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沈宇揚了揚眉,笑意盎然,“廠臣覺得這個稱呼如何?這不過是警醒那些個不安分的奴才罷了,自然是不會這般對你的,廠臣是父皇面前最得臉的人,父皇曾親口說過的,你是他的臣子,孤對你,也一向都存著敬重?!?/br> 他提著鳥籠子,含笑徐徐移步靠近,一壁逗弄那鳥兒,一壁壓低了聲音,輕輕巧巧道,“不過嘛,你早晚都會是孤的奴才,到時候,無論用什么法子,孤都會要你親口說出這兩個字來?!?/br> 第115章 免死金牌 出了報本宮,傳喜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頭,又遠遠打發(fā)了跟在身后的小內(nèi)侍們。 見他探頭探腦像是有話要說,容與先發(fā)制人,語帶訓(xùn)誡意味,“太子年紀尚小,對很多事物難免好奇,心高氣傲又存了攀比念頭,你就不該用這些玩物來引誘他,況且外頭的話本內(nèi)容良莠不齊,不加篩選就拿給他看,更是不妥?!?/br> 傳喜之前被他連番敲打過,早存敬畏之心,怎奈近日攀扯上太子,自以為得了依仗,便不以為然的笑笑,反勸他道,“這會子殿下已是太子,日后早晚繼承大統(tǒng),若是連治下京城時興什么都不知道,那還成話么?我這不也是為了他能了解民情嘛。再者說了,宮規(guī)本來就是死的,成日家把個少年人拘那么緊有什么趣兒,他若是一直不知道也還罷了,偏外頭那些勛貴們進來問安,時不常要告訴他些好玩的,他聽了豈有不心癢的?你且放心罷,咱們這位殿下,心里有數(shù)兒著呢,可不比前頭他那位憨哥哥?!?/br> 容與冷冷看他一眼,并未接話。 傳喜察言觀色,愈發(fā)加意賠笑,“論理,您是萬歲爺抬舉出來的,可得了寵,不能就忘了旁人不是?我如今搭上小主子,也不過是為日后好過些罷了,您盡管寬心,日后我若能得新皇疼愛,總少不了要多孝敬幫襯您。” 容與聞言站定,先斥了一聲慎言,“萬歲爺春秋正盛,你這話傳出去,該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往后我不想再聽到這些,更不想再聽見東宮又新進了什么外頭的新鮮玩物,逾制玩器?!?/br> 他忽然作色,惹得傳喜錯愕之余,也只得低頭呵腰,諾諾稱是,保證再不敢引著太子玩物喪志。 他的承諾,多少還要打個折扣,容與私下吩咐林升多留意報本宮日常,之后更將此事輕描淡寫的在沈徽面前稍加提起,建言他多抽出些時間關(guān)懷沈宇,引導(dǎo)他讀書和欣賞玩器的情趣。至于沈宇要求內(nèi)臣自稱奴婢一事,則只字未提。 然而很快,沈徽傳太子前來問功課時,便親耳聽到了這個“新鮮”的稱謂。 當鄧妥口稱奴婢回話時,沈徽開始深深蹙眉,“這是什么時候改的規(guī)矩,鄧妥是東宮局郎,大小也是從四品,怎么這般自稱起來?” 沈宇雙手藏在袖子里,正暗暗擺弄一顆龍眼大的琉璃珠子,聽見父親問話,忙坐得筆直端肅,伶俐的一笑,“是兒臣這樣吩咐的,為的是讓他們自省。內(nèi)侍么,本就是皇家豢養(yǎng)的奴才。兒臣這么做,父皇可是覺著不妥?” “自然不妥,”沈徽斷然道,“為尊者應(yīng)體恤下情,這些個宮人,泯滅自身諸多欲望辛苦cao持半生,皆是為服侍主君,身為主上者該給予他們一定程度的寬容。一味苛待下人并不能體現(xiàn)天威,要懂得賞罰分明,有過當罰,有功當賞,方是御下之道?!?/br> 沈宇忙站起身,姿態(tài)恭謹?shù)膽?yīng)道,“父皇教訓(xùn)得是,兒臣自當謹遵。其實兒臣也懂得優(yōu)容有功者,并不是每個內(nèi)侍都需要在兒臣面前自稱奴婢?!蹦抗庠谝慌允塘⒌娜菖c臉上轉(zhuǎn)過,笑得很是乖巧可人,“譬如說,廠臣就不用。他是父皇最忠心最得用的臣子,兒臣一向敬重其為人。在這宮里頭,也無人敢駁他的面子?!?/br> 沈徽淡淡頷首,“這個自然,國朝向來宮府一體,他日常隨侍朕預(yù)朝政機務(wù),又曾做過你的督學(xué),你須尊重他才是。往后也當如此。” 說著話鋒一轉(zhuǎn),吩咐跟前人擎上一枚敕令打造的鐵券,“廠臣前次平叛立有大功,便是不顧自身前救駕這一樁,已是諸將不能及。朕特命人趕制此物,上以丹砂書免死二字。今日當著太子的面賞賜下去,太子一道做個見證罷,日后若是他有過,你也該知道如何處置才得當?!?/br> 他突然拿出這物件兒,別說太子,連容與都吃了一驚。他并不知道這是沈徽一早就想好,預(yù)備送他的大禮,而且是定要當著太子的面才好賜下的大禮。 容與接過那“免死金牌”,心里只覺有說不出的怪異,想不到這種前世在小說影視作品里才出現(xiàn)的東西,有一天竟會實打?qū)嵚湓谧约菏掷铩?/br> 而那鐵劵上頭呢,還沉甸甸地承載著沈徽的良苦用心! 沈宇看著容與俯身叩首謝恩,面上沒有丁點不悅,反倒等他起身,和悅微笑著道喜,“廠臣才能卓著,為人忠謹,得此嘉獎實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br> 話說得漂亮又體面,只是是否出自真心,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了。 待太子告退,沈徽打發(fā)了殿中人,便拉容與坐下,“二哥兒這性子是越來越怪了,喜歡整治人的脾氣不知道像了誰?”沉沉一嘆,又道,“我有些擔心,他不會是個寬厚的君主,反倒是睚眥必報,喜怒無常?!?/br> 一個人的性情當然不容易改變,容與一點不懷疑,他的擔憂日后會成真。只是不欲讓他思慮過多,想了想只道,“所以你更該多關(guān)注他成長、日常生活。原說讓我編寫歷代帝王作為事跡,我已整理的差不多了。你何時空閑,我呈上來請你先閱過。名字也暫擬了一個,就叫帝鑒圖冊?!?/br> 沈徽含笑沉吟,半晌說好,“好名字,就這么定了。你編的東西,我還信不過么?”輕輕一笑,他伸手握住容與,緩緩道,“我是怕,他以后會對你不好。” 本該光華肆虐的鳳目里,沾染上了惆悵,更有不加掩飾的關(guān)切,容與心里知道,沈徽近來時常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對自己未來處境的憂慮。 容與笑笑,“太子是君,做臣子的只有盡心服侍。若真不得太子意,那么我還可以請辭致仕。皇上百年之后,我確是打算告老離宮。倘若那時候,我還尚在人世的話。” 沈徽忽然神色大慟,急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張了半天口,才低聲道,“別這么說,你一定能活得長長久久,平平安安,然后得享晚年?!?/br> 話題涉及生死,到底是有些遙遠了,反正無解,不如把關(guān)注轉(zhuǎn)到即將迎來的喜事上頭去。天授十六年春,吳王沈憲滿十六歲,奉旨于四月初十與韋氏大婚。 韋氏雖礙于出身,僅冊為側(cè)妃,但闔宮上下無人不知,終吳王沈憲一生,大約是不會再娶正妃了。 到正日子那天,沈憲按表大裝,頭戴親王皮弁,上綴四色玉珠七顆,南珠三顆,中間貫以玉簪,兩側(cè)懸有朱朱纓;身著絳紗袍,腰間系素表朱里大帶。 吳王側(cè)妃韋氏戴九翟冠,冠身覆以黑縐紗,前后飾珠牡丹花,綴金珠寶鈿花,另有金簪一對;身著紅色大衫,深青色霞帔,飾織金云霞鳳紋。 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男女,從天色不亮就開始折騰這一身隆重的禮服,等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早已筋疲力盡,被宮人牽引著,仿佛兩個提線木偶,失去了往日的生機與活潑。 等行完冊封禮,吳王夫婦至乾清宮向沈徽行叩拜大禮。沈宇亦著太子服制端坐下首,受吳王妃拜禮。 此后便是御賜家宴,依國朝規(guī)矩,吳王大婚后便要前往封地,沈徽近日為此已有些郁結(jié),離別在即更是加重了他內(nèi)心不舍,原本喜慶的氣氛也因此變得有幾分傷感。 吳王妃韋氏在盛裝之下,不復(fù)明艷俏麗,倒是多了點溫婉嫻靜,只是一味端著更顯拘謹,坐在席上一臉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的表情。 “嫂嫂今日真漂亮,看得孤都有些羨慕了呢。想來哥哥把好東西都留給你了,孤也沒什么旁的可送,便送上些薄禮,不過取個好意頭,盼著哥哥嫂子多子多福?!鄙蛴钚ν麉峭蹂?,一面令侍女奉上賀禮,正是一枚施金累絲嵌珠鑲玉送子觀音滿池嬌。 韋氏忙起身雙手接過,含笑道了謝,轉(zhuǎn)身將分心交給了侍女。 沈宇遂打量著她,輕聲笑問,“怎么嫂嫂不戴戴看么?別在你今兒這髻上不是正合適?” 韋氏一愣,略有些尷尬的看著沈宇,又看了看身旁的沈憲,一時呆在當下,不知是否該回身取過那分心戴在頭上。 她的不知所措落在沈宇眼里,更添了輕視之心,大概越覺得吳王妃十分上不得臺面,不由露出絲絲蔑視,唇角牽起,掛上了一抹譏諷笑意。 沈憲轉(zhuǎn)頭,沖韋氏和煦地笑笑,轉(zhuǎn)身從侍女手中取了分心,在韋氏頭上略比了比,便即輕巧嫻熟的將分心別入她發(fā)髻中,他做這番動作閑適中透出溫柔,像是日常做慣了似的,而望向韋氏的目光也含著湛湛喜悅和融融春意。 沈宇見他為韋氏解圍,也沒再說什么,只發(fā)出極輕地一嗤,扭過頭去。 沈徽恍若不察席間事,含笑對沈憲道,“原擇定的是十日后出發(fā),朕后來想想,確是有些趕了。你們剛成婚,宮里好些年沒這么熱鬧了,不如多住些日子再去罷?!?/br> 沈憲聞言有些動容,正待回話,卻倏然發(fā)覺太子神色不耐,正眉頭深鎖的盯著他。 他頓時一窒,方才面帶慚色道,“父皇這么說,是怪責兒臣不孝了。兒臣也想多留在您身邊些日子,可是祖宗規(guī)矩如此,禮部和欽天監(jiān)又早就擇定了啟程的日子,若是兒臣推遲就藩,恐怕難以和朝中眾臣交代,就是外頭人聽著也不好,只當皇室自己都不守規(guī)矩。所以還請父皇準許兒臣按既定日子出發(fā),往后逢年過節(jié)和父皇壽辰之時,兒臣再請旨回京給您請安?!?/br> 沈徽微笑聽著這番話,良久終是緩緩點了點頭。此后宴席上,他越發(fā)沉郁,懶懶聽著太子與吳王之間的談話,眼中偶爾會有一閃而過的哀傷,是他凝視吳王時會自然流露的神情。 此后幾日,容與抽空便常去探望吳王,并看看他上路時所需之物是否都已齊備。 沈憲正在整理一些過去常用之物,榻上和書案上都堆滿了衣物和書籍。見容與來了,笑著請他陪同一道挑選。里面有不少是他童年和少年時代喜歡的玩物,隨后他從幾件常服里,抽出一件花花綠綠的嬰兒衣服,笑著遞給容與。 那衣服正是他出生時,容與送的百家衣,不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居然還能完好的保存下來。 “這個是要帶走的,回頭留給我兒子穿?!鄙驊椗牧伺娜菖c的肩膀,舉止親昵,“廠臣,多謝你,當日送我這個,我一直記得。其實還有很多事,我都沒有忘記,那時候你替母親說話,教我如何勸父皇寬恕她,方能讓我有更多機會享有母親照拂。雖然終究還是不成,可是并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心地好,從來都不是挑撥生事的人,所以一直都把你當成是父皇身邊,最得力的知己來看待?;蛟S在孤心里,也早就把你視做一個可以交心的長輩?!?/br> 容與欠身道了聲不敢,“殿下不怪臣,臣很感激。何況當年殿下撇開母子之情,為臣說話,其中恩情,臣一直覺得無以為報,也不是一句感謝所能言盡的?!?/br> 沈憲擺首,輕輕一笑,“當年之事,實是父母之間誤解,你不過是被殃及的池魚,我又怎么會怪你。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不提也罷。” 他注視容與,目光真摯,一壁鄭重握緊他的手,“等我走了,父皇便交給你了。你是他最信的人,也是我最信的人,你一定會好好照顧她,陪著她。廠臣,你知道的,他有多寂寞,而且,他似乎比從前還是,老了一些……” 是么,沈徽老了?容與有些茫然的聽著,也許因為他每日都見到他,所以并沒有留意過容貌上的變化,其實又怎么可能不變呢,十六年光陰彈指過,他們都已不再青春年少。 而歲月是如何不經(jīng)意的改變一個人,他想,他心里最是清楚。 鄭重對吳王拱手長揖,容與答允了他的囑托。 沈憲啟程那日,容與送他至通州渡口,目送他們夫婦的行船順流南下,直到再也望不到寶船上揚起的風(fēng)帆。 之后緩緩策馬回返,一路之上,且行且觀望,方才發(fā)覺京城已是春風(fēng)十里繁華。不知不覺地行到東華門處,再抬眼看去,那一座巨大的孤城被暮色寒煙籠罩著,于靜謐中等候著夕陽西下。 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沈憲還是嬰兒時的面龐,他看著他一點點長大,從可愛稚童變成聰慧少年,春風(fēng)得意鮮衣怒馬,無憂無愁撫琴吟唱。 如今相送,看著故人遠去,心頭空蕩蕩之余,不覺涌上那些古老悠遠的感慨,所謂日月如磨蟻,原來人生最易是別離。 第116章 題跋 月余過去,一本帝鑒圖冊便完整呈至御前,沈徽閱過沒提什么異議,隨即命東宮侍讀為太子逐一細講。當然對外只說這是翰林院編修們特意為太子所撰,至于真正編纂者容與則只字未提。 這年才過五月,京里已格外悶熱潮濕,反常似黃梅天。前朝內(nèi)廷都換了輕羅紗衣,仍是略微動動就能生出一層汗來。沈徽畏熱不畏寒,更覺煩悶,因此六月初就搬至西苑承明殿,為講學(xué)方便仍命太子留在報本宮里。 或許因為心浮氣躁,沈徽顯得心情郁郁,容與明白那癥結(jié)其實來自于吳王離京。沈徽好像忽然間發(fā)覺了吳王諸多好處,時不常會懷念,有時候閑下來,還會一幕一幕回憶吳王小時候的趣事,過后又感慨,所幸賜予吳王的封地還算令他滿意。 容與原想找些消遣替他排解,可一忙起來全顧不上了。京里官員最是望風(fēng)而動,容與因軍功得了厚賞,還是塊大胤朝許久不曾出過的免死金牌,事情傳到宮外,愈發(fā)招來更多人趨奉。 一連大半個月,光是應(yīng)酬勛貴各部官員上門拜會已占去泰半時間,如今誰能成為提督太監(jiān)府的座上賓,那可是大大有面子的事。容與不愛招搖,不過是按禮數(shù)招待,內(nèi)中自是有得用的,有一貫示好的,也有違心奉承的,更有他不得不親去捧場的飯局酒局。既是一視同仁,少不要面面俱到安排妥當。 那日正在安陽侯府上賀侯爺壽宴,和眾人閑談聊天中聽見了樁趣事。 因見府內(nèi)下人手持長長的竹桿往花園子里去,于是有人問這是做什么用。安陽侯不無得意的笑道,“這叫粘桿,上頭系著個網(wǎng)兜子,里頭刷了些黏液,專門粘那些個知了蜻蜓的。今年天氣反常的熱,晚上那知了叫的忒兇,吵得人讀不進去書,還是家里小子想了這個法子。別小看這粘桿,管用著呢?!?/br> 有人笑著點頭,贊小世子機靈辦法多。安陽侯一哂,“倒也不是。這點子可不是他先想出來的。前陣子和梁國府家大哥兒聊天,講起來近日在家正心煩,聽見這群知了叫喚更是鬧心,就讓人制了粘桿來。還別說,這位世子爺號稱京城大玩家,心思就是比旁人活絡(luò),只不過這些日子遇到不省心的主兒,讓他生了好大一場閑氣?!?/br> 梁國公世子一向是斗雞走狗玩鳥聽曲的閑主兒,不過人并不壞,還頗有幾分仗義,也好結(jié)交些江湖義士。容與對其人沒有惡感,因問起那閑氣是為什么事。 有人當即笑答,“廠公有所不知,這位小爺不光會玩俗的,也能玩雅的。聽說最近迷上了南派山水,如今蘇州正有個號東村的,畫風(fēng)絕類宋人郭熙。偏巧京里有個姓盧的買賣人,手里有不少東村先生的畫,他就上門去求購。原本想著一幅畫,滿破著花個千八兩銀子也拿下了,不成想這姓盧的倒也軸。當著他的面說,我盧某人一不缺錢,二不畏官,就是喜歡這些才收來天天看著,要是拿錢砸我,對不住,還真就不賣。好說歹說就是不行,這位小爺也算是規(guī)矩人,從此也就撂開手,不過回去還是生了場悶氣。那姓盧的怕是不知道,自己遇上講道義的,真要是碰見個狠主兒,多早晚必得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容與聽得心里一動,遂問道,“這位盧姓商人可有說過,用什么方式才能求得他的畫?” “那誰曉得,這些個脾氣怪誕之人,性子上來是混不吝,高興起來分文不要也是有的。”說話人眼睛一亮,“您該不是也動心他的藏品罷?聽世子爺說,那東村的畫確實不錯,廠公一向號這個,倒是可以打發(fā)人去瞧瞧。那姓盧的聽見是廠公抬舉,必不敢再耍那臭脾氣的?!?/br> 容與笑笑,沒接這話,私底下到底有些上心,過些日子再想起來,便吩咐心腹去打聽了那盧姓商人居處。 據(jù)派去的人來回,那商人單名一個峰字,祖籍京城,做的是絲綢茶葉的買賣,經(jīng)常往來于江南,所以有緣識得吳中一帶享有盛名的畫師。 容與正尋摸找個機會出去拜訪,誰知又趕上鴻臚寺安排接待朝鮮來使,更有建水師學(xué)堂等諸多大事籌辦。說起建水師學(xué)堂,原是他的主張,難得太子為這事也上過幾道奏本,提了幾個頗有見地的想法。按說容與主持統(tǒng)籌的差事,沈宇竟能一點麻煩都不找,態(tài)度還明顯很支持,甚至更在私下駁斥了幾遭反對的聲音,不免教有心人嗅出一點不同尋常的味道。 前頭忙著這幾件大事,容與更無閑暇出外尋風(fēng)雅。于是先打發(fā)了林升,扮作外埠商人前去尋那盧峰,看看能不能收點子有趣兒的回來,頂好是江南風(fēng)光,聊以慰藉沈徽總想下江南而不得的心情。 這日傍晚,因有公務(wù)處理,容與只怕纏不過沈徽,晚上不知又要鬧成什么樣子,便先和他告了假,自在房里換上月白道袍,只戴網(wǎng)巾小冠坐在案前整理水師學(xué)堂的奏對。想著翌日要將此事擺上廷議,輿論雖已差不多掌握在他這邊,不過是走個過場,擺出重視內(nèi)閣六部的形式,心里倒也沒什么擔憂顧慮。 耳邊聽著,外頭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并不算大。林升打外頭回來,衣裳頭臉都干凈爽利,卻一副鎩羽而歸的形容兒,喪眉搭眼的匯報,“好言好語說了一車話,那姓盧的就是不答應(yīng),說那點子私藏想不到會有這么多人惦記。想要東村畫作,也不是難事。他對金銀財帛已無甚興趣,活到這把年紀獨愛些書畫而已。若一意相求,只需拿他心儀的來交換也就是了?!?/br> 容與將手里折子批完,放下筆沉吟半日,方回味林升的話,靠在椅子上點頭笑道,“看來這人有些癡氣,也有脾氣。罷了,原來他是要以物易物,咱們手里頭可有什么拿得出的?” “他點明說了,想要平山先生的溪山泛艇圖。世人都說平山先生筆力勁峻,在浙派畫師中素有抗鼎之譽。” 這位平山先生是早就成名的當世畫師,曾有人贊他足當名家。一副丹青極受達官士子推重,號稱得其真跡,如若拱壁。巧的是,宮里也有收藏他的畫作,那盧峰做說的溪山泛艇圖,這會子正藏于武英殿秘閣中。 容與挑了挑眉,林升見狀笑著探問, “大人怎么打算?其實我瞧著那東村先生的畫委實不錯,畫的也是江南風(fēng)光,按這等筆力放在武英殿也不為過。要不,您跟萬歲爺請旨,換了他的畫回來不就行了?!?/br> 不過是私下里尋點新鮮玩意,求而不得也犯不上執(zhí)著,容與搖頭說不必,“宮里藏品一向只有進的,并沒有出的,何況是和人交換,既然他不愿,也就算了罷。” 林升卻有心成全,“可那盧峰好像真是個愛畫之人,他那樣想求一副平山畫作,大人何不滿足他一下,借他一觀便即收回也不行么?” 說得輕巧容易,世人很少能對心愛之物不存一點占有之心,一見之下,恐怕更難放手。 “不然,還有個法子?!绷稚肿欤冻鳇c狡黠的壞笑,“大人許久沒動筆了,不如臨一副給他看看,以您的畫工,足以亂真。再者說了,他不過是想看一眼,大人您的摹本也算是當世佳作,雖是仿品,日后恐怕也是馮本蘭亭序似的,值得后人追捧。您覺得這個主意怎么樣?” 容與本來闔目養(yǎng)神,聽見這話,睜開眼,淡淡笑看他,“你是說讓我用一副假畫,去騙了他的真畫來?” 林升忙擺手,解釋道,“這怎么能算是假畫呢?既然宮規(guī)如此,他這輩子反正是見不著那副溪山泛艇圖了,索性就讓他看看惟妙惟肖的摹本唄,也算是全了他的夙愿。您沒聽見他方才對我說的,好像這輩子看不見那畫,都死不瞑目呢。您就當發(fā)發(fā)善心不就結(jié)了?!?/br> 輕聲一笑,容與起身,拍了拍他腦袋,“想都別想,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事兒就此作罷,你也不許背著我私自和他交涉,明白么?” 林升一向?qū)λ钊羯衩?,雖覺得可惜,也忙不迭點頭,“您吩咐的,我一定照辦。我懂得分寸,您放心就是?!?/br> 知道他分得清輕重緩急,容與一笑命他下去了。打發(fā)了林升,他閑坐一刻,開始收拾桌案,整理文房之物,不意在架子上找到了一卷被他封存已久的傳世名作,清明上河圖。 就好像一個故人,忽然出現(xiàn)眼前,那畫展開來的一瞬,前塵往事跟著撲面襲來。當日他陪秦若臻在養(yǎng)心殿等候沈徽,她說過的話言猶在耳,甚至她手捧黃公望的寫山水決,蹙眉細看時的模樣也都歷歷在目,所有的畫面都像是昨天才剛剛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