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他終于要被這一切給逼瘋了,尖嚎了一聲,逃也似地、跌跌撞撞沖向了出口。 文軒無法再在這里洞里待下去了,可是出去之后,又有哪里是他的容身之所?他要回去那個鎮(zhèn)上嗎?他當然要回去那個鎮(zhèn)上。可是他不知道該再如何面對那些鎮(zhèn)民。 茫茫天地間,他忽然覺得無處容身。 在逃出洞口的時候,文軒不知道被什么絆了一下,猛地往前栽倒下去。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面門朝雪地拍去,卻連掙扎一下的欲望都沒有了。 他究竟算是個什么呢?他體內(nèi)流著怪物的血。之前所度過的五十余年,在這個無可辯駁的事實面前,仿佛都脆弱得像一張紙。 卻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拉了他一把。 文軒最終也沒有直接跌進雪里。一個人從雪中走來,剛剛好在此時走到了他的身前,將他接住了。 “師兄?!睂Ψ皆谒呡p喚了一聲。 文軒愣了足有片刻。從這么輕輕的一聲呼喚中,他想起了自己是誰,想起了自己不僅僅是一只怪物留下的孽種而已。然后他緩緩從對方懷中抬起頭,定著未對焦的雙眼看了半晌,終于認了出來,“簡……師弟?” “是我?!焙喴自谒砗筝p拍著,“師兄,是我?!?/br> 在認出了簡易的這一瞬間,文軒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看了看天色。天空早就黑了,露出點點星光。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了。像簡易這種年紀的少年,這時候該休息的,否則對身體很不好。 簡易卻出現(xiàn)在了這里。在這種時候,簡易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 心中剛剛冒出了這個問題,剛剛準備出言指責,文軒就想到了唯一的答案。 自然是特地來找他的。 “抱歉?!蔽能帉⒅肛熝蔬M肚子里,想從簡易懷里掙出來,“我讓你擔心了嗎?” 簡易卻又加了一把勁,將文軒往懷里又摁了一點。 這姿勢有點可笑,也談不上舒適。簡易身量并不比文軒高,此時文軒倒在他的懷里,是就著之前摔到的姿勢,腰都是彎的。 那胸口傳來的溫度,卻讓文軒安靜了下來,就這么靜靜地靠著。 “簡師弟,”文軒想起了一件事,“我的事情,你全都知道,對嗎?” 簡易點了點頭,“當然?!?/br> “其中也包括……”文軒深吸了一口氣,“我其實并不完全是人類,這件事嗎?” 簡易將他緊了緊,“我說全都知道,那就是全都知道?!?/br> “是嗎……”文軒垂下了眼眸。 是啊,他早該想到了。身旁有個這樣的人,對他的一切都知道,對他這丑惡的一面早就知道。身旁的這個人,哪怕知道了這一切,也是一直將文軒當做文軒來看待的。 文軒漸漸放松下來,從那種無處可歸的驚惶中脫離了出來。 “師兄,”簡易顯然也早就知道他此時發(fā)生了什么,輕聲問他,“想哭嗎?” 文軒勾起嘴角,“有點?!?/br> “那就哭吧?!焙喴装粗暮竽X勺,撫摸著那里的頭發(fā),“把所有的狼狽都留在這里,等出去之后,你還是你?!彼麌烂C認真地說了這些話,又補了一句,“我的肩膀可以借給你?!?/br> 聽了這煞有其事的最后一句話,文軒卻只想笑。 “簡師弟,”他卻還是靠上了簡易的肩膀,“你真好?!闭f著,雙手在后面環(huán)上了簡易的腰。 “我知道的?!焙喴子悬c小得意。 他知道的,只要他在這兒,就是對文軒而言最大的幫助。 簡易指尖順著文軒烏黑的頭發(fā),從腦后一直撫到背后,像在捋順一只貓。 他知道的,只有他會始終站在文軒身后。在往后那許多的時刻里,只要有他在,文軒身后就不會空無一人。 “累了,”簡易道,“就靠一靠。” 第54章 雪地,夜色,月光。 兩人并排坐在一篇被清出的空地上,文軒輕輕斜倚在簡易身上,眼前的一切讓人心神安寧。 不知多久之后,文軒嘆了一聲,“很晚了,你該休息了。” “嗯?!焙喴讘?yīng)了,卻無動作。 因為文軒仍靠在他的身上。他之前說要將肩膀借給文軒,文軒便一直靠著。這是一種能讓人上癮的感覺。文軒此前從未發(fā)現(xiàn),身旁有個能倚靠的人,是一件這么讓人身心饜足的事情,仿佛能將心中的空洞填滿。 但是他不可能一輩子一直不停地靠著。那些抑制不住的脆弱,也到了該收拾的時候。 片刻的沉默之后,文軒想要起身,卻又被簡易摁了回去。 “我白天休息過了?!?/br> “那不夠。” 簡易笑了笑,偏頭看著他,“那就一起回去吧?!?/br> 文軒不吭聲了。雖然知道這是正確的做法,對于此時回到那個小鎮(zhèn),文軒心中難免還是有些抗拒。 就在此時,額心忽然一涼。 文軒抬眼一看,原來是簡易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個圓潤的玉珠,正抵在他的額頭上。 “這是什么?”文軒問。 簡易稍微停頓了一個剎那,然后答了兩個字,“過去?!?/br> 文軒雙瞳微微一顫。 “我曾經(jīng)試圖告訴你一些事情,但是……似乎有某種限制?!焙喴渍f得很慢,一直斟酌著字詞,“至少那些和未來有關(guān)系的事情,我好像一點都不能說。” “所謂天機不可泄露,”文軒道,“很理所當然的事情?!?/br> “就算是過去,時候不到,我好像也不能直接說?!焙喴装櫫税櫭碱^,顯得有些懊惱。泄露過去會影響未來,這似乎也是個理所當然的限制。但對簡易而言,這些限制簡直無理取鬧,實在讓人不爽得很。 說完那話,簡易卻忽然又是一笑,“然后我想了一個辦法?!?/br> 文軒看著他。 “我借用那東西的力量,將過去的一部分抽離出來,存在了這個里面。”簡易將那玉珠從文軒額頭拿下,擺在他的眼前。 “那東西?” 簡易取出那圓玉法器晃了晃,然后問他,“五十年前的過去,你現(xiàn)在,還想知道嗎?” 文軒安安靜靜地看了這玉珠半晌,顯得有些猶豫,畢竟那段過去對他而言實在不堪回首。 猶豫之后,文軒點了點頭。 雖然不堪回首,他卻還有許多必須知道的地方。 就在他點頭的這瞬間,簡易手中玉珠一陣顫動,猛然碎裂,化為了齏粉。卻就在這化為齏粉的一瞬間,一股玄妙的氣息從中升騰而起,帶著簡易的一點靈氣,鉆入了文軒的額心。 文軒只覺得一團耀眼的白光綻起,照得雙眼忍不住一眨,眼前的景象便變了。 他看到一名妙齡的少女,正在河邊洗衣。這是他的母親。五官與之前見過的一模一樣,只是年輕了少許。 雖然正在辛苦地勞作,當她點頭回應(yīng)身旁人所打的招呼時,嘴角卻是噙著笑的。片刻后,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沾濕的軟發(fā)貼在鬢角,水珠沿著臉頰滑落,看起來那樣青澀而美好。 文軒覺得自己仿佛化為了路邊一顆老樹,一直靜靜看著這一切。 直到災(zāi)厄來臨,小鎮(zhèn)一夜之間化作人間煉獄。不忍目睹,不堪描述。 雪地里,文軒的眉頭猛地蹙起了,身體微顫著,手心也滲出冷汗。簡易緊緊握著他的手,邊猜測著他已經(jīng)看到了哪里,邊無聲地安撫著。 不知道多久之后,文軒終于重新放松了下來。 他終于看到了那兩個身影,乘著劍光落入了這個小鎮(zhèn)。 楚漣與葉笙歌。 兩人協(xié)力斬妖除魔,經(jīng)歷生死惡戰(zhàn),從那天妖口中救下整個小鎮(zhèn),而后相視一笑。 “你受傷了?!?/br> “小傷,無妨?!比~笙歌用法術(shù)治愈外傷,穩(wěn)下混亂的靈氣,笑著看向邊上一臉擔心的楚漣,“相比之下,我們還是快點將這些姑娘給送回去吧?!?/br> 天妖那血腥恐怖的巢xue中居然還有活口,這是楚漣和葉笙歌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只是那些姑娘,雖說活了下來,卻一個個都雙目空洞,顯然受過了極大的摧殘,有幾個甚至都神志不清了。葉笙歌是個心善的,看著她們這副模樣,不由得一聲嘆息。 就在這些姑娘中,卻有一個是不同的。 她的雙目雖然也因為哭泣而浮腫,眼中的目光卻極清明,里面有著明顯的求生欲,以及某種說不出的堅定。她的行為也是完全不同的。在大家都拼命跑向小鎮(zhèn)的時候,只有她反而偷偷轉(zhuǎn)身回去了那個巢xue,趴在那些常人根本多看一眼的血水尸塊上,試圖從里面找到什么。這種不同僅僅來源于,她是個母親。 楚漣與葉笙歌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將她制住,然后將那堆尸塊挖開。 僅僅挖了少許,他們便發(fā)現(xiàn)了一股微弱的妖氣。當最后從里面挖出一個嬰孩的時候,他們都驚呆了。 不,更準確的說,那是一只幼獸。因為妖氣還很弱小,幼獸大體還能看出人類嬰孩的模樣,卻多了耳朵與尾巴,以及額心一點晶瑩的小小尖角。 “孽種?!背i一眼看出幼獸的身份,吐出兩個字,當即便要動手。 葉笙歌推了他一把,朝邊上指了指。 方才被他們用靈氣捆在一旁的那女子早已淚流滿面,卻因為口不能言,只能發(fā)出嗚嗚的叫聲。葉笙歌一抬手,將那些束縛她的靈氣收了一部分回來。女子噗通一聲便跪在了地面,頓時以額撞地,轉(zhuǎn)瞬只見已經(jīng)磕了好幾個響頭,額頭都磕出了血。 “是她的孩子啊?!比~笙歌嘆道。 “你什么都要同情一下嗎?”楚漣將目光移回到葉笙歌身上,“這可是個妖種。斬妖除魔,天經(jīng)地義。” “我們小通界,所守的規(guī)矩和你們這些外面的人不一樣?!比~笙歌背著手,理所當然地笑道,“在我們的字典里,壓根就沒有這句話。” 楚漣竟無言以對。 “既然流了一半人類的血,留他一命又如何?”葉笙歌又道。 楚漣向來拿他沒有辦法,很快就屈服了,只是搖頭嘆著氣,滿臉都是無奈。 啞女身遭的靈氣全部被收回。她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孩子身前,一把將那幼獸撈入懷中,朝著兩人千拜萬拜,恨不得述盡千恩萬謝。 “先別急著謝。”葉笙歌搖頭道,“我們只是沒有親手殺他而已。恕我直言,他這副樣子,就算今日被我們放過,往后也會有無數(shù)的人要殺他。你若真想將他養(yǎng)大,必將遭受常人千百倍的苦難?!?/br> 這個道理,啞女如何能不懂?她當即目露悵然??墒巧頌橐粋€母親,無論眼前有沒有希望,她也不可能會放棄自己的孩子的。 葉笙歌又搖了搖頭,便打算和楚漣一起打道回府。 若是這段相遇就這么結(jié)束,便不會有文軒此時的痛苦彷徨,更不會有文軒今后這五十余年的喜怒哀樂了。畢竟葉笙歌之前那句提醒毫不夸張,一個剛剛出生的半妖之子,哪怕此時不被殺,也是絕對活不了太久的。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葉笙歌忽然心念一動,又回過頭去,看了啞女懷中的幼獸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