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香雪快哭了:“姑娘,他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好提的,您快忘了吧!” 汪蘭若不理她,皺著眉,仍舊只顧問自己的:“你說,那得是什么樣呀?是不是很痛,還能治好嗎?我要是能找個機會看看他就好了?!?/br> 香雪這下真哭了:“姑娘,這不可能的,您別再胡思亂想了?!蓖籼m若要去張家不難,可她哪有理由往張興文的屋子里去?。窟@要是偷偷去,被太太發(fā)現(xiàn)了,她和香云一個也跑不掉,被發(fā)賣出去都算好的了,恐怕得活活打死。 旁邊的香云也是心驚rou跳,但她又模模糊糊抓到點頭緒,就上前兩步:“姑娘,您要知道他傷的是什么樣子,這不難,用不著親眼去看,我現(xiàn)在就能扮給姑娘看。” 她快步往妝臺去,打開裝胭脂的白玉小盒,手指伸進(jìn)去狠狠挖了一坨,按到左邊臉上,自太陽xue一路往下畫了條長長的鮮紅的線,而后猛一轉(zhuǎn)身:“姑娘,大概就是這樣。” 胭脂畫出來的痕跡當(dāng)然無法媲美真正的鮮血,但屋里光線沒外面那么強,略微昏暗的背景下,皮膚素白的香云依著妝臺一轉(zhuǎn)身,臉上多出這么道痕跡來,也是有點驚悚的。 汪蘭若就被嚇到了,她按住胸口,倒抽一口涼氣:“……可嚇?biāo)牢伊??!?/br> 香雪見有機可乘,忙抹了眼淚附和:“是啊,真的嚇?biāo)廊肆?,這還是假的呢。姑娘收收心,千萬別想著去看他了?!?/br> “你當(dāng)我瘋了嗎?”汪蘭若自己揉著胸口,臉上都是余悸,“去找這個罪受。香云也是,你隨便抹一點行了,抹成這樣,我一點防備沒有,現(xiàn)在心里還跳著呢?!?/br> 香云笑著要來替她揉,汪蘭若忙伸手推阻攔,不許她靠近:“你快去把臉洗了,別再叫我看見了?!?/br> 香雪開心地問:“姑娘,這下您不想著他了吧?” 汪蘭若微有一點猶豫:“說不準(zhǔn)找到名醫(yī)能治好呢——” “肯定治不好!”香雪斬釘截鐵地道,“我弟弟小時候腦袋磕在樹上,就磕了個寸把長的口子到現(xiàn)在都還留著印子呢,何況他這么長?” 汪蘭若憂傷地嘆了口氣:“唉?!?/br> 她自知相貌尋常,難以尋覓十全十美之人,所以不挑人家世,不擇人學(xué)識,就想找個長得好看些的良人,可怎么就這么難呢。 ☆、第47章 和紅櫻談完話,珠華回去自己屋里,坐在書案后,手托著腮,發(fā)了一會呆。 ——張萱這個做先生的在忙著壽宴過后各樣器物的入庫清點,這兩天都沒有過來,所以她就放空也沒人管。 倒是葉明光坐在旁邊,見珠華一直不來抽他背書,有點坐不住了,拿手肘戳戳她:“jiejie?” “嗯?哦?!?/br> 珠華讓他戳醒了神,拿過《論語》,隨便翻了一篇:“是里仁篇,就背這個好了。” 葉明光坐直了身子,搖頭晃腦地開始:“子曰……” 在左一句又一句的“子曰”里,珠華的思緒不知不覺又開始發(fā)散了。 她和紅櫻大概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主要是她聽,紅櫻說,直到紅櫻表示她再也想不起來還可以說什么為止。 珠華要走的時候,紅櫻半抬起身哀叫:“姑娘!” 珠華心神有些恍惚,隨口回道:“我知道,我會和舅舅說的。” 紅櫻微微松口氣,但是珠華太小,她又不太放心,怕她有些事不明白,追著挑明了道:“姑娘,我不敢跟大老爺求別的,只求姑娘幫我說說,別把我賣到那些臟地方去,要那樣,我不如一頭碰死了?!?/br> 珠華“嗯”了一聲,抬腳走了。 然后她就回來恍惚到了現(xiàn)在。 怎么說呢——她就覺得她從紅櫻那里知道的某件事挺不可思議的。 她那價值五萬兩白銀的嫁妝,原來不是她的縣令爹留給她的。 她以前的推斷沒有錯,葉家確實就是個普通的人丁單薄的家族,葉安和本人去得又早,沒有來得及累積財富,以葉家微薄的家底,完全不可能給她留下這筆巨款。 那錢是哪里來的呢? 答案是葉安和繼娶的填房,也就是葉明光的親娘,她后娘。 這位繼任的葉太太姓曾,是葉安和任職的河內(nèi)縣鄰縣一個大商人的獨女,那商人獨此一女,自然千般寶愛,給女兒精心挑選了葉安和這樣一個喪妻無子的青年低階官員為夫,女兒出嫁時又幾乎傾家陪送,可惜命不好,沒幾年趕上發(fā)洪水——也就是讓葉安和殉職的那場浩劫,河內(nèi)險情如此,鄰縣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兩縣情形卻又有不同,河內(nèi)的知縣葉安和是忙著抗洪,甚而殉職;鄰縣的知縣呢,卻是忙著勾結(jié)城外山匪,把山匪假充作災(zāi)民放進(jìn)城來,放任他們搶劫大戶。 曾家老夫妻就命喪于這場動亂中,其實據(jù)知縣后來口供,他倒是有約束過山匪不許動曾家,怎奈人搶紅了眼,哪里還有理智?見到屋舍好些的進(jìn)去就一通搶,反抗的隨手就砍死,哪管姓張姓曾。 當(dāng)時葉安和剛剛殉職,這知縣聽聞大大松了口氣,忙隨便逮了幾個人,當(dāng)成首腦就準(zhǔn)備結(jié)案。但曾氏女就在鄰縣,距離這么近,好多人家都是熟識的,撒了人手去一打聽,就把其中的疑點打聽出來了。 曾氏沒有聲張,她強忍悲痛,寫信往京城珠華的夫家處去求救,因蘇父在京城為官,這是她僅知的能上達(dá)天聽為己伸冤的途徑了。 蘇父接了信見好友家發(fā)生如此慘事,當(dāng)即寫了折子奏報,雖事發(fā)點遠(yuǎn)在河南,但他正任御史,本就有風(fēng)聞奏事權(quán),而河南境內(nèi)遍發(fā)洪水,也是皇帝的關(guān)注點之一,聽聞竟有此事,圣怒非常,下特旨令當(dāng)?shù)匕床焓姑爸転?zāi)風(fēng)險前往查探,真相很快大白,因情節(jié)極度惡劣,勾結(jié)山匪的知縣被全家處斬,似乎舉家只留下一個未成年孤女,不知流落去了何方。 朝廷隨后又下了旨意嘉獎葉安和,包括賞贈曾氏誥命等,冤情得雪,大仇已報,這不算是最壞的結(jié)局,告慰亡人之后,應(yīng)當(dāng)可以努力往前看了。 然而曾氏接連喪夫喪父喪母,哀毀已極,明知愛子幼小,不能留他一人生活,也實在是無法再撐下去了。 重病多日,她自知不起,用最后一點精力給一雙兒女把剩下的家產(chǎn)分了分。 分得很簡單。 一人一半。 是的,居然是這個比例。 珠華聽到的時候如何能不傻? 哪怕珠華同明光一樣,是她的親生女兒,這個分法都算非常少見了,何況珠華還不是,她只是前頭人留下的拖油瓶——原配嫡長大小姐這個名號聽起來很威風(fēng),可得親娘在才算數(shù),對后娘來說,沒這么花頭,事實非常單純,她就是個拖油瓶。 對于在后媽手里長起來的珠華來說,她再清楚這點沒有了,并且這都不分什么古今中外。 還有一點更重要的是:葉家本身是沒有多少家產(chǎn)的,珠華分得的這一份,絕大部分其實來自于曾氏的嫁妝。 這就更不可思議了。 后娘做到曾氏這樣,簡直打個滿分都嫌少。 當(dāng)然她有她的理由,紅櫻話里也提過:“太太很感激蘇家老爺,他那么快就說動圣上派了欽差過來,他要是不幫忙,或者不上心,拖個一陣子,讓那殺才有機會處理了證據(jù),說不準(zhǔn)曾老太爺就要沉冤了……” 蘇父及時幫了忙,而那是珠華的夫家,所以曾氏愛屋及烏,將這份恩情還在了珠華身上。 以為事情到此為止? 不。 屬于珠華的那部分家產(chǎn),沒有一并運到張家,而是作為嫁妝,北上直接提前送去了蘇家。 簡直神來之筆! 葉曾兩家都已無人,一雙兒女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只剩下了張家,珠華還好說,總是人家親生的外甥女,葉明光卻只是名義上的外甥,他事實上跟張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這么個毫無自保之力的小rou團子抱過去,如何能保證他會被善待? 沒有時間細(xì)細(xì)籌謀的情況下,只有砸錢。 所以曾氏給了相當(dāng)于家產(chǎn)十分之一的撫養(yǎng)費,同時還給了珠華豐厚到不能再豐厚的嫁妝,務(wù)必讓張家平和地接待葉明光,好好養(yǎng)育他長大。 這是慈母心。 而從出身商家的利益角度論,把家產(chǎn)一分為二,分隔兩地,假如蘇張兩家任何一家出問題,或是天災(zāi),或是*,總還有另一家可以依靠,姐弟倆的家財可以互為守助——兩家都靠不住的可能性也有,但很小,在曾氏來說,她已經(jīng)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這個風(fēng)險。 說穿了簡單,就是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而已,聽過這句話的人很多,但真的面臨此境,能舍下家財做到這一步的,真不多。 曾氏重病彌留之際,還能有這個冷靜頭腦,真奇女子也。 珠華的思緒不知不覺往奇怪的地方拐了一下——假如,只是假如,她的后媽能是曾氏這樣的,那她應(yīng)該不至于養(yǎng)成現(xiàn)在這種性子吧? 她不是個討喜的人,珠華很清楚這一點。 而打穿越以來,她始終不能真正平心靜氣,人生的逆轉(zhuǎn),環(huán)境的大變,包括張家那些紛擾,讓她性格里古怪別扭的那一面更加放大了數(shù)倍,她的心底深處好似住了一座火山,時不時就想要噴發(fā)一通,便沉寂時,也只是在忍耐,被動被迫地接受這無常世事而已;忍著忍著忍不住了,就要亂來,遇事有時明知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她偏偏不用,就是要隨心所欲,不如此發(fā)泄不出心中郁憤。 直到此刻,她的心態(tài)終于悄然平和了一點下來。 在葉明光的朗朗背書聲中,珠華莫名其妙地進(jìn)入了一種對自己過往的自省中,她的實際年紀(jì)其實也沒有多大,遠(yuǎn)不到會審視人生的時候,但這一刻,她有點悶悶地想,她得承認(rèn),她最重要的幼年成長期里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環(huán)——一個像樣的長輩。 這讓她外表也許看不出有什么問題,但她的心里卻始終空了一塊,她找不到可以模仿崇拜的對象,只能自己隨意生長,受一回傷害就往背上插一根刺,直至把自己插成一只刺猬,長成如今這副樣子。 如果她在當(dāng)時就有成熟的心智可以選擇,她會愿意變成這樣嗎? 不可能的。 只是人生不能重來,哪怕穿越了還童了也不能,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已牢牢烙印在她的身上,并不隨時空的轉(zhuǎn)換而消失。 但也并不是就此定死,珠華沒有想到,她缺的這一環(huán)居然在這里補上了。 雖然事實上她都沒有見過曾氏一面,但這并沒多少妨礙,了解一個人,聽其言之外,更重要是的觀其行,曾氏在生命最后時刻的安排選擇,已經(jīng)明白昭示了她的人品與智慧。 不只是曾氏,葉安和更是,只是她以前沒有合適的契機細(xì)想,這兩個人,一個盡忠職守,一個大氣果敢,哪怕不在了也足以為作為她和葉明光成長的標(biāo)桿。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 珠華的眼光劃過書頁上的這一句,大概是曾氏的大手筆實在震撼到了她的心靈,她對著這一句圣賢遺音,居然覺得有一點能感同融會了。 順帶一提,她現(xiàn)在知道葉明光的高智商是哪來的了,除了青年得中進(jìn)士的葉安和,還有他母親曾氏,父母都如此,他聰明一點又有什么奇怪呢? “jiejie,我背完啦!” 葉明光其實背完有一會了,見她總不說話,才忍不住又戳戳她。 “……好的?!敝槿A回神,摸一把他的大腦袋,夸他,“光哥兒背得真好,一個字都沒有錯?!?/br> 雖然她沒在聽,不過這一點并不需要懷疑,她所以還堅持每天choucha葉明光學(xué)過的內(nèi)容,只是為了培養(yǎng)鞏固他學(xué)習(xí)的習(xí)慣而已。 這么一個天才型的娃娃,要是落到她手里反而漸漸泯于眾人,那她簡直是在犯罪。 如果說,珠華原先把葉明光要過來照管一半的理由是因原主托付,另一半是葉明光本人聽話乖巧的話,那從現(xiàn)在起,則只是因為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真的把這個小胖子當(dāng)成自己的弟弟了。 葉明光伸手來拽她手里的書,他記憶力好,背書比珠華快得多,但因為年紀(jì)太小,沒接觸實際的案牘紙筆,所以認(rèn)得的字并不多,珠華不知他要書干什么,見他拉扯,就順勢松了手給他。 葉明光拿到手里,十分開心,他把書嘩嘩翻一陣,任意停在了其中一頁上,然后把最左側(cè)的題目亮給珠華看了看,珠華還在茫然,他向珠華露出歡悅的笑容來:“jiejie,該你啦,你背這一篇!” 珠華:“……” 熊弟弟好煩!(>_<) ☆、第48章 小孩子有一種模仿大人行為的天性,葉明光作為天才兒童也不例外,他被珠華choucha了這些天,這一下突如其來地反客為主,倒考起珠華來,當(dāng)即把珠華考啞了火。 她哪有葉明光的記性,這么短時間內(nèi)就能把整本《論語》熟記如流,可讓她對著葉明光清澈雀躍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承認(rèn)自己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她也真是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