蕁娘便道：“沒有用的，九重天上仙君所創(chuàng)的法訣，又豈是你一個小小凡人能夠勘破的呢？”

    她說罷，往那匹紙馬上輸了道仙力，將昆侖淬月往車轅上一插，囑咐金逐月看著點馬車行進的方向，自己便鉆進車廂里。

    那輛馬車漂浮在雪上三寸之處，漸行漸遠。

    小土地看蕁娘走遠了，才背著雙手踱到玄真道人跟前，仰著脖子看他。

    玄真還在跟那個定身訣搏斗。

    小土地看出他也是個六七百年修為的人，想著他要是就這么凍死了，不免有些惋惜。橫豎那個小仙女走了，也未必會回來查看，他要是不把這人藏起來，應(yīng)該也沒什么關(guān)系吧？

    小土地默默想了一番，自覺很有道理，遂對玄真道：“這樣吧，咱們生死由天，聽天由命了。我也不把你藏起來，要是有人來救你，那就是你運道好。要是你不幸扛不住被凍死了，那就怪不得我了。”

    玄真神色竟然異常鎮(zhèn)定，只道：“多謝土地大恩。只是不知，可否勞您將我的劍拔/出/來給我一下？”

    那土地一愣，還在內(nèi)心交戰(zhàn)了一番。要不要幫他呢？還不等他拿定主意，忽聽得一聲老鴰叫似的森冷低笑。一白衣道士提著一把紅光烈烈的劍從遠處走來，經(jīng)過玄真的劍時，便順手將劍拔了出來。

    玄真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臉，卻認出了他的聲音。

    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浮上心頭。

    “張師侄?！?/br>
    身后的人用他的劍刷刷挽了幾十朵劍花，最后那劍一聲清響，劍尖輕輕地抵上了他的背心。對方似乎將他的劍當(dāng)作了毛筆，竟然提著劍隔著道袍在他背上寫起字來。

    鋒利的劍尖與皮rou只有數(shù)層布料的阻隔，張祭酒的力道拿捏得恰如其分，像是要刺進他的皮rou里，卻又偏偏連他的道袍的未曾劃破。

    “玄真師伯，我幼年失詁，沒念過多少書，也只勉強認得幾個字，不知道我這個‘楊’字寫得對不對？”

    玄真本以為自己修道多年，早已看淡了生死，可聽了他用這怪異的腔調(diào)說話，竟然悶出了一身冷汗。

    張祭酒也不要他回答，手下不停，又在他背上寫了一個字，“那這個‘忘’字呢？”

    “這個‘仇’字呢？我寫錯了沒有？玄真師伯貴人健忘，不知道可還記得這個人不曾？”

    玄真暗中催了幾次真氣，依然沖不破蕁娘的法訣。他明明尚有還手之力，可偏偏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一個法訣都捏不出來。

    小土地看了這一幕，有些錯愕：“你這是要殺他，還是不殺他啊？”

    要殺也痛快點??！

    張祭酒抬手卷了卷唇上的小胡子，笑道：“大概是要殺他的吧?！?/br>
    話音落時，他手里的劍忽然向前，只聞一聲悶響，那劍已將玄真捅了個對穿。

    玄真痛極，下一刻，一道氣勁順著劍身鉆入他體內(nèi)，分為七七四十九道分游竄到各處內(nèi)臟。玄真睜大眼，有些難以置信：“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張祭酒靠在他耳邊，輕笑：“多謝玄真師伯賜下劍招。這招用來殺人，當(dāng)真最合適不過。”

    刷——

    張祭酒將劍抽出來，一道血柱高高濺起，有幾點落在他雪白的衣袖上，像是雪地里忽然綻開了幾朵紅梅。

    玄真仰面倒下，不多時，手腳痙攣，整個人微微抽搐起來。他的口中不斷地涌出鮮血，一雙不甘的眼直直睜著，慢慢地放空了。

    張祭酒隨手將玄真的劍丟還到他身上，抬手，十分隨意地撣了撣衣袖，對著已經(jīng)看呆的小土地惋嘆道：“沒想到殺他倒是最容易的，呵，真是沒意思?！?/br>
    小土地管著這帶的雪山，常年見不到什么人，因此已經(jīng)多年不見血腥了。結(jié)果剛剛目擊了一場“謀殺”，難免有些心肝顫顫。

    張祭酒本來轉(zhuǎn)身打算走了，走了兩步，卻不知道為什么又轉(zhuǎn)回來，一邊搖頭，一邊道：“不行，我怎么覺得他死得太容易了呢。要不然，把他剖腹，削斷四肢，拋去喂狼？”

    他這句自問似的自言自語嚇得土地腿一軟，險些就要趴下去了。正在此時，忽見不遠處起了一陣旋風(fēng)，登時攪起滿地白雪，又見金光一閃，那怪風(fēng)忽然息了，三條人影從虛空中跳出來，一個身穿黃色道袍，看樣子是個道士。還有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玄衣，女的一身紅裙。

    這三人正是剛剛獨自劃開結(jié)界斗法的張?zhí)鞄熀蛫毕龇驄D。張?zhí)鞄煹陌l(fā)冠有點歪了，衣袖上也破了幾個洞，除此之外，倒沒有太狼狽?？磥韸毕龇驄D也沒有占到便宜。

    張祭酒走過去，雙手持劍，朝張?zhí)鞄煻Y道：“師父?！?/br>
    小土地這邊看看，那邊瞧瞧，頓時覺得，我草，不對啊。這道士不是青城派的嗎？怎么這會子又叫龍虎山的道士作師父啊？

    想來想去，只得出一個結(jié)論：此地危險，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姳霄眼神在張祭酒身上一轉(zhuǎn)，落到他腰間的符袋上，面色便是一變：“我在蜀地游蕩時曾經(jīng)路過閬中城和夔州，在這兩個地方都發(fā)現(xiàn)有人煉鬼，我才上青城派查探?？烧l會想到，煉鬼的人其實是披了青城派道袍的龍虎山弟子呢。”

    她不無譏諷地說道：“枉你們龍虎山自稱道門正宗，居然做出煉鬼這般歪門邪道的行徑?！?/br>
    張?zhí)鞄煵⒉晦q駁，只朝玄真道人的尸體望了一眼，道：“人是你殺的？”

    張祭酒道：“只捅了他一劍，手腳還是完好的。師父莫不是想將他煉成僵尸？”

    張?zhí)鞄熇淅涞仄沉怂谎郏骸盁捠磕惆阉膬?nèi)臟都震碎了，還怎么煉？”

    楊鋆就是被人生生煉成僵尸的，因而姳霄一貫最聽不得“煉尸”這樣的字眼。她氣得臉色更白了，當(dāng)下又想沖上去和張?zhí)鞄熢俣芬欢贩?，卻被楊鋆按住了手。楊鋆朝她搖了搖頭，以眼神示意：天快亮了。

    他們一個是僵尸，一個是千年老鬼。在白天與人斗法，根本討不著便宜。

    姳霄冷笑幾聲，正打算收手離去，卻被張祭酒喚住。

    張祭酒上前一步，忽然一震衣袂，就在兩人跟前跪下。他一連叩了三個長頭，方直起身來，道：“二位都是水族和夜郎國的前輩，小子乃是水族后人。”頓了頓，“兩位前輩應(yīng)該對水族滅族，夜郎亡國的真相很感興趣吧?！?/br>
    姳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水族滅族了？可她當(dāng)年帶楊鋆上昆侖山前，水族族人明明還在世上活得好好的……

    一道厚重的云遮住了天上的缺月，山巒邊上，露出一點點鴨青色。就快天亮了。

    重韞俯身躺在車座上，蕁娘雙手插/入他腋下，將他上半身架著往自己身上提了提，讓他的頭枕在自己大腿上，小心翼翼地挑開他的衣物，低頭去看他背上的傷。那線條流暢的背上豁開了一道幾近一尺長的鮮紅口子，已經(jīng)不怎么流血了。

    蕁娘將小彩兒喚出來，問它要了道能夠止血減疼的法訣，替重韞初步處理了傷口。

    “道長，道長，你為什么不罵我呢？”蕁娘捂住嘴，壓抑著自己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道，“都怪我，都是我太蠢了。我太壞了，我其實一開始就只想著借你的運道。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一開始……一開始只是想讓你成仙以后幫我回九重天啊……”

    “我也不明白自己現(xiàn)在究竟是怎么了。你要是對我不好，我難受；可你對我這么好，我反而更難受了……”

    重韞長長的睫毛隨著馬車的顛簸時不時顫動上一下。蕁娘靠在車壁上，哭得稀里嘩啦的，一時間希望他此刻是能夠聽到這些話的，一時間又希望他永永遠遠地忘了這件事才好。

    金逐月在外頭聽她哭了許多時，他可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主，不免被她的哭聲吵得有些煩悶起來，不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這女人，簡直是洪水做的。嗯，真是可怕，這小道士怎么受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