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秦堅白的腳步頓了一頓:“母親,我去給爹請安。” 秦太太欲言又止:“堅白,我也是為了你好——” 秦堅白低了頭:“兒子知道?!?/br> 秦太太便無話了,繼子已經(jīng)長這么大,難道還能威逼利誘把他的嘴堵上不成,只好回去后院,把女兒打發(fā)去廂房,自己獨自皺眉思索想著對策說辭,想不多時,外間便傳來了丫頭的迎候聲。 “老爺回來了?!?/br> 居然這么快。 秦太太一面心下惴惴,一面不免抱了僥幸心理,想著莫非秦堅白并沒說什么,這個念頭剛一轉過,秦學士大步踏了進來,滿面寒霜。 秦太太見著他的臉色就曉得不好,懦聲道:“老爺——” “真是無知婦人!” 秦學士進來劈頭就給了她一句:“我早與你說過定平侯府不行,誰允你自作主張,做出那樣難堪事來!” 秦太太一聽,知道大勢已去,只能扮出十分委屈的模樣來:“我只是想堅白娶個如意的媳婦,老爺覺著蘇家好,一心就認定了蘇家,說也不同我說一聲。我雖不是堅白親娘,從小把他養(yǎng)了這么大,他也叫我一聲‘母親’,這婚姻大事,難道我一聲意見都發(fā)表不得?” 她說著就拿帕子拭淚,“老爺實在喜歡蘇家,我也只好依了老爺,只是我想著既然還沒正式定下來,不如讓堅白見一見章家姑娘,與他多一個機會,說不定他就中意章家姑娘呢,那豈不是錯過了一樁良緣——結果章家那樣,我叫蒙在鼓里,也是萬萬不曾想到啊!” “趙氏,”秦學士冷冷地叫她的娘家本姓,“你與我做夫妻這么多年,我做的是什么職差,你不知道?你有膽同我在文字上玩花樣?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自己都當著眾人的面嚷嚷完了,現(xiàn)在來糊弄我,莫非要我把文太太請來做個見證你才肯認?” 秦太太一窒,旋即大驚失色,真找了這個見證,她以后還有什么臉在外交際應酬?凡有文太太的場合她都只能退避三舍! “老爺,堅白這孩子都同你說了什么,我、我真沒有壞心——” 秦學士打斷她:“堅白沒說什么,你雖然不慈,他卻還敬你這個母親,是我聽他的話不盡不實,硬逼問了出來的?!?/br> 不慈——! 這兩個字一入耳里,秦太太如被鞭子抽了一下,面色瞬間刷白。 她有過一個兒子,只是沒養(yǎng)住,沒滿周歲時就一場高熱夭了,從那以后再沒有孕,所幸秦學士醉心學問,在男女之事上不甚熱衷,只收了一個原配留下的貼身丫頭為通房,那通房生育上比秦太太還艱難,肚皮從沒鼓起來過,秦太太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雖然沒有親子是個極大缺憾,但后院這塊她能獨大,同她差不多的舊日手帕交們相比,日子算是很好過了。 她知道隨著時日久長,秦家始終沒蹦出第二個男丁,秦學士對秦堅白這個唯一的兒子日益看重,可她自認她對秦堅白也不壞,她又沒個兒子,難道還能把心偏到外人身上不成? 在這家里熬了這么多年,不過一步行錯,居然就落了個“不慈”的評語。 秦太太一萬個傷心不服氣,跌坐在椅子上,哭道:“我哪里待堅白不好,老爺明指出來,我想給他找個有倚靠嫁妝豐厚的媳婦難道是壞心嗎?我不是說蘇家姑娘壞話,他家單薄得那樣,能給姑娘陪送什么,蘇家大爺有出息不錯,才進翰林院,連個品級都沒有,等熬出頭要到哪天,堅白娶她,一些兒幫扶都指望不上?!?/br> 她哭了一會,聽秦學士毫無聲響,不知他怎么了,不由移開帕子抬頭一望。 秦學士對上她淚漣漣的眼神,這才緩緩開了口:“好,我知道了,我在翰林院熬了十來年,拿著一份菲薄俸祿,逢年過節(jié)還要靠外任上的二弟補貼,想來在太太眼里,也是‘等熬出頭不知要到哪天’了,家里這樣,多年以來,實在委屈了太太。” “……” 秦太太嚇得張口結舌,“我、我不是這么說——” 秦學士在翰林清貴之地,如今又輪著了修實錄的差事,他是正經(jīng)掛了名的,論前程遠比外放的秦家二老爺遠大,只是這份前程沒變現(xiàn)之前,單拿著一份學士俸祿確實沒有多少,秦家二老爺在外任上能撈的油水豐厚許多,就補貼一下在京的長兄,等秦學士出頭之際,自然會再照拂回去,許多類似的官宦人家都是如此行事,算不上誰吃虧誰占便宜。 “我知道你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壞心,”秦學士反而心平氣和下來,“但是你眼界太淺,恐難再改。堅白的婚事你不懂,就不要再插嘴,你連人家姑娘的嫁妝都考慮到了,那我問你,你當日嫁給我,是帶了多少了不得的嫁妝來?這些年我有問你動用過嗎?堅白不打這個主意,才像是我的兒子,我秦家的人,窮到討飯也不至于盯上媳婦的嫁妝。蘇家姑娘哪怕空著兩只手走進來,也是秦家長媳,誰敢小看了她,就是連著堅白一起小看,太太,這個道理你總是懂的罷?” 秦學士要說別的,秦太太還能再爭兩句,然后他先都疑上秦太太瞧不上他了,秦太太哪還敢說什么?不管懂不懂,都只剩下了一個“懂”字。 秦學士道:“好,多的我也不跟你說了,我讓堅白明日去請長越來,你當面同他賠個禮——” 秦太太忍不住失聲:“老爺!” 秦學士不為所動:“論理你當親自上門去,不過蘇家沒有長輩,長越夫婦比你矮了一輩,真要如此,以后兩家結了親你難以相對,為你的面子著想,我才讓長越過來,當著我面,想來他也不至計較了?!?/br> 秦太太快暈過去,讓她跟一個晚輩賠禮還算是給她面子,她哪還有什么面子,蘇家那姑娘真過了門,起碼一兩年內(nèi)她怎么拿得起婆婆的架子! 秦學士的聲音放重了點:“怎么?你不愿意?那就我親自往蘇家賠禮去罷,你無端羞辱人家的妹子,便是婚事不成,也沒有就這么無聲過去了的禮,總須給個交代,不然,以后誰還敢給堅白說親?!?/br> 秦太太哪里敢叫他背這個鍋,真這么干,夫妻情分也就完了一半了,只好委委屈屈地道:“……哪能讓老爺去,我賠禮就是了?!?/br> ** 珠華沒見著蘇長越之前,攢了一腔對秦家的不滿要跟他告狀,但等真見了他,蘇長越笑著把從燈謎棚子那里贏的幾盞燈都遞給她看:“你喜歡哪個?挑一個掛我們屋里,晚上看著玩,不用熄?!?/br> 珠華心就軟了,不忍敗他的興致,依他的意挑了,一道回了家,先去安撫了蘇婉幾句,蘇娟這時候也知道jiejie受了委屈,坐旁邊附和道:“那個秦公子家不好,jiejie不嫁給他就是,我看那個秦太太穿得也很一般。” 她擺明了只認衣冠,勢力得坦然,珠華哭笑不得地教她:“二meimei,以后這種事你心里想想便是,哪怕當著自家人的面也不要說出來?!?/br> 蘇娟“哦”了一聲,一副有口無心的樣子。 她讓孫姨娘養(yǎng)大,秉性已成,珠華知道扳不正她,也不費這個勁了,只教著她面上要過得去,她管得松一些,又肯與她東西,又不似孫姨娘那樣總擰著蘇娟的耳朵要她務必聽話,一個家里住到現(xiàn)在,蘇娟倒是更肯聽她的,只是本性在那,時不時忍不住要露出一些。 她又去和蘇婉說話:“jiejie,讓大哥再重找一門親事好了,不要那個秦公子——” 蘇婉忍不住道:“跟秦公子沒關系,我看他都不認識那個章二姑娘?!?/br> 她兩個聊上了,珠華見蘇婉的情緒還成,不像很受傷害的樣子,便放了心出去,回到前面正房。 一通忙碌洗浴過后,室內(nèi)安靜下來,珠華才把這場荒唐相看的始末慢慢同蘇長越說了,秦太太如此行事,說到底小看的是蘇長越,傷的是他的顏面,珠華恐怕惹他低落,先頭想好的那一大通抱怨,真等出口,已經(jīng)淡然尋常了許多。 “——這門親不能結便罷,也沒有什么,大meimei雖說年紀到了,但寧可在家里多養(yǎng)兩年,也不能草率許人。” 寒梅映雪的紅綢花燈沒找著合適的架子掛,最終擱在了圓桌上,散發(fā)著瑩瑩的暖暈光芒,蘇長越靜靜地聽她說完,道:“好,我知道了,等明日看秦學士有什么話,再說罷。” 他語氣平靜,珠華怕他是硬忍著沒有發(fā)泄,伸手去摸了摸他心跳。 蘇長越低聲笑了:“你做什么?我沒生氣,早年間我父母過世,那時該看的眼色,該嘗的冷暖,我早便都知道了,這點事沒有什么?!?/br> 珠華剛放了心,又讓他說得心酸起來了,安慰地拍了拍他。 蘇長越側了頭:“我不是光哥兒,你要安慰我,應該這樣才對——” 他湊過來親她,珠華回應了一會,舒服是很舒服,不過講真,冬夜人在溫暖的被窩里,其實最容易來的情緒是犯困,珠華眼睛漸漸就不太睜得開了,含糊道:“蘇哥哥,我困了,要睡了。” 蘇長越一邊繼續(xù)親她,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不行,是你主動的,你要負責?!?/br> “……” 她哪里主動了——珠華犯著困,腦袋不大靈光,想不起反駁,只能說她相信他是真沒有生氣了,而再過一會——嗯,她也不大困了。150 …… ☆、第151章 隔日一早,珠華坐在妝臺前,小荷替她梳著頭,小丫頭翠桐提著個花燈進來回話:“奶奶,門口有個自稱姓秦的人來,說找大爺,還送了這個燈,說給大姑娘,我說我不認得他,不能亂替他往里捎東西,他偏給我,說大姑娘要是不收,再還給他無妨,我只好拿進來了?!?/br> 她被小荷教導至今,說話做事都像樣多了,因她哥哥在前院,她平常做的最多的就是里外兩邊跑著傳話。 珠華聽說姓秦,就知道了來人是誰,再往那花燈看了一眼,見是個八角形畫煙雨山水的,跟昨晚那個截然不同,不由笑了笑:“拿去給大姑娘罷,收不收隨她的主意?!?/br> 然后她站起來往東次間去找蘇長越。 這間屋現(xiàn)被改成了書房,蘇長越原來的書房在前院倒座房,當初為著葉明光要來,特意騰出了給他預備著,后來湊巧買了隔壁的房子,就沒用上。不過蘇長越在東次間里呆習慣了,不想再來回倒騰搬運,就由著舊書房空著,他日常在家看書寫一些公文之類仍在此處。 珠華進去把秦堅白來的事和他說了,道:“他來的倒早,不知是本人的意思還是秦學士的意思?!?/br> 蘇長越擱下筆起身:“我去看看,應當是秦學士讓他來的,大約要找我去秦家,中午我不一定能不能回來,若午時不見我,你就先用飯罷,別空等我?!?/br> 珠華答應著,跟后面送他出去后,想了想,回轉到后面去看蘇婉。 秦堅白來請人還記得帶個新花燈來,算是有心了。但以珠華的心思論,他再有心,她也不大想蘇婉嫁過去,還沒過門就和婆婆種下芥蒂,雖說是秦堅白的繼母隔了一層,婆媳名分不是假的,總是有點麻煩。 但從另一面說,蘇婉已經(jīng)十六了,同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們有是有,好的優(yōu)秀的卻多半都早叫人下手定走了,能撈到個秦堅白都算是漏網(wǎng)之魚,這會兒嫌棄他不夠十全十美錯過他,誰知道以后還能尋個什么樣的呢? 她嫌秦堅白繼母難纏,指不定人家還嘀咕蘇婉喪母長女呢。 糾結著到了后罩房,正瞧見蘇婉跟聽蘭兩個人都在外面,聽蘭站在一張椅子上,蘇婉替她扶著椅背,聽蘭則提著那個八角花燈,墊著腳尖要把它掛到廊下去,只是身高差了一小截,努力了幾番都沒掛上去。 兩個人都費力又專心地仰著頭,嘰嘰咕咕地討論著,要怎么才能掛上去,無人發(fā)覺到珠華到來。 珠華看了一會,啞然失笑,也不去尋蘇婉說話,也不想那么多了,靜靜走了回去。 ** 萬府一大早也很熱鬧。 萬奉英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穿著一身皺巴成咸菜一樣的錦服,讓兩個小廝架著,軟綿綿地往里走。 走著走著,他覺著小廝的步伐慢了下來,老大不樂意,含糊訓道:“快著點,沒吃飯是怎么著?爺我又沒多重,兩個人還扶不住,再這么沒用,下回別跟爺出門,換有力氣中用的去——” 兩個小廝聽得他的恐嚇,非但沒有加快腳步,還索性停下來了,其中一個縮著肩膀道:“大爺,您睜睜眼,閣老來了?!?/br> 閣老? 什么閣老? 哦,他爹。 從話入耳到明白過來過話的意思是什么,萬奉英足反應了三息,才終于把眼睛瞇縫著睜了一條線——跟著就瞧見萬閣老一張鐵青鐵青的臉。 “都撒手,還扶著這個孽畜做什么!他是斷了手還是斷了腿!” 兩個小廝被一喝,都嚇得忙撒手后退,這一來,沒了支撐,萬奉英晃了幾晃,到底沒撐住,腳下趔趄著就摔了下去,頭磕在地上,嗷嗷叫疼。 萬閣老看著這個爛泥一樣的兒子,深吸了口氣:“——你沒有骨頭是怎么地,自己爬起來!” 萬奉英讓一摔,總算把困意摔沒了些,哼唧著道:“起不來,我膝蓋骨好像摔折了,哎呦,痛死了——哎,哎!爹你干嘛!” 他聲音陡然轉為尖利,因為萬閣老上來一腳就踹在了他膝蓋上。 “你還有臉問,你這一夜未歸做什么去了?再不起來說話,我真讓人拿家法來敲折了你這條腿!” “我哪有做什么,不就是賞燈嘛,昨兒燈會,玩得晚的人多了,怎么爹連這個都看不慣,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 萬奉英讓踹了一腳,見萬閣老說著說著還有再來補上第二腳的趨勢,不敢再賴在地上,忙一邊辯解,一邊掙扎著爬了起來。 萬閣老冷笑:“賞燈?我看你是賞人去了吧!孟家那個你納來才多久,伯府的嫡女都栓不住你的心,你納她就夠胡鬧的了,如今更好,到大街上追女人去了,一追一夜,簡直荒唐!” 萬奉英有點傻住,然后先轉頭去瞪縮到后面的兩個小廝:“叛徒,是不是你們告的狀?” 小廝縮著脖子,道:“大爺,小的們冤枉,我們跟著大爺一齊進的家門,又沒得分身/術,哪能提前回來說什么。” 萬奉英一想也對,昨夜提前回來的只有—— “孟鈿那小賤人,爺好吃好喝供著她,連她那一家子都是爺出錢買屋安置了,哪點虧了她,居然告爺?shù)臓睢?/br> “閉嘴,你先與我老實交待了,你昨晚究竟找誰去了?闖出什么禍沒有?” 萬閣老心累地打斷了兒子,他是天明時才知道兒子一夜未歸,跟兒子的那波人也全耽在外面,只有妾室孟鈿被提前打發(fā)回來了。 召孟鈿來問時,他還沒有生氣,萬奉英跟他那幫狐朋狗友混鬧起來,幾天不回家都是常事,萬閣老一般也沒空管他;只是近來情況特殊,萬閣老替他看準了一個新的差缺,打算著要安排他去上任,怕這中間出什么岔子,才看管他嚴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