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只是,還沒來得及長開就出了岔子,里面的芯子給換了,幾年融合下來,五官仍舊是那個五官,但成長的大方向上已經(jīng)不太一樣了——珠華內(nèi)心深處是個不太熱情的人,這與她的實際年紀,以及她上輩子的成長經(jīng)歷都有關(guān)系,俗話說相由心生,這具身體還沒到由心態(tài)決定樣貌的時候,這種冷淡對珠華現(xiàn)在的長相沒有影響,但卻難免糅入了她的儀表氣質(zhì)里,不笑不動的時候,她其實看上去是不太好接近的。 比如她現(xiàn)在這么垂臉坐著,便有一種玉雕感,周身不自覺地會散發(fā)出一點疏離之意。 蘇長越指尖微動——同她冷淡氣質(zhì)不符的是,她臉頰微微有一點嘟,稚氣殘存的樣子,這反差令他很想去輕輕掐一把試試,她是會惱呢,還是會更惱呢? 蘇長越認真有點煩惱起來:他好幾年沒有這種惡趣味的心情了,怎么見她一回,就死灰復燃了? 這樣不好。 可是把她弄惱了,看她擰著眉嘟著臉含嗔瞪過來,想一想多有意思啊。 …… 畢竟他如今成熟許多,這失態(tài)只是須臾,很快沉靜下來,轉(zhuǎn)而撿了些別后事情說起。 蘇長越對上珠華時的神態(tài)自然而然地要比對旁人溫和一點,但終究與家里出事前是不好比的,便笑時,也不再有那種可以感染帶動別人的朗然感,而偏向波瀾不驚;他說話的字句也簡潔不少,不多一會兒,便說完了。 珠華想聽的沒有聽到,只有主動問他:“你鄉(xiāng)試的時候沒有人同你為難嗎?” 蘇長越微微搖頭:“這一關(guān)還算順利。” 湖北在此時的科舉中大致能排個中等偏上的位置,不算壞,但也不引人注目,因為風頭大半都被頭上多年來一直壓著的江浙等科舉大戶搶走了,蘇長越一個小小秀才,夾在里面猶如滄海一粟,毫不起眼,即便是萬閣老的爪牙,也不大想得起來現(xiàn)在就來為難他。 不過再考下一步,就難說了,越往上,風險越大。 珠華就接著問:“那明年會試,你要去嗎?” 蘇長越點一點頭:“我不回安陸,等張伯父回來,我拜見過他之后,直接就往京城去了?!?/br> 會試又稱春闈,在二月初舉行,一般有意赴考的舉子都會提前一點時日出發(fā),屆時兩京十三省的考生共聚京師,若去晚了,別的不說,找客棧租房子就是個大問題。 蘇家在京城的宅子沒賣,蘇長越倒不需發(fā)愁這個問題,但能早點去,也還是早去的好,此時天氣不涼不熱,趕路正好,若挨到冬日里,寒風刺骨,得個風寒就糟了;更別提若遇大雪,道路被封,那更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蘇長越自安陸出發(fā),往金陵來是繞了一點道,不過之后再直接由此往京城去,兩京之間的道路倒很方便,水陸都可,耽誤不上多少時間。 問題只在于,別人去趕考只用擔心考不考得上,他卻要多一重會不會考上了也被黑箱掉的顧慮。 這一點蘇長越和珠華都心知肚明,但也都有志一同地按下了沒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將迎接什么樣的未來,總得先自己努力了才成,預(yù)先設(shè)想過多掌控范圍之外的事,想也白想。 珠華就只遺憾地嘀咕了一句:“萬閣老怎么還活著呢?!?/br> 便這一句說完她也覺得不太好,似乎還是有給考生壓力的嫌疑,就忙往回找補了一句,“就算活著,也是活一天少一天了?!?/br> 蘇長越:“……” 他有點想笑,小娃娃形容大變,他本有一點陌生了,但從這同仇敵愾的詛咒里他找著了當年的熟悉感,雖則他明知這沒什么意義,力不及人時,才只好嘴頭上出氣,但聽一聽也還真的有點解氣。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砣~明光清脆的叫聲:“jiejie,來挑菊花了!” 兩人聞聲出去,一過月洞門,便見大院地上擺著好些盆各色菊花,還有婆子陸續(xù)在往里搬,菊花有些含苞,有些已經(jīng)怒放,花盤子開得碗一般大,十分好看。 原是張推官回來了,他下衙路上見人推車叫賣,雖無什么名貴品種,難得品相都不錯,正應(yīng)時令,便直接讓那花販推車跟著他回家,把一車花都買下來了。 張推官進門就得知了蘇長越中舉的事,歡喜非常,年未弱冠的舉人,便是在金陵城里也是有數(shù)的了,見了蘇長越,不等他彎腰全禮,他大步過來就攙住了他:“好孩子,不必多禮!” 又連聲夸他爭氣,再問他鄉(xiāng)試中的一些事情,張推官也是考場中一步步考過來的人,他問的問題就比珠華要專業(yè)細致多了,珠華先還聽著,聽了好一會沒完,就和葉明光蹲在地上挑菊花去了。 他兩個商量著要搬什么花色的回去小跨院擺,都商量完了,張推官還在問,要不是天色將黑,鐘氏親自出來催他們進去用晚飯,張推官得直接把人拉去書房讓他默卷出來看了。 飯后,丫頭收了殘席,另捧上了清茶來,眾人安坐,繼續(xù)說話。 得知蘇長越想連著參加明年的會試,張推官很贊成:“很該去試一試,剛中了一榜,此時去,壓力小一些,便不中也不損銳氣,正好去熟悉一下個中程序,下次的把握便更大了?!?/br> 蘇長越一一應(yīng)是。 張推官說著,看看蘇長越,又看看一旁的葉明光,心中喟嘆,好孩子全是別人家的,他自己膝下空虛不說了,便有兩個侄兒也是尋常,此時連要把他們叫過來勉力一二,都提不起這個精神來。 只能點點葉明光:“光哥兒,看你蘇家哥哥這般出息,你也要發(fā)奮才好,往金榜上去題一回名,你爹爹泉下有知也當欣慰了?!?/br> 葉明光這會神色很放松——他知道蘇長越很快又要走了,道:“我知道,舅舅,今年來不及了,我明年去報名童生試,后年考鄉(xiāng)試,十八歲以前,我應(yīng)該先能上桂榜了,會試可能難一點,我不敢保證。” “噗!” 珠華坐他旁邊,一下噴了,伸手就去擰他耳朵:“你還覺得你挺謙虛的是吧?出去了再說這話,可千萬別叫我jiejie,我怕人家瞧著我的臉都跟著你大了一圈?!?/br> 張推官也呵呵笑了:“有志氣是件好事,不過光有志氣,不努力可不成?!?/br> 珠華擰完弟弟,轉(zhuǎn)過臉來有點歉意地向蘇長越笑了笑,這一而再的,她當然意識到葉明光的敵意了,這要是個普通孩子,珠華早按著他訓了,然而葉明光聰明絕頂,智商遠超于她,她有點不知道該怎么教他,畢竟他沒犯什么原則性過錯,只是在世上只有她一個親人,所以有些過于依戀她而已。 她鄭重其事地和他談,說不準要起反效果,他會以為她要把他推開了,屆時對蘇長越的敵意肯定成倍翻長,她在這世的親人也沒幾個,葉明光和蘇長越都算是歸屬在她最重要的圈子里,這兩個要鬧翻了,她夾中間那滋味,可酸爽得沒法說了。 所以只能盡量以和稀泥為主,葉明光不會一直是個小孩子,等他再大幾歲,心性成熟了,自己獨立起來,就不會再有這個問題了。 只是現(xiàn)在難免要有點委屈蘇長越,讓一讓步。 蘇長越唇邊有笑意。 他早覺出來了,葉明光如今對他有意見,見著他總有些隱隱的炸毛,他立個志,都偏要把時間強調(diào)在“十八歲”以前,這是安心要壓他一頭。 蘇長越?jīng)]有不快,倒覺得挺有意思——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弟,醋壇子jiejie,帶個弟弟把弟弟也帶成小醋壇子了。 見珠華的目光過來,他薄唇微掀,以口形道:“上梁?!?/br> 一個短詞,珠華愣一愣,就辨出來了,《節(jié)婦吟》都給他寄過了,這時候再要不認,珠華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了——只是目光對上,她又有點臉熱,早知他默默帥成了這個等級,她恐怕沒那個膽量那么消遣他。 就如現(xiàn)在,簡單無奇一個動作,由他做就沒來由加持了一層光環(huán),她很容易只想聽話,而興不起作反的念頭來。 正各懷心思間,月朗進來了,她面色怪異,來通報時的聲音都有點飄忽:“老爺,太太,三爺和二娘子回來了?!?/br> 一語打破其樂融融的氛圍。 張推官怔了下,確認自己沒有聽錯,面色便凝重起來,直接站起了身。 ☆、第70章 兩輛馬車停在張宅前,前一輛華麗又氣派,不像一般人家的規(guī)制,后一輛相對普通些。 門楣上挑著的兩盞燈籠投下暖黃的光,從后面的車里先出來了兩個中年婦人,穿著差不多款式的褙子,發(fā)髻梳得光溜整齊,她們手里都拿了東西,下了車后,一個把抱著的小杌放在前面馬車的地上,然后輕輕掀起車簾;另一個站在底下,手里捧著件蝶戲牡丹紅綢斗篷,微微躬身,等候著差遣的樣子。 兩個人動作不多,但已然顯出了自身的規(guī)矩,只怕比張宅里的下人們都強些。 車廂微晃,一個瘦弱的年輕男人踩著小杌先下來了,他半邊臉很英俊,然而下車轉(zhuǎn)過身,背手仰起頭打量著門上漆木匾額的時候,露出的另半邊臉卻有一道猙獰疤痕,將容貌毀損得十分厲害。 他身后的馬車里,緩緩伸出另一只手來,這只手上套了一金一玉兩個手鐲,稍有動作,金玉相撞發(fā)出玎鈴之聲,悅耳而富貴氣象十足。 那只手扶著車廂邊頓了頓,似在往外打量了一下,跟著整個人才探身露出了真容,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她衣飾華貴,下巴尖尖,容貌嬌俏里又帶著幾分嫵媚,是個貌美又有特色的美人兒。 捧斗篷的婦人伸手扶著她下了車,跟著把斗篷一展,輕巧地替她披到了身上。 微涼的晚風中,少女腳步輕快地往前走了兩步,站到年輕男人身邊:“三哥,你看什么呢?快進去吧,坐這么久車了,我可累了,想趕緊休息了?!?/br> 張興文的嘴邊扯出一抹說不清意味的笑容:“……沒什么,就是沒想到這么快就能回來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上前拍起了門。 啪,啪。 守門的小廝剛吃了飯,這會兒捧著肚子懶懶地躺著消食呢,被驚起來,一邊嘟囔著問“誰呀”,一邊抽開了門閂,把門打開一道縫來。 張推官這個職業(yè),比較容易遇著突發(fā)事件,雖然已經(jīng)下衙,但來找他的人還是有的,小廝倒也習慣了晚上有人叫門。 但這回他還是驚著了,瞪眼看了好一會,才失聲道:“……三、三爺?!” 披斗篷的少女自然是張巧綢,她也又上前兩步,訓小廝道:“發(fā)什么呆?還不進去通傳?” 小廝目光又移到她身上,張巧綢離開足有四年了,長大不少,但她樣貌底子沒變,小廝認一認還是認出來了,驚愕過頭,連問候都忘了,連滾帶爬地返身往里面跑。 張巧綢拉一拉張興文:“三哥,我們先進去吧,我想早一點見到娘?!?/br> 張興文點一點頭,抬步向里,兩個中年婦人垂著手一聲不響地跟了上來。 今晚月色好,撒下一地銀輝,不用燈籠也能看得清路途。 一行人走到二門處,前方,張推官領(lǐng)著人迎面過來了。 他第一眼先看在了張巧綢身上——這個數(shù)年未見的繼妹打扮得及其奢華,她當年帶走的東西不少,但支撐不起她這樣的穿戴,后面跟著的兩個中年婦人,舉止一望便是豪貴人家的仆婦,來歷更是奇怪。 照理說,張巧綢兩年前便該回來了,張推官當時已經(jīng)預(yù)備要叫張興志去接,但張老太太接了封信之后,卻冷言冷語地來阻止了他,言道他當時公開了張巧綢做的事,才兩年功夫,城里人沒那么快忘掉,巧綢如今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鄉(xiāng)下的日子,不如索性讓她再多住一陣。 張老太太這個話是有道理的,與張家來往的人家看不見張巧綢罷了,若看見她,才不過兩年時間,很容易把先前的記憶再勾出來。張推官當初把時間定為兩年,是考慮了張老太太的承受底線,如今她自己想明白了,意識到了什么才對女兒好,張推官也就沒有多說。 后面張老太太一直沒有提要人去接,他也沒管。 畢竟張巧綢只是他的繼妹,不是女兒,他花不到多少心思在她身上。 誰知她突然主動回來,還是和張興文一起。 張巧綢沒有在看張推官,她的目光定在了張推官身側(cè)的一對少年男女上。 這真是出色到在月光下都能令人眼前為之一亮的一對璧人。 兩人衣飾都很普通,少年穿的襕衫甚而洗得半舊,但第一眼望上去很難注意到這一點,只會被他本身的英越俊朗,與孤冷凜然的氣質(zhì)吸引住。 少女穿著鵝黃襦裙,這是暖色調(diào),她卻穿出了一種冷冷淡淡的感覺,頭上挽著簡單的發(fā)髻,只插了兩支小小的珍珠發(fā)簪,不留心看幾乎都注意不到,卻愈顯得烏發(fā)堆疊如云,一張臉龐巴掌大小,如雪般白,長睫掩映下,眼神微微一抬,望過來的時候—— 張巧綢嫉妒得想上去劃她一刀! 這幾年她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攬鏡自照時,時常心生自得,到哥哥找上她,替她牽了一根金光閃閃的紅線時,她就更為自己的容貌自傲了。 然而再多的自傲,抵不上她見這少女的一眼。 幾乎瞬間,當年那種總被比下去的刺痛的感覺全回來了,并且還更痛一籌。 她怎么能——她憑什么長成這樣! 蘇長越微微往左踏了一步,遮住了珠華。 對面這姑娘眼神中的不善太明顯了,要是能化為刀,肯定颼颼直飛過來的感覺。 他身材高,肩膀也長寬闊了一些,這一步踏過來,把珠華遮得嚴嚴實實的,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好拉拉他背后的衣裳,低聲道:“蘇哥哥,不用擋,我不怕她?!?/br> 她還挺好奇呢,張巧綢這模樣一看就讓人聯(lián)想到“衣錦還鄉(xiāng)”,她一個姑娘家,打哪忽然發(fā)的財?何況又和張興文湊一堆去了,這一對兄妹,沒一個好心眼兒,想想都知道他們湊一起沒好事。 說完見蘇長越不動,她想起來他沒見過張巧綢,應(yīng)該不知道她是誰,就補充了一句:“是我小姨?!?/br> 蘇長越遲疑片刻,這才讓了她出來。珠華忙細細打量起對面一行人來。 張推官開了口:“巧綢,你要回來,怎么不送個信讓家里人去接?還有興文,你那么莽撞就跑了,家里擔心你,找了你好久,老太太更是一直都記掛著你,如今總算回來了。你等會見了老太太,可要好好認個錯?!?/br> 張興文拱了拱手:“大哥教訓得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