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說罷更大笑起來,一面覷著容與,“我告訴你啊,她這是真想開了,知道自己和萬歲爺緣分算是盡嘍。哎,我還聽說,人家可放話了,她不指望皇上還能關(guān)懷,也想明白了,預(yù)備把自己的夫君拱手讓人?!?/br> 這話聽者有意,容與佯裝不解,看著傳喜,后者搖搖頭笑得耐人尋味,“不明白?那我可說了,人家原話是,決定把夫君讓給你了,反正她也爭不過一個成日里近身服侍的人?!?/br> 話剛說完,他已被容與冷冷的注目激了一哆嗦,忙又連連擺手,滿口撇清,“這可不是我編的,也不是我亂說的,真是那位主子娘娘自個兒的原話。” 容與冷笑,估摸著傳喜大約還美化了一下,原話可不會說得那么好聽,從秦若臻口里道出,只會喚他做閹人??梢娝钦娴臒o所顧忌,只是不知這么胡天胡地的作下去,她心里到底打得什么算盤。 容與寒著聲氣告誡傳喜,絕不許將這類言語再傳出去,尤其不能讓皇上知道,否則一切干系都在他身上。 傳喜原忖度他不常作色,沒想到沉下面孔也一樣讓人心悸,忙賭咒發(fā)誓說不敢,保證了半日才訕訕的去了。 只是秦若臻的話,讓容與嗅到一絲暴風(fēng)雨來臨前,氣息低沉壓抑的味道,心里開始隱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第94章 化險為夷 在宮里待久了的人,倘或沒出去過也還罷了,既是享受過外邊的自由自在,一顆心難免時常要向往能飛躍紅墻。 容與捱了些日子,恰好趕上這日老福王上京養(yǎng)病,他是沈徽祖父那一輩兒為數(shù)不多在世的親王,因舊年染病,在藩地遲遲不得治愈,這才得了恩旨回京延醫(yī)。 沈徽倒也重視,親自遣了太醫(yī)院一眾御醫(yī)前往福王府,御駕隨后也要親至。容與見機(jī)向他告了假,沈徽猶豫一陣,勉強(qiáng)點(diǎn)頭,“罷了,你身子也不算多強(qiáng)健,陪朕去瞧個病人,弄不好再過了病氣,且去外頭逛逛再來?!?/br> 容與一笑,“我只是看著不那么壯實(shí)?!闭f完也緊著叮囑他,“你也仔細(xì)些,不過盡心罷了,隔著遠(yuǎn)些看看,說說話就好?!?/br> 一面又親自服侍了他穿氅衣,認(rèn)真的為他系著風(fēng)帽的帶子,沈徽笑得一笑,順勢將他手拉過來握緊,“早些回來,有空兒上前門大街,再買點(diǎn)子時下流行的玩意兒來?!币娙菖c被他一番親昵,弄得臉上泛起一層薄暈,愈發(fā)低聲調(diào)笑,“回頭晚上再好好說給我聽?!?/br> 容與抿了抿唇,含笑說好。因林升近來染了風(fēng)寒,他便吩咐了讓他好好在房中休養(yǎng)。自己一個人出東華門,才要翻身上馬,忽然聽得身后有人一疊聲的喊,請廠公留步。 容與回轉(zhuǎn)身,來人步子慌亂,大冷的天兒都能跑出了一頭一臉的汗,卻正是秦若臻身邊的明霞。 明霞?xì)獯跤醣嫉浇?,蹲身福了一福,容與見是坤寧宮的人,只神色淡淡的問,“找我有事?” 她點(diǎn)頭不迭,一把扯住容與,“廠公救救我家娘娘,娘娘早起……早起就有些不好,才剛進(jìn)了點(diǎn)子膳,這會子就咳個不停,好容易吃下的全吐了不說,還……還咳了血?!?/br> 容與不動聲色的掙開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怎么早前不報,可有讓太醫(yī)診過?” 明霞說有,“中秋之后就犯了病氣,請了脈,說是肝火郁結(jié)所致,光是藥都吃了有三四副,卻是一點(diǎn)不見好,今兒早起又……”她嗚咽了兩聲,那眼淚倒是適時的落了下來,“眼下奴婢也不知該去求誰,廠公一向最是仁義寬宏的,就當(dāng)是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看顧娘娘這一遭兒罷?!?/br> 要說咳血,唬得住旁人,唬不住容與??妊脑蚨嗔?,也未必見得是什么大病,就是咽喉撕裂都有可能會帶出點(diǎn)血。 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知道了,“你還該去太醫(yī)院,我不是大夫,找我也無濟(jì)于事。雖說今兒太醫(yī)們跟皇上出去了,可也有值守的,你自去吧,別耽擱了就是?!?/br> “便是這個不成?!泵飨技钡溃叭缃窬鸵粋€尚藥御奉在,竟是一問三不知,奴婢瞧他是有心推諉。這會子放眼宮里,誰不知道娘娘失勢,一個個都恨不得踩上一腳……” 不等她說完,容與已冷冷截斷,“你說話留神,娘娘是內(nèi)廷之主,又是儲君生母,誰敢怠慢,誰又有心怠慢?你只管去傳太醫(yī)就是?!?/br> 不想再做糾纏,轉(zhuǎn)身欲上馬,身后人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他側(cè)目一望,見她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帕子展開,雙手高高擎起,舉到他面前,那上頭不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血痕,卻是有著一汪殷紅的血印。 “奴婢不敢欺瞞廠公,娘娘是真的不好,奴婢若有本事請得動人,哪里敢來求您幫忙,請廠公開恩,救救娘娘?!闭f完以頭搶地,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容與一字一句的聽著,明霞苦苦哀求的勁頭不像是作偽。只是偏趕上今日沈徽帶著太醫(yī)院的人出去,這個時點(diǎn),未免也太過湊巧。 見他猶豫,明霞更是一個勁兒的催促,只說人命關(guān)天,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也請看顧則個。 容與思忖片刻,若確有其事不該不救,若有其他緣故,也是自己早晚都要面對的,他不愿站在沈徽身后等他維護(hù),也不信秦若臻真有膽量要他性命。 頷首應(yīng)下,先命人傳了太醫(yī)院當(dāng)值的人,果真是個年輕后生,連容與都瞧著眼生。在進(jìn)入內(nèi)苑時,容與看見一個內(nèi)侍從身旁過,便拉住他低聲吩咐,“你去乾清門外找林升,告訴他坤寧宮的炭快用完了,讓他別忘記去催,就說我急等著要用?!?/br> 只可惜西廠的人不能在禁宮中逗留,就是現(xiàn)下通知也來不及了,這念頭一閃而過,他隨即嘲諷起自己太敏感,太小心,秦若臻再荒唐,也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及至進(jìn)了坤寧宮,院子里的景象倒讓容與怔了怔。秦若臻讓人搬出了軟塌,放在廊下,自己歪在榻上,身邊放著幾個炭盆,整個人臉色蠟黃,看上去的確一臉病容。 待請完脈,容與不過叮囑幾句便欲告退,秦若臻忽然揚(yáng)聲叫住他,那聲音猶自發(fā)喘,卻有著一抹戲謔玩味,“請廠臣留步,今兒好不容易才請到你,話還沒說上兩句呢,怎么就要走?你就真的這般不給本宮面子么?” 容與道聲不敢,垂目靜待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秦若臻扯著嘴角,清淺淡笑,伸手指著一旁那面色冷峻的內(nèi)侍,“難得今兒天氣好,本宮正想著你還欠我一場比試,不如就在今天,你們二人真真正正的一較高下,如何?” 容與看了她一眼,難為病透了的人還有這份心思,嘴上只謙拒道,“臣說過,技不如人甘拜下風(fēng),娘娘何苦這般執(zhí)著?” 秦若臻忽然坐起身,緩步朝他走過來,面對著面,陰滲滲的笑說,“你究竟技藝如何,卻是要比過才知道。你百般搪塞,果真是看不起我?還是你連輸?shù)挠職舛紱]有?”她一步一步靠近,貼在他耳邊輕聲一笑,“你既敢和我搶男人,這男人還是皇帝,天下間,可還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容與按捺住一把推開她的沖動,自向后退了一步,“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臣今日休沐,已向皇上告了假。娘娘若沒其他事,臣便告退了?!?/br> 說完微一欠身,卻被她一把拽住。隨即揚(yáng)手,有宮人立刻上前,將坤寧宮的殿門關(guān)閉,另有一隊人抬出了弓箭,裝有鵓鴿的葫蘆等物。 秦若臻傲然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主子,你此刻的行為就是違逆,非要我下道懿旨給你不成?” 容與不勝其煩,知道她今天不會那么容易放自己走,只得忍耐著點(diǎn)頭,“好,娘娘要怎么比,臣奉陪就是了?!?/br> 秦若臻眼里閃過一抹惡毒笑意,連連頷首,“這話說的好,這么著,才像是個談笑間就辦了封疆大吏,敢公開賣官給你主子賺錢,能以一個閹人的身份扳倒當(dāng)朝首輔的內(nèi)相大人!”她話鋒一轉(zhuǎn),冷笑著說,“今兒的比試,咱們換個新玩法,你敢不敢應(yīng)戰(zhàn)?” 知道她一定會有更刻毒的話,容與淡笑著應(yīng)道,“娘娘請說。” 秦若臻再度揚(yáng)起嘴角,臉上浮起刻薄陰鷙的笑,一字一頓的說道,“葫蘆墜地,看誰的鳥兒飛的高。愿賭服輸,誰輸了,就脫一件衣裳,脫到?jīng)]的可脫了,這場比試才算結(jié)束,怎么樣?” 雖猜到她會令自己難堪,但無論如何沒想到會是這般……瞬間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容與兩世為人,頭一次有破口大罵的沖動。 顯然他憤怒的表情令秦若臻既滿足又興奮,她揚(yáng)起臉輕蔑的說,“怎么?不敢么?你不是什么都敢做?難道你最怕的竟是,脫下你的褲子?” 聽見這話,院中有不少人一臉駭然,更有幾個宮女不知輕重的在竊竊發(fā)笑。 容與冷冷道,“娘娘何必如此,您知道結(jié)果會是什么。即便不能和皇上和好如初,那么至少也要顧念太子殿下,您是一個母親,不能做令殿下蒙羞之事。” 這話說完,他心口沉了一沉,眼見秦若臻絲毫不為所動,連提到沈憲都能無動于衷,看來是打定主意破釜沉舟,哪怕為此和沈徽正面交惡也在所不惜。 忽然心念一動,或許,她一直都在等待這樣一個機(jī)會,她本就不想在這個深宮里再生活下去,索性尋個由頭和沈徽徹底決裂,落一個被放逐的結(jié)果,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秦若臻比了比手,揚(yáng)聲一笑,“請罷,今天咱們務(wù)必要盡興。你可要記得遵守規(guī)則。不過就算你忘了也沒關(guān)系,這兒有這么多人,個個都會幫你的?!?/br> 院中再度響起一陣令人無地自容的奚笑聲,一個大膽宮婢嬌聲道,“娘娘真要我們看吶?怪嚇人的,那被割了的,一定丑死了?!彼f完,立刻傳來幾聲附和的刺耳尖叫,好像光是想著,就已經(jīng)令她們驚恐萬狀。 容與環(huán)顧四周,坤寧宮已是傾巢出動,里外皆圍滿了宮人。為了今日,也不知籌備了多久,他迅速掂量著,憑他一個人絕難突圍出去。 見他紋絲不動,秦若臻皺眉,不耐煩道,“你以為你走得掉?還是你那個主子會來救你?林容與,我今天鐵了心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閹人,你不玩這個游戲可以,咱們直接點(diǎn),讓我驗過,我馬上放你走?!?/br> 她揮了揮手,四面八方開始有人向容與逼近。 “游戲不能這樣玩,有些代價,不見得人人付得起。娘娘不一定會贏,”容與鎮(zhèn)定抬手,止住了周遭人等,再回首,看著那滿臉殺氣的忠誠內(nèi)侍,“而你已經(jīng)輸了,無論什么結(jié)果,我都沒有那么大方,能讓你繼續(xù)安穩(wěn)的活在世上?!?/br> 那內(nèi)侍似被他氣勢所懾,直愣了一愣,容與趁機(jī)接著說,“娘娘如今很想出去,這份心情臣很明白,可方法用錯了,便會適得其反。倘若今天娘娘輸了,有想過會是什么落局?依著元亨朝曾有的例子,臣不介意封宮?!?/br> 封宮戴罪,這里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冷宮,秦若臻不懷疑以他目下的權(quán)勢,絕對可以做到這一點(diǎn),卻依然不驚不懼,撫掌笑贊,“果然老道了,臨危不亂,還能說得出這樣一番話??赡阌袥]有想過,你主子真會為了你,殺了我么?我不光是皇后,更是太子的母親。他向全天下人證明了我和秦氏謀逆無關(guān),又在滿朝文武面前保住了我,為的是什么?他若沒有半分忌諱,又怎么會留我到今日?” “你不要以為,和他有了點(diǎn)子情誼就真能作數(shù),關(guān)鍵時刻,他是誰都可以犧牲的?!彼庵阶?,好整以暇的幽幽道,“從前,他只是要那帝王位,滿口殺伐,什么都不在乎。等到了手呢,又想要權(quán),現(xiàn)在大權(quán)在握了,他又想要名!身后名,對于一個皇帝有多重要,你這種人是不會懂的,因為你早就不配有任何好名聲?!?/br> 她說罷掩口,發(fā)出令人難堪的咯咯笑聲,“不過你也不用難過,我賭他不會為了一個內(nèi)臣?xì)⑽?,但我也賭,沒有了你,他會很難過。至于多久嘛,可就沒人能猜度得出,我也不在乎,其實(shí)只要他傷心,我就足夠快活了?!?/br> 容與搖頭笑笑,“怎么娘娘覺得,憑眼前這些人就能殺得了我么,還是辱得成我?且不說司禮監(jiān)上下已知我在此,外頭更有西廠的人,既然娘娘非要爭個魚死網(wǎng)破,那么我也不忌諱屠戮坤寧宮?!?/br> “你敢?”秦若臻柳眉倒豎,“滿朝文武不會饒你,你終究還是逃不過一個死字?!?/br> 容與冷笑了一聲,“娘娘是否有些高估,自己在滿朝文武心目中的地位,所謂今日不同往日,太子又年幼,根本沒有抗衡的實(shí)力,倘或這樣鬧下去,那么皇上也許真會考慮,要不要更換儲君人選——有誰會想要在自己身邊,埋下隱患呢?何況天家本就無情。” 秦若臻臉色頓時一白,容與跟著道,“娘娘是識時務(wù)的人,今日這件事就這么算了,我保證可以幫娘娘在皇上面前諫言,娘娘要的結(jié)果,我一定有辦法幫你達(dá)成心愿?!?/br> 見秦若臻緊鎖眉頭,神情恍惚不定,他迫近了些,低低再道,“太子在,則娘娘安,一切皆大歡喜。從此你得自在,和關(guān)心愛護(hù)你的人一起,不比困在這深宮里滿懷仇怨要強(qiáng)?” 秦若臻終是有些動搖,卻還是狐疑的端詳著他,那內(nèi)侍見狀,忽然大聲喝道,“娘娘別信他,此人口蜜腹劍,若聽信他的話,日后恐怕死無葬身之地?!?/br> 說話間,他身形動了動,就要去夠幾案上擺放的弓箭,容與余光瞥見,來不及多想,迅速抬起手臂,用力地以肘擊他的脖頸。 那內(nèi)侍“啊”地一聲捂住脖子,連連后退,容與一把搶過那箭,一箭射中他小腿,登時便讓他動彈不得。 一擊即中,他才后退了兩步,“臣手里拿著箭,但不會對準(zhǔn)娘娘,權(quán)當(dāng)彼此放對方一條生路。我已表明了誠意,請娘娘三思,相信娘娘也不希望看到坤寧宮血流成河,將一盤活棋生生做成死局?!?/br> “你當(dāng)真肯幫我么?”秦若臻氣勢明顯弱了,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掙扎的人,半晌凄然笑出來,“原來他喜歡的是這樣一個人,你和他倒是越來越像了,雖不夠狠絕,一樣也會拿捏人心。” 長嘆一聲,她眼底染上了落寞傷感,卻咬牙說,“我輸了,原本就早該斬斷。憲哥兒到底是他沈家的兒郎,我看著他那張越長越像他的臉,多一天都覺得厭煩。再往后如何面對,我一想起來,就滿心都是絕望……什么都留給他吧,我只要他能還我一個自由?!?/br> 直到秦若臻跌坐在椅子上,宮門緩緩開啟,容與暗暗舒一口氣的同時,才驚覺自己掌心已全都是汗。 再看看四下,那些人雖已失了主張,面色如塵,可方才若是一擁而上,他能殺得過來么?如果真的失去了尊嚴(yán),他又如何還能茍延于世? 沈徽是匆忙趕到的,幾乎有些踉蹌的奔下御輦,一路上他大抵知道了發(fā)生什么事,帝后之間并沒有爭吵,秦若臻眼望著地下,一再漠然重復(fù),“放了我,憲哥兒是你的,你愿意怎生教養(yǎng)都好,最好讓他忘記我這個母親,也忘記他曾有過,一個喚作秦氏的外家?!?/br> 也許,這是所有局中人,能有的最好選擇。 出坤寧宮,重重殿門再度緊閉,沈徽也顧不得有旁人聽著看著,小心翼翼的望著容與,低聲道,“上來吧,和朕一道回去?!?/br> 眾目睽睽之下,他如此說,也算做到了極致。容與一言不發(fā)隨他擺布,卻在乾清門外執(zhí)意落輦,朝沈徽欠了欠身,仍是一言不發(fā),往自己房中去了。 第95章 廢后 究竟是如何走回房的,疲憊不堪之下,容與也無力思量,一路上一言不發(fā),對別人的話也充耳不聞。闔上房門前,只面無表情示意所有人出去,包括一臉急切的林升,然后落鎖,退回到床上。 背靠著墻壁抱膝而坐,一時間好像喪失了悲喜,再也找不到任何能表達(dá)情緒的字句。 也不知過了多久,其間不斷的有叩門聲響起,窗外的光亮漸漸暗下去,影影綽綽的燈火燭光在近處緩緩搖曳。 門外傳來紛雜的腳步聲,先是林升焦慮的在低語,“大人一直把自己鎖在房中,怎么敲門都不開。臣真怕大人想不開……” 跟著是急促的叩門,沈徽低低道,“容與……”反反復(fù)復(fù),似乎極有耐性,“容與,是我,還不開門么?” 聽到他再度用“我”這個字眼稱呼自己,容與遲疑了片刻,還是下床走到門邊,房門開啟的瞬間,他看見沈徽眼里滿是焦急憂慮,除此之外,自然還有憐惜。 輕輕一哂,容與仍退回之前的位置,抱膝重新坐好。反正那些禮儀也好,尊卑上下也罷,業(yè)已崩塌,他沒心思重新再去構(gòu)建,不如就這樣,放任自己肆意下去也好。 他甚至沒有去看沈徽,眼神是自然放空的。沈徽見他寂落冷清的模樣,心口揪著一疼,又隱隱有些害怕,在那床邊坐了,接過宮人捧著的粥碗,無聲示意旁人都出去。 房門關(guān)上,屋內(nèi)一片靜默,除了有湯匙碰觸碗邊緣發(fā)出的叮當(dāng)脆響,沈徽向他伸出手,手里舉著盛滿粥的湯匙,一直舉到他唇邊。一番動作做得那么嫻熟,就好像他早已做慣了似的。 容與搖頭,試圖接過來,卻被他避開了。沈徽神情堅持,仿佛他不喝下這口粥,他就會一直舉著那把湯匙一般。 微微輕嘆了下,其實(shí)此刻哪里來的食欲,但多年來的習(xí)慣使然,容與還是順從了他的意愿。 沈徽表情瞬間一松。容與順勢接過他手中的碗,對他微微頷首致謝,卻還是想不出該說些什么。 “對不起,”良久過去,沈徽輕聲道。 寥寥三個字,讓容與動作微微滯了滯。 隔了片刻,沈徽繼續(xù)說,“我本來不想講,那些讓你受委屈的無用廢話。因為我知道,打從你跟了我那天起,已是受了太多委屈。被人嫉恨,被人謾罵,被人陷害,被人侮辱……都是因為我。可你又從來都沒抱怨過,一絲一毫都沒流露。只要我讓你去做,或者我還沒說,只是隱隱希望有人能為我去做的事,你都會毫不猶豫的替我做?!?/br> 嘆口氣,他又道,“雖說如此,卻又不是無原則的在幫我,你惋惜那些剛直的敵人,尊重有節(jié)氣的文人,甚至連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沈徹,你都肯出言保下來,這些我都明白,說到底還是為了顧全我的名聲。因為你,我才沒有殺更多的人,沒有變成任意妄為肆無忌憚的君主??蛇@些年,我從來沒有感謝過。所以眼下,我只能向你道歉。” 容與看著別處,神情安靜,一字一句都聽得分明。沈徽的話像一粒石子,在沉沉如死水的心底投下一圈漣漪,然后一波波的蕩漾開去。 半晌一笑,容與搖了搖頭,“臣不能領(lǐng)受皇上的歉意,這會令臣覺得惶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