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繼續(xù)說,見再問不出什么來,才暫時把那李飛鼠捆起來著個人看守了,順帶一提,原本真正的車夫著了道,讓捆在一處死巷的角落里,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一個手下找著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凍僵了,好懸撿回一條命來。 晉王敲敲書案:“別說這些沒用的,蘇翰林的內(nèi)眷呢,再沒消息了?” 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遲疑片刻:“蘇翰林說內(nèi)眷失蹤的事可能與萬閣老有關(guān),末將順帶著也打聽了一下,知道了一件事,不知有無干系。” 晉王忙道:“快說快說?!?/br> “萬閣老的公子萬奉英,前些時日不知哪日悄悄回了京,他的行跡有些鬼祟,不像因公務(wù)進(jìn)京?!?/br> “他有個屁的公務(wù)!”晉王立時嗤之以鼻,“一個混日子的小小同知,去了大半年不知道自己的衙門認(rèn)不認(rèn)得清楚呢,肯定是自己偷溜回來的,他干這事又不是頭一回了!” 太子皺起眉:“別吵,西郊——西郊風(fēng)景好,京里好些人家在那里建了別院,孤沒記錯的話,萬家在那里也有一座——” 他讓晉王別吵,然而晉王一聽,聽出了點頭緒,忍不住更激動地嚷嚷:“萬奉英那小子是個好色如命的色鬼,對上了!” 他的結(jié)論下得簡單粗暴,殿內(nèi)諸人面面相覷了一會,發(fā)現(xiàn):這個簡單粗暴的結(jié)論很可能是對的。 真相就這么簡單。 這樁事要是出自萬閣老所為,那很不合理,萬閣老搞陰謀不可能這么掉智商;可要說是萬奉英,那真的還就符合他的為人。 他能撐到最后沒有露面,讓李飛鼠無法直接指證他,都算是在他有興趣的事情上超常發(fā)揮了,好比張興志為了錢,能一刀捅死比他聰明十倍的張興文一樣。 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道:“末將也覺得很有可能,但閣老別院,末將不奉令實在不敢擅自搜尋,所以只有先行回來,請殿下的令了。” 殿里一時陷入了沉默。 不單是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不敢,太子和晉王同樣也沒這個權(quán)限。 若是一般官員,晉王粗莽,拼著不怕得罪一把,但萬閣老是一國首輔,他是藩王,動這個手不單單打的是萬閣老一人的臉,乃是全體文官的臉,效果好比捅了馬蜂窩,到時候搜出人來還好,搜不出來,以晉王之尊也難免要吃不了兜著走,皇帝都很難護(hù)住他。 蘇長越沉寂片刻,拱手:“多謝太子殿下和晉王援手,如今有了線索,臣可自去設(shè)法了?!?/br> 他轉(zhuǎn)身要走,太子喊他:“蘇翰林留步,孤都不好出手,你去尋什么法子?不要動傻主意,你若不慎陷進(jìn)去,你妻子更救不出來了?!?/br> 晉王煩得拿起本書亂翻:“這老賊,養(yǎng)個兒子是個小賊,一家子不要臉,哎——我是沒證據(jù),要有證據(jù),別說什么別院了,就是萬家本家本王也照沖不誤,真憋屈,皇兄,你天天壓著我看書,看這么多書有什么用,這要緊時候它就是派不上用場?!?/br> 太子沒好氣瞪他一眼:“你才學(xué)了幾天,就好意思說‘這么多書’了!” “……”晉王沒趣地把書丟開,沖蘇長越道:“你讀的書多,你想個主意來,本王不怕出頭,就是得有個理由,不能憑白闖人家的別院去吧。” 他和太子一個十八,一個二十,正是精力充沛渾身是勁的時候,太子早年獨自在京,先帝一心沉迷修道,連親兒子都攆在外面不在意了,何況他這個孫子,太子在京就活得像個小透明,祖父不疼,親爹不在,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老老實實的,及到翻了身被封為太子,也只是閉門讀書,沒cao辦過實務(wù),故此他遇了事,就正經(jīng)很有熱忱。 至于晉王,能不關(guān)在太子這里讀書就極好了,能攪些事出來就更好。 蘇長越開了口:“……只是恐怕要殿下?lián)╋L(fēng)險。” 晉王極有興趣地:“呦,你真有主意???快說來我聽聽?!?/br> “請殿下借我些人,我不說內(nèi)子失蹤,只說家里進(jìn)了賊,偷了件要緊的東西,我領(lǐng)著人一路追,追到了西郊,闖進(jìn)萬家別院,假使內(nèi)子不在,我只說是追賊誤闖,天色那時肯定已經(jīng)黑了,分辨不出誰家是誰,看錯了也是情有可原,殿下咬定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說我問殿下借人去尋賊去的,萬閣老如有不滿,只管參劾我就是。但雖然如此,殿下也不是全無風(fēng)險——” “這點風(fēng)險本王擔(dān)得起!”晉王立刻道,“本王的人不過誤闖,他能拿我怎么著,還能扣下本王的人不成,至多轉(zhuǎn)頭往皇爺面前告我一狀,皇爺做做樣子訓(xùn)斥我一頓罷了。” “不妥?!?/br> 太子卻搖了頭,道:“夜晚時分,萬家別院肯定關(guān)門閉鎖了,蘇翰林怎么進(jìn)去?撞門硬闖嗎?那就不是誤闖能解釋得了的了,尋著人還好,若人已經(jīng)轉(zhuǎn)移,那你這樁罪過大了,絕不是受一二彈劾便能了結(jié)的事。” 蘇長越當(dāng)然知道,但是珠華懷著身孕失蹤,很有可能為萬奉英擄走,不知現(xiàn)在遭遇什么,他每一想到心火如焚,哪還顧得上其后結(jié)果?他若有足夠人手,此刻已直掀別院而去了。 太子盯上晉王:“孤有一個更好的主意,只是二郎,你要擔(dān)上更大的風(fēng)險,蘇翰林多半早已想到,只是不好說。孤這個兄長來請你辦,你答不答應(yīng)?” 晉王:“……”他有點慫,不是怕風(fēng)險,他老覺得不知道這個長兄心里在想什么,他在皇帝面前毫不留情地吐槽太子,說他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其實真見了面他是有點發(fā)憷的,聲音就低了八度,“皇兄,你要我做什么呀?” 太子道:“你先說答不答應(yīng)?!?/br> 晉王猶豫了一下,手有點抖地拍了拍胸口,勉力撐出了氣勢:“皇兄頭回找我辦事,你就說吧!我再不說一個‘不’字!” 太子滿意地笑了:“——好?!?/br> 其實太子的主意很簡單,就是把蘇長越那個主意里的領(lǐng)頭人換成了晉王而已,再把丟失的東西換成了丫頭,然后說看見疑似萬奉英的人擄走晉王府出門買花的丫頭走了,晉王為此領(lǐng)著人追到了別院。 晉王的身份當(dāng)然比蘇長越要能扛事,但這個主意只能太子或晉王本人提出來,蘇長越問晉王借些人還罷了,給晉王扣鍋就過頭了。 他此時便忙要拒絕,但太子不容拒絕地道:“救人如救火,不要耽擱了?!彼滞驎x王,目光頭一回溫和起來,補了一句,“二郎,你不用害怕,放手去做,此事是孤提出,如果有什么不妥,孤會出面承當(dāng)?!?/br> ☆、第177章 珠華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她第一個動作是捂住了小腹,然后檢視周身衣裳,發(fā)現(xiàn)除了皺巴了點,別的都齊整著,微松了口氣,才抬頭打量周遭環(huán)境。 桌上點著燈,這是一間布置得還不錯的廂房,小荷青葉兩個都不在,窗前倒是站了一個不認(rèn)識的陌生婦人,背對窗扉,目光有些失神地不知望著什么,似在發(fā)呆。 這婦人穿戴極好,但身量極瘦,厚厚的錦裘裹在身上,她的肩膀支棱著,顯得撐不大起來,不知是燭光的原因,還是這婦人本身的臉色就有這么差,幾乎是無一絲血色,卻也不是白,而是蠟黃。 珠華昨日才見過的孟夫人也像個身子不好的樣子,這婦人的年紀(jì)比孟夫人要輕,但病容卻比她還重。 ……這跟珠華想象里醒過會遇見的場景一樣也對不上。 她縮了縮腳,怕刺激著婦人,努力放緩了聲音:“你是什么人?為什么綁我過來?我的丫頭呢?” 婦人如夢初醒,眼神晃了晃,她明明面對著珠華所在的床鋪,但竟是此刻才發(fā)現(xiàn)她有了動靜。她先沒有說話,用那種沒什么神采的目光望了珠華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開了口:“你有孕在身?” 女人大概對這些有天然的敏感,從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里便能覺察了。 珠華警惕地更加護(hù)緊了小腹,點了點頭。 這婦人看上去沒什么威脅,也不兇惡,但她能出現(xiàn)在這里,就絕不是一個良善無辜之輩。 婦人并不把她的情緒放在心上,兀自緩緩道:“我要是也有個孩子就好啦,這日子,就不會這么沒意思了?!?/br> 珠華試探著和她聊道:“你年紀(jì)也不大,把身子調(diào)養(yǎng)好了,應(yīng)該還是可以生罷?!?/br> 婦人搖搖頭:“不成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br> 她望著珠華又發(fā)呆了一會,主動問道:“你生得這么好,你原來的丈夫一定待你很好罷?” 珠華覺得她的形容莫名其妙,丈夫還有什么原來不原來的,好像她有幾個丈夫似的,心下覺得不對,順著道:“是待我很好,不過可不是因為我的相貌,是我們性子合得來?!?/br> 婦人眉尖蹙起,拿帕子掩了嘴,咳了兩聲,才繼續(xù)道:“唉,再好你也不要想了,往后你就安安分分的罷,只要你不鬧,哪個男人也不舍得待你太差。” “……”珠華覺得這婦人有點神神叨叨的,但是她也明白過來了,忍著心慌把先那個問題又問了一遍,“綁我過來的到底是誰?” 婦人這回回答了她:“是我丈夫,過不多久,就要變成你的丈夫了。” 什么玩意兒! 珠華惡心得差點吐出來:“你們到底什么人?我夫君是在朝官員,此刻一定已經(jīng)在外面找尋我了,我勸你最好還是乘著他沒找過來前把我放了。你放心,我一個婦人,也是要名聲的,不會把被人擄走的事說出來,你懸崖勒馬,此事我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br> 才怪,她回去肯定找人來把這賊窩掀翻了! 婦人愣了愣,問道:“你丈夫現(xiàn)居何職?” 珠華忙說了。 婦人卻又平靜下來:“你不要多想了,一個小小七品,與內(nèi)閣首輔比,又算得了什么。橫豎等他來了,你自會知道,我就與你明說了罷,這里是萬家別院,我丈夫是萬閣老之子,他在外面見過你兩回,慕你美色,惦記多時,終于從他的妾室那里知道了你是誰,為你布出了這個局。” 這要說到萬奉英帶著孟鈿往高郵州上任的事了,高郵本身也算得一個不錯的州府,但與相鄰的揚州比起來就相形失色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這是連不學(xué)無術(shù)的萬公子都知道的,他到高郵以后,成天假借了公務(wù)之名往揚州跑,孟鈿獨守空房,有時能連著半個月都見不著他,便見著了萬公子也多半喝得爛醉,偶有清醒時,就是跟她點評揚州各大青樓的各色美人,孟鈿能從京城跟到任上,算是受寵的一個妾了,但畢竟是妾,萬公子并不尊重她,跟她說起這些來毫無顧忌。 孟鈿憋悶得不行,她是貴女出身,有自己的脾氣,有一日萬公子再說起那些美人時,孟鈿便以嘲諷的語氣說起了珠華,說這些人連給珠華提腳也不配,若往她旁邊一站,什么美人,不過一個個燒火丫頭,嘲笑萬公子沒見過世面,拿野鴨當(dāng)鳳凰。 她不是無故把珠華拖出來當(dāng)槍,以萬公子的大嘴巴,在元宵燈會上遇到一個魂縈夢繞的絕色美人之事當(dāng)然也跟她念叨過的,孟鈿當(dāng)時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只是一直裝不知道,及到離開了京城,到了外任上,她覺得隔了這么遠(yuǎn),萬公子跑揚州風(fēng)流還罷了,總不能再跑回京城去,所以一時生氣才說了出來。 孟鈿雖然與了萬公子為妾,但她真是不了解萬公子。 萬公子有個包擦屁股的好爹,擅離職守這事算什么,他一聽美人有了下落,抬腳說走就走了。 哦,對了,是少女還是少婦這差別對萬公子來說也不是個事,他只特意撿了年根底下這個時候回來,這樣回去時卡著過年封衙放年假,他偷溜不在任的時辰就顯得沒那么長了。 珠華根本沒印象見過什么萬公子,這時再想這些也是沒用,她一邊在心里飛快思索對策,一邊往外打量張望。 婦人看出了她的意思,道:“他現(xiàn)在不在,公公知道他回京,十分生氣,才讓人把他叫回去訓(xùn)斥了?!?/br> 她表情起了一絲變動,露出了一個似乎有些得意的笑容,“是我說的。他回京時不知道我在這里,再要換地方,也來不及了?!?/br> 珠華有些驚訝,問道:“你恨他?” 再一想也不奇怪,萬公子這種貨,不管哪個正常女人嫁給他都會很糟心的,看這婦人那么重的病容也知道她過得不好。 婦人的身子確實很不好,她已經(jīng)站不住了,往前走了走,扶著桌邊在椅子上坐下,才道:“恨?說不上了,我這樣的身子,過一日算一日,沒有力氣恨誰了?!?/br> 她說的是“說不上”,卻不是“不恨”,珠華覺出了其中的差別,她現(xiàn)在要自救,尋不出別的門路,只能從這婦人下手,就探問道:“那你和萬閣老說了他擄我過來的事嗎?” 婦人搖頭:“沒有,我只想給他找點麻煩,不想他那么自在。至于更多的,我鬧不動了,就隨他去罷?!?/br> 她目光疲倦地望向珠華,“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也不要多想了,你逃不走的,等天一亮,城門開了,就會有人把你送走。你老實一些,以后日子無非也是這么過,你若動別的主意——” 她轉(zhuǎn)過身,手指著窗外,“那中庭里有個荷花池,候府的姑娘也一般填進(jìn)去了,你當(dāng)你有個七品夫婿,命就好值錢嗎?他們根本不放在眼里?!?/br> 冬日天黑得早且快,此時外面已是一片黑乎乎的了,珠華根本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她心中猛然劇烈一跳:“……!” 候府姑娘—— 能有幾個候府姑娘!萬家再能耐,不能隔三岔五地殺個候府姑娘鬧著玩罷?! 婦人把她的表情認(rèn)成了驚恐——本來也差不多,繼道:“嚇著了?你聽話,自然就沒這些事了?!?/br> 珠華表情害怕地問道:“你、你別是故意說謊騙我罷?你說的那個候府姑娘是誰?” 她以為婦人會拒絕回答或和她繞圈子,但這婦人行事真是不可捉摸,她居然直接說了:“我身子還好的時候,出門時見過一回,若說正經(jīng)的候府姑娘也不算,但雖是旁支,也是確有血脈的,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花一樣的年紀(jì),在那月色下頭,閉著眼,身上綁了石頭,叫人推進(jìn)了池里,悄無聲息地,只有邊上的剛長出的荷葉顫動了幾動……” 屋角擺著火盆,珠華只覺周身一陣?yán)溆忠魂嚐?,她都說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冷還是熱,掐著掌心算日期,荷葉生長是夏日,章二姑娘差不多正是那時失蹤,又是旁支,這要不是她,就見了鬼了! 她心里滑過一聲嘆息:果然,萬閣老不可能留章二姑娘生路。 這婦人話里透出來一個更重要的信息:她身為萬家人,親眼見到章二姑娘被害,居然不知道原因,這一則可能是章二姑娘案發(fā)不久后焦點便即轉(zhuǎn)移,鬧到了晉王該不該就藩上,二則是這婦人病勢轉(zhuǎn)重,從她話音里可以聽出,她后來基本不出門了,困居深宅的情況下,就算聽到一點風(fēng)聲,也很難把見到的場景跟萬閣老的陰謀詭計聯(lián)想起來,她心里,說不準(zhǔn)以為是丈夫玩脫了的風(fēng)流債更多一些。 正因為她不知道,才會這么輕易地把這種能禍及萬家滿門的秘密說出來嚇唬珠華。 章二姑娘單單一條命在上位者眼里算不了什么,但她出事在那個關(guān)口,喪命于萬家別院,這里面的問題就要命了,皇帝只要知道,不可能領(lǐng)悟不到。 “……我、我還是不怎么信,你看見了那么嚇人的景象,都不害怕嗎?那個人當(dāng)你面推下去的?” 婦人搖搖頭:“我也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不算當(dāng)著我的面——我身子差,晚上睡眠一直不好,天熱起來,更難合眼了,我睡不著,出去走走,才見著了。他倒沒見著我?!?/br> 她說著又有些失神:“其實就算現(xiàn)在天冷了,我一樣還是睡不好,這日子,真是沒什么過頭,不過在這里,總比在城里好,我一個人清清靜靜的,不用見那些賤人……”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倦意十足又安然地,但一個“賤人”的形容,卻仍舊透露出了她的內(nèi)心遠(yuǎn)不是這么平靜,她的徹夜難眠,大約與這含著的心事脫不了關(guān)系。 珠華捏著手心,把聲音放得輕輕地問她:“他這樣對你,你甘心嗎?你也是名門貴女,沒有一樣配不起他,卻過著這種日子,jiejie,你多大了?有三十了嗎?我覺得你應(yīng)該沒有,你怎么就總是說自己要死了呢——” “別叫我‘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