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珠華收手搖了搖:“舅舅別多想,我只是想說,生死關(guān)頭繞了兩圈,好多事呢,我是都想開了,也不怕了,能活下去我自然是想活的,可得分個活法,要是再叫我憋屈著活,該給我的公道不給我,我寧可死了算了!” 她末尾一句猛然提了音量,尖利的童聲在不大的室內(nèi)炸開,張巧綢離她最近,本來因為她靠近過來神經(jīng)就繃得很緊了,被這一擊,嘎嘣斷了,“啊”地一聲短促尖叫,丟了帕子,悶頭往門外沖去。 珠華望著她的背影:“……” 好像用力過猛了怎么破? ** 張推官的臉色難看到可怕。 他其實非常心焦于解決此事,但不得不緩著來,因為為了避免家里陷入另一場混亂中,他不能對張巧綢做出太嚴重的懲罰,但同時也不能太委屈珠華;他努力想在這兩者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在這個平衡點沒找到之前,他寧可忍耐,保留意見,以免事情不可收拾。 但他的苦心今天付諸了流水。 張巧綢實在是不該來——或者來也行,自招罪過,懺悔道歉。 她卻不,裝沒事人一樣地來了,以后珠華知道真相后想起這一幕,這就是純拉仇恨。而張巧綢又沉不住氣,沒裝住,珠華不過試探兩句,她就面無人色飛快暴露了,到這里也還是可以補救,該立刻下跪痛哭告饒;結(jié)果,她居然跑了! 這真是糟糕的出場,更糟的退場! 哪個有悔過之意的人會這么干事! 張老太太失態(tài)地站了起來,腦子里快速轉(zhuǎn)了一圈,挑動著嘴角憋出個笑模樣來,向珠華道:“珠丫頭好好說這話,怎么突然喊起來了,看把你小姨嚇的?!?/br> 珠華還未開口回擊,張推官忍無可忍,他已經(jīng)夠周全家里的了,然而這對母女還不體諒他,到這地步了還試圖抵賴! “請老太太去追上巧綢,帶到前院正堂去,我現(xiàn)在召集家人,明理此事?!?/br> 張老太太面具一樣浮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僵死了:“老大,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這事那事,巧綢那么點年紀,她能沾帶上什么。你要管事,我和你爹兩把老骨頭去領(lǐng)教你的官威就是了?!?/br> 張推官哪里怕她的排揎,面無表情地道:“不去也行。事發(fā)第一時刻我便審了洗墨,打我取回牽機到珠兒出事這段時間里,家里唯一進過我書房的人就是巧綢。老太太既然有別的意見,那我循公回避,這便把洗墨交到理刑館去,請汪府臺親審,屆時發(fā)下票來,巧綢要去的就不是前院,而是府衙的大堂了,老太太是不是要這樣才滿意?” “……”張老太太臉色數(shù)變,最終緊緊抿住了嘴唇,一言不發(fā)地走了。看其去意,并不怎么慌張,若有所恃一般。 張推官心情復雜地這才看向珠華,他實有些不知該怎么面對外甥女了,先前提一提她都暴跳,現(xiàn)在兇手當著她的面大搖大擺地晃悠過來了,還明擺著想靠抵賴過去,竟不準備付出任何代價——張推官的屁股是歪的,難免更偏袒自家人,但他的腦袋沒進水,珠華現(xiàn)在怎么生氣,他都并不奇怪。 但他還是驚住了。 因為珠華沒生氣。 ☆、第12章 珠華非但沒生氣,心情還正經(jīng)不錯,因為她從先前張推官和張老太太說的一句話里得到了巨大的靈感,并且試探之后,證實了她的感覺沒錯。 嗯,就是她忽然拔高嗓門嚇跑張巧綢的那一句,她放出那句話來,當然不是為著嚇唬張巧綢,也不是真的想再死一次,她只不過是在以死脅人而已。 威脅的對象不是張老太太,而是張推官。 威脅的成果,她十分滿意。 張推官的拖延癥好了,雷厲風行地準備開審——以為她在開心這個?錯,老實講,這只占了很小的一個比例,張推官說了要明理此事,也只是要“理”了而已,以他的立場會給出什么樣的交待,珠華并不抱持多大希望。 她從這進展里真正得到的訊息是:她穿來的時機真是太好了,簡直集合了天時地利人和呀。 清明長街,眾目睽睽,稚女劇毒,分分鐘腦補出一萬字,初到寶地的第一時刻就打出了名頭,最大限度地坑了張推官一把。 雖然她還沒機會出門,沒接觸到外界信息,但只看張推官被逼得衙門都不去了——她剛被從醫(yī)館送回來性命最垂危的幾天張推官都還敬業(yè)地去辦差呢,就可知輿論發(fā)酵到什么程度了。 這說起來真要謝謝張老太太,要不是她沒話找話問那一句,珠華真沒想到這一點,張推官是家里最常來看望她的人,她習慣了他的出現(xiàn),沒有注意他這兩天來的時間不對。 要是現(xiàn)在坐著,珠華又該晃起腿來了:真是好、極、了。 她以為自己在這地方一無所有,一切都要從頭打拼,卻沒想到她其實握著相當有分量的一張牌,是噠,這張牌就是她的性命安危,從此不用由她自己小心翼翼地顧惜了,只要還在張家一天,張推官就得保證她好好地活著——否則他怎么說得清哪?沒死透就被出了殯的外甥女,好容易救回去沒兩年又出了事,哪怕她是自然死亡的,群眾都不會相信,自會自由腦補出自己認為合理的真相。 這“真相”里,張推官自然清白不了,到時候就不是去不得衙門了,恐怕壓根就不用去衙門了。 因為自身經(jīng)歷,親情這回事,珠華是挺漠然的,而像張推官這么一個任由外甥女冤死還幫忙掩蓋罪證的人,她就更不覺得有和他發(fā)展親情的必要了,所以無論他先前有多放得下身段,態(tài)度有多和氣,珠華一概冷眼以對,他那些后悔痛惜,在珠華心里和鱷魚的眼淚差不了多少。 不過從今往后,珠華決定要變更一下下了,親情什么的還是浮云,但對于□□么,還是應(yīng)該客氣一點。 有鑒于此,她對上張推官的目光,平靜地問:“舅舅,我也要過去吧?” 張推官:“……對,你不用著急,緩一會再去也行,我先去通知你二舅舅他們?!?/br> 他這時也沒空多想,說著便出去了,見到玉蘭站在院里,順口吩咐她往二房去傳話,自己則匆匆親自去找張老太爺。 ** 巳時中,除了二房一個年紀太小的庶子和乘著暫時沒書念跑出去玩沒在家的張興文,外加臥病在床的鐘氏外,張家其余人等齊聚正堂,八扇門扉齊開,下人們皆被攆到了數(shù)丈外,不許靠近。 珠華立在屋里,抓緊這難得的機會,好好看一看張家的眾生相。 正中兩張?zhí)珟熞紊戏肿鴱埨咸珷敽蛷埨咸?,張老太爺穿著十分體面富貴,但他比張老太太年長了整整二十歲,看去滿臉皺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頭子樣,和張老太太坐一起,活脫脫的兩輩人,一點也不般配。張巧綢倚靠在張老太太身邊,張老太太拍著她的手,不時絮絮低聲和她說些什么,大約是安慰她不要怕。 張老太太的安慰挺有效,張巧綢這會兒的臉色正常多了,察覺到珠華在看她,撇了下嘴,低頭又去聽張老太太說話去了。 下面兩溜椅子燕翅擺開,分坐著大房二房,鐘氏不能來,大房就是張推官領(lǐng)著兩個女兒,張萱不必說,珠華只打量了眼張蓮,這是個身材豐滿的姑娘,臉也略有些圓潤,不過相貌是不錯的,她默默坐著,眼睛望著自己的膝蓋處。 對面則是二舅舅張興志和二舅母馬氏,張興志雖和張推官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五官看著也有相似之處,但英俊程度卻是差了好大一截,氣質(zhì)更不需提,坐在那里四仰八叉,揉著兩個腫眼泡,不停打哈欠。旁邊的馬氏和他相反,生就一副極精明的臉孔,眼神炯炯,看人時有一股掩不住的稱斤論兩——珠華后來知道,這位二舅母的娘家爹做的是當鋪行當,乃是家學淵源。 馬氏旁邊坐著張家寶貴的男丁之一,張良翰,今年十八歲,細眉細眼扁平臉,珠華不禁為這位大表哥嘆息一聲:他不幸有八成都像足了馬氏,要是像了張家人,說不準還能往張推官那發(fā)展一下。 再過去就是三表姐張芬,對這位欠債的大爺,珠華著力多看了兩眼。只進不出可不是生存的長久之道,可穿到這連裙子長度都要被管的時代來,她想正常出門工作肯定是沒戲了,那就只好收一收舊賬,得點是點,聊勝于無啦。 張芬若有所感,向她回視過來,目光在珠華額上停留片刻,口氣關(guān)心地問道:“珠兒,你頭上的傷還裹著?看來傷得不輕啊,該不會以后都好不了了吧?” “胡說什么呢!”張萱忽然站起來,瞪了張芬一眼,把珠華往自己身邊拉了拉,道,“我爹特意又找了一位大夫,最會治跌打損傷的,給配了好藥方子,大夫說了,珠兒年紀小,皮rou長得快,只要她按時用藥,養(yǎng)上一陣子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來?!?/br> 張芬委屈地扁了嘴:“我也是關(guān)心珠兒,就問一問么,又沒別的意思,二jiejie這么兇干嘛?!?/br> 張萱一揚眉,珠華捏了下她的手,搶先一步道:“那三表姐放心好了,我一定聽大夫的話,而且以后就算我生氣,也絕不會再往頭面上傷了,畢竟不能糟蹋我娘給我的這張臉呀,三表姐說對不對?” 張芬不過十三歲,城府在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里算不錯了,但看在成年人眼里,那點掩飾其實是幼稚而一目了然的,珠華話音剛落,就完整接受到了她那個佯裝若無其事的剜眼。 張芬一邊釋放眼神殺,一邊道:“這就對了,可別再胡鬧,讓一家人都替你cao心了?!?/br> 珠華憋不住笑了,這真是*精分,嘴上道:“好,我知道了?!?/br> 不提女孩子間的三兩句交鋒,張推官打定主意盡快掀過這一章,見人齊了,便直接說了召集人來的用意。 張興志“啊”了一聲,揉著眼從椅子里直起腰來:“大哥,這事還有什么好論的?珠丫頭不是好起來了嘛,我看她站這活蹦亂跳的,先前的事就揭過去得了。” 珠華側(cè)目,學著他那個夸張的口氣也“啊”了一聲,驚訝地道:“原來是二舅舅害的我?我還以為是小姨呢?!?/br> 張巧綢立在上首,面色一變,快速瞪過來一眼,又趕忙低下頭。 張興志卡殼了下,忙道:“胡說,我哪里害你了,珠丫頭,你怎么跟長輩說話的——” 張推官鎖了眉頭打斷他:“老二,既然沒你的事,那你就閉嘴。我叫你們來,一方面是做個見證,另一方面是要你們引以為戒,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矛盾,都不能對自己家人下毒手!” 張興志嘀咕:“我就是想著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才覺得不要追究算了,這又不是啥好事,鬧開來都丟人?!?/br> 珠華望一眼上首,這要是沒串通就見了鬼了,怪不得張老太太先前不慌,原來是把二房都拉拔過去了,真是好本事。 她收回目光:“我明白二舅舅的意思了,原來是嫌我不該撿回這條命來,我該老老實實地被害死,安安分分地下地府才對是嗎?” 張興文的面色不自然了一瞬,旋即大聲道:“你這孩子又胡想了,我什么時候有這個意思了?!?/br> 珠華盯著他:不不,二舅舅,你的表情可不是這么說的。 唔,這不是珠華有什么識別微表情的神技,而是因為她現(xiàn)在的年紀,從張推官往下,這些人面對她的時候防御指數(shù)都自動下調(diào)了一截,以為她是小孩子好糊弄,潛意識里就放松下來,不那么嚴格地管理自己的表情,導致珠華看他們的表情變動,就和看電視劇里的差不多,一點也不難解讀。 所以,除了張巧綢這個確實的兇手之外,二房對原主也是不懷好意,就算沒實際動手——或者是還沒來得及動手,對于她死去也是樂見的。 那么問題來了:動機呢? 張興志想要原主去死,總不能也是嫉妒她長得美吧? ☆、第13章 “巧綢,你站過來。” 珠華正琢磨著,聽得張推官發(fā)了話,正戲?qū)⑸?,她便把這個問題暫壓到心底,先看一看他眼前的處置。 張巧綢被點了名,感覺到眾人的目光一下都匯聚過來,臉色陣紅陣白,受不住抱著張老太太的手臂就要埋到她肩上去,張老太□□撫地拍了她兩下,道:“巧巧,別怕,就算你娘這張臉沒用,護不住你,還有你爹呢。去吧,你不過是一時糊涂,又不是安心害人,好好給珠丫頭道個歉就行了。” 此話一出,撇開其中機鋒不論,這是揭明坐定了張巧綢下毒害人的事實了。 張萱大吃一驚,她一直以為兇手是家里某個下人,先前也曾催過張推官查探,張推官沒糾正她的想法,只敷衍她說已經(jīng)查出來了,不過顧慮珠華的身體,還是等她的傷養(yǎng)好再商量著看怎么處置,張萱覺得父親說得也有道理,就信了沒多追問。此刻她忍不住瞪大了眼一個勁盯住張巧綢,只不好在張推官理事時插話,才硬忍住了沒有說話。 珠華也有點驚訝——她驚訝的是張老太太居然沒再考慮抵賴,而就這么認了,她以為以她先前的做派,該再垂死掙扎一番,直到張推官叫來洗墨當場對證或拿出別的切實證據(jù)才服軟呢。 張巧綢從張老太太那里得了保證,不放心,又可憐巴巴地看向張老太爺,喊了聲:“爹——” 一直沒說話的張老太爺被小女兒呼喚得露出了菊花似的笑臉,咳嗽了聲,道:“巧巧去吧,給珠兒道個歉,珠兒原諒了你,就好了,還是一家人?!?/br> 張巧綢來了勁,清脆地答應(yīng)一聲,這才離了張老太太,往堂中走。 珠華眼看她靠近,不理會她,先仰頭問張推官:“舅舅,您不會也覺得,讓她跟我道個歉就行吧?” 張推官道:“跟你認錯是第一步,下面該罰的自然要罰?!?/br> 珠華:“怎么罰?——等等,我也想了個主意,既然我是苦主,舅舅不如先聽一下我的?” 張老太太沉了臉:“長輩們說話,哪有你小孩子插嘴的,珠丫頭這規(guī)矩真該好好教一教了。何況你舅舅都說了要替你做主,你還胡鬧什么,難道還信不過你舅舅不成。” 珠華全當沒聽見,只盯著張推官看,張推官猶豫片刻,便點了頭。他這段時間算是領(lǐng)教了這個外甥女的脾氣有多壞了,這當口實在不想惹毛了她,而且他之后需要珠華在壽宴上親自出面,演一出和睦如初的戲,事情的關(guān)鍵點就在她身上,不和她達成一個統(tǒng)一的意愿,讓她平了這口氣,事情就不算真正解決。 珠華道:“舅舅別緊張么,我先就說了,我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有非分要求的?!?/br> 她說著,這才扭臉看了眼張巧綢——不由笑了笑,她很滿意張巧綢的身高,總算有個她能平視對話的人了,一直仰頭脖子都仰酸了。 “小姨給不給我道歉,我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雖然小姨覺得自己口吐蓮花,一句話就價值萬貫,甚至抵得過一條人命,但對我來說,”珠華伸出根手指搖了搖,干脆道,“卻是一文不值,我并不需要?!?/br> 這正面開撕來得毫無防備,張巧綢一下漲紅了臉:“你——!” 珠華笑道:“小姨要生氣,等我說完一起氣,不然我恐怕你氣不過來。我的要求很簡單,我只要把我受的這些罪,都請小姨依樣畫葫蘆,重頭在自己身上來一遍就成。先去買點耗子藥,再買口棺材——哦,不用買,我的那口沒用上,應(yīng)該還在家里吧?那小姨只要把藥吃了就行了,等斷了氣就抬出去埋了——” 張老太太再也聽不下去,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力指向珠華,指尖顫抖:“你、你這丫頭小小年紀,怎么歹毒成這樣!” 珠華“咦”一聲:“這不都是小姨對我做的嗎?怎么外祖母不嫌小姨做的人歹毒,我現(xiàn)在只不過說一說,還沒真實行呢,外祖母就要罵我?再說,也不一定死啊,我不就命大活回來了么?” 張老太太逼視她,心中恨極——原就是個刁蠻的小崽子,經(jīng)這么一遭越發(fā)難纏惡毒了,怎么偏偏就讓她活了下來,要是當時死了,省上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