伶俐的少年,讓容與既省心又寬慰,有時候也禁不住會想,倘若能有這樣一個弟弟倒也不錯,偏巧他們還都姓林,興許五百年前真是一家子。 這會兒容與帶他出來,笑問他可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他歪著頭想了半天兒,“太多了,小人常聽那些辦差的內(nèi)侍說京都繁華,酒肆茶樓商鋪林立,數(shù)前門外最是熱鬧,還有天橋那兒有好多有趣兒的雜技戲法表演?!?/br> “哦,對了,還有米市胡同的金陵烤鴨,說是太祖時期就在南京出名的老字號?!绷稚龍A圓的眼睛瞬間一亮,“太宗遷都之后這家店又跟來了北京,據(jù)說參加會試的外省舉子們來京必去那里品嘗烤鴨,唉,這些個文人墨客也真是會享受,像先生您日常在內(nèi)廷都沒有這么好的口福?!?/br> 因這趟出宮并非辦差,他們二人也都換了尋常直裰,為不惹人注意,容與就讓林升在外喚他做哥哥,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只說萬萬不敢僭越,無奈之下容與也只得叫他改口稱先生就好。 聽他說的熱鬧,容與笑道,“其實外省學(xué)子去品嘗金陵烤鴨,倒也不僅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那家名為合意坊的老店原是有段掌故的?!?/br> 康靖三十年,時任都御史的文仲芳彈劾權(quán)相商衡反遭誣陷,下朝之后心中苦悶又兼饑腸轆轆,不經(jīng)意間來到這家店,內(nèi)中食客有認出他的,便告知了店主。店主仰慕他是忠義之士,親自端鴨斟酒,一番攀談之后文仲芳得知店名為合意坊,就要了紙筆書了這三個大字,店主將其制成匾額掛在店門上。 后來文仲芳因再度彈劾權(quán)jian被構(gòu)陷下獄,有人便來合意坊要將其手書的匾額摘下,店主以身護匾,雖被圍攻毆打也不肯松手,幫閑者見狀只得作罷,從此合意坊聲名更是遠播。后世學(xué)子們常自發(fā)去那里憑吊紀念文仲芳的浩氣丹心,并以此勉勵自己。 故事說完,阿升撓了撓頭,不解的問,“這文仲芳也是不開眼,一次彈劾不成還不明哲保身,竟然還再來一次,可不是找死么?” 容與忖度著,該如何跟他解釋個中意義,“文公是御史,即言官。言官的職責(zé)就是要指出君主的過失并規(guī)勸,同時還要左右言路,彈劾糾察百司。北宋司馬光曾經(jīng)說過,凡擇言官,當(dāng)以三事為先,不愛富貴,重惜名節(jié),知曉治體。足見言官必須是道德品行極為高潔之人才可擔(dān)當(dāng)?!?/br> 說到這個,容與是真心覺得御史臺等科道的存在,在這個時代很有必要。廣開言路是制約權(quán)力行之有效的一個辦法,在以人治為基礎(chǔ)的古代社會需要有言官存在,借此規(guī)范各個職權(quán)部門的行為,在關(guān)鍵時候能夠起到正本清源,撥亂反正的作用,當(dāng)然,一切還都有賴于君權(quán)是否高度集中,君主本人品行是否足夠?qū)捜荨?/br> 他微笑著給出結(jié)論,“所以言官不能只知明哲保身,趨利避害附勢茍全,否則朝堂上就沒有人能保持中正立場?!?/br> 容與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只是那時候的他從沒想過,日后有一天,自己也會被言官們集體彈劾,奏章上書八條大罪,諫言沈徽將他置之重典,交法司重處。 林升聽的頻頻點頭,仿佛有所悟,稚氣的臉上現(xiàn)出一抹老成持重的神色,那樣子十分有趣,半晌忽然眨眨眼,“我看先生就符合司馬光說的那三點,人品也很高潔,要是先生也能做言官就好了。那樣的話一定會是朝廷之幸。” 容與愣了一瞬,不禁啞然失笑。自己這樣疲沓懶散的性子,隨遇而安的脾氣,哪里稱得上人品高潔?充其量只是不愛招惹是非,對旁人的生活沒有好奇心罷了。林升到底年紀小,誰對他好,他就自然而然覺得對方也是好人,判斷的標準十分簡單。 何況言官不是隨便什么人就能當(dāng)?shù)?,容與可不覺得自己有犯上直言的勇氣,他現(xiàn)在倒是越來越貪戀安逸。說不清道不明的,這個世界對他來說,仿佛開始有了吸引力,讓他不僅想活下去,還想盡力活得舒心愜意。 他猶自陷入沉思,林升憋不住輕聲叫他,問是否要去合意坊,看看學(xué)子們?nèi)绾我贿叴罂於漕U一邊錦心繡口,容與是無可無不可,笑著說好,兩人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米市場胡同方向而去。 第17章 高談闊論 容與和林升到達合意坊時,店內(nèi)已有不少客人,其中多數(shù)都穿著飾有青黑色滾邊的玉色衣衫,那是大胤朝舉子的服飾,看來春闈前夕,這間館子的確因?qū)W子們捧場而格外熱鬧。 容與喜歡溜邊兒,挑了角落里一處座位坐下,見林升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便笑問他可以吃下幾只鴨子。 兩人正說笑,忽聽一人揚聲道,“若論各省學(xué)政出題之怪,當(dāng)屬江西為翹楚,各位可知鄉(xiāng)試時我省督學(xué)大人出了個什么題目,你們再想不到的,題曰殺雞,既不用典,亦不引經(jīng),真是讓我等無從下筆啊?!?/br> 眾學(xué)子聽到這個題目一陣哄笑,有人當(dāng)即問,“既無從下筆,兄臺又如何能得中舉人在此安坐?” 眾人點頭稱是,又問那江西學(xué)子如何應(yīng)對,那人搖頭晃腦的笑道,“小子那篇文章不足道,倒是有位仁兄大作可供諸位一笑,各位請聽,為雄雞,為雌雞,不雄不雌為閹雞,姑勿論也,殺之而已矣;為紅雞,為白雞,不紅不白為花雞,姑勿論也,殺之而已矣……”還沒等他說完,堂中眾人已然哄笑成一團。 此時一個容貌英俊的年輕學(xué)子正色道,“諸位以為好笑,我倒是覺得這文章頗有新意,針砭時政,內(nèi)蘊不凡。” 見眾人一時不解,他面有得色,繼續(xù)說道,“此文章起首一句已是妙,不雄不雌為閹雞,殺之已矣。各位想想,閹雞者意可比閹人,從始皇建秦,其后兩漢,唐,北宋,皆亡于閹豎之手,國朝初立時,太祖曾高瞻遠矚為防閹人之禍,令內(nèi)侍不得識字不得兼任外臣,并于宮門外高懸鐵牌,上書內(nèi)臣不得干政,預(yù)者斬!可見閹禍何等慘烈,須加以慎防?!?/br> 說著憤慨一嘆,“可惜時至今日,內(nèi)宦又再得寵信,先帝時內(nèi)廷有司禮監(jiān)掌印高謙,與外臣溝通緊密,私相授受,一度把持宮闈,連臣工們想要見圣上一面尚需先行賄賂于他。如今閹豎雖遭罷黜,尤未使人解恨。而當(dāng)今天子雖年富英才,據(jù)聞卻也寵信了一個年輕內(nèi)侍,那人于內(nèi)廷毫無建樹,年紀極輕便一躍而成為司禮監(jiān)掌印,若不是靠花言巧語諂媚主上,如何能升至如此高位?” 他重重一哼,鄙夷之色盡現(xiàn),“可見閹豎詭詐jian狡,居心叵測。我等既決意讀書致仕以報國,就更應(yīng)時時警醒,為國朝杜絕閹人慘禍?!?/br> 這一番高論說完,堂中諸人皆齊聲叫好,一時間群情激憤,有不少人已開始歷數(shù)各朝代亂政宦官之罪。 聽他贊那文章起首有新意,容與就已猜到他要說的必和內(nèi)侍有關(guān),只是話里居然會涉及到自己,不免還是有些驚訝。 下意識看了看林升,卻見他神色懊惱,雙拳緊握,好像隨時要跳起去和那群學(xué)子理論。容與連忙輕握了他的手,對他報以搖頭一笑。 大胤百余年來,內(nèi)侍的地位已較立國時有了大幅提高,不過也正因為這樣,前朝文官一直把內(nèi)侍視為敵人口誅筆伐,其中尤以江南文人集團最甚,時常利用結(jié)社之際對內(nèi)侍大加貶斥,甚至以作驚人之語侮辱謾罵內(nèi)侍而聞名。 容與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話,活了兩輩子下來,唯一的好處是心胸比一般人豁達,且自認除死無大事,倒也不會太過掛懷。 何況無論哪個朝代,太監(jiān)的形象大多jian佞邪惡,真正弄權(quán)禍國的太監(jiān)有,但也不乏為人背黑鍋者。這個鍋,說到底還是為皇權(quán)而背——皇帝不信任官僚集團,太監(jiān)又是只能依附皇權(quán)的產(chǎn)物,于是皇帝選擇“信任”身邊太監(jiān),借他們的手用以制衡前朝,至于其后的罵名和這些人的下場,就不是皇帝值當(dāng)cao心的了。 這時場中有人起身,向適才那名學(xué)子拱手,高聲請教他姓名籍貫。一旁有人替為答道,“這是應(yīng)天府這一屆的解元,說起他的名諱倒是有趣,正和督學(xué)李松年大人重名。當(dāng)日唱名之時,還有段故事呢?!?/br> 在此處賣了個關(guān)子,那人得意的夾了一片鴨rou慢條斯理的嚼起來,引得旁人都大聲催促他快說下去。他又飲了杯酒這才開始說,“那日唱名之時,李督學(xué)見李兄名字與他一字不差,便笑言這般巧事,本官理當(dāng)照顧,如此,便出一聯(lián)讓你來對,倘若能對上便算你中舉,倘若對不上只好回去苦讀三年,下次再來吧。李兄從容應(yīng)道,大人倘出言不悔,請出句。李督學(xué)于是緩緩念出上聯(lián),曰,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但見李兄不慌不忙道,魏無忌,長孫無忌,爾無忌,吾亦無忌。李督學(xué)登時捻須含笑不語,我等在旁者也都為李兄才思敏捷所折服?!?/br> 這位李解元果然巧思,容與心下佩服。林升湊過來些,低聲問,“先生,這李松陽對的下聯(lián)似乎頗有諷刺之意,其人好生狷狂,怎么還能得中解元???” 容與一笑,“才高之人難免傲物,江南自古多才俊,如今又盛行狂生之道。說不準,這李解元的對子答的已算是客氣了?!?/br> 眾人猶自夸贊李松陽高才,只聽角落里里一人沉聲道,“你們?nèi)杖赵诖烁哒勯熣摚瑓s從不溫習(xí),想必都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 容與循聲望過去,見一個年輕學(xué)子獨自一人坐在另一處角落里,桌上只放了一壺酒兩碟小菜。他此言一出,當(dāng)即有多人反唇相譏,問他為何他也在此閑坐,他卻只閑閑喝酒不再搭腔。 李松陽許久沒開口,此時揚聲道,“我等皆是各省頭名,來此際會自然胸有成竹,何用臨陣磨槍。且那許士廷還能出什么古怪題目刻意刁難不成?!毖粤T,眾人又都跟著笑了起來。 容與眉頭一皺,許士廷是本次會試的主考官之一,李松陽如此不忌諱的說出考官姓名,當(dāng)是對師長疏無半分敬意,實在是狂得有些出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