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極少笑，這抹笑帶著不盡嘲諷之意，卻依舊艷麗得驚人，像是白茫茫雪地里，一朵被寒風(fēng)碾碎的紅梅。

    “仙尊原是這樣以為的?！?/br>
    他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只移開目光看向殿門之外，道：“敢問仙尊，還要留我療傷到何時？”

    “七日?！睏凭?，“你體內(nèi)神火精魄氣息外泄，需我以靈力連續(xù)貫通經(jīng)脈七日，方可壓制。而此后每隔一月，為保證傷勢不再反復(fù)，還需再行貫通經(jīng)脈鞏固一次?！?/br>
    “仙尊倒也不嫌煩，”葉云瀾面無表情道，“為一個修行路已斷的弟子，耗費這般多功夫，值得么？”

    棲云君：“我說了，我欠人因果。答應(yīng)過的事，便會完成。 ”

    葉云瀾淡淡道：“原來我只是仙尊完成因果的工具?！?/br>
    棲云君凝眉想要解釋，卻發(fā)現(xiàn)葉云瀾并未說錯。

    他確實只是在利用葉云瀾完成因果罷了。

    “我已知曉仙尊所需?！比~云瀾垂下眉眼，神色厭倦且疲憊，“這七日，我會留在這里療傷，如仙尊所愿。”

    “仙尊若無它事，便請離開吧?！?/br>
    棲云君沉默片刻，終是沒說什么，臨走時道了一句：“你傷勢未愈，好自歇息?！?/br>
    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里，葉云瀾才慢慢松開緊攥成拳的手。

    掌心已滿是汗?jié)n。

    他抬頭仰望云天宮的穹頂，對方臨走留下的話，卻已完全變了模樣，魑魅魍魎般鉆進他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回蕩。

    ——你傷勢未愈，好自歇息。

    ——你魔念未消，自去反省。

    反省……反省……反省……反省……反省……反省……

    葉云瀾晃了晃頭，踉蹌起身下了云床，走出這座宮殿。

    迎面吹來一陣寒風(fēng)，他冷得哆嗦了一下，神智卻清醒許多。

    他揉了揉脹痛的太陽xue，決定先在外面走走。

    云天宮極大，整體由白玉構(gòu)筑，雕欄玉徹，閬苑瓊樓，一派仙家氣象。

    只是過于寂寥。

    葉云瀾走了半日，未見一個人影。

    天在飄雪。

    葉云瀾走在玉石鋪就的回廊之中，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耳邊回蕩。

    就如同當(dāng)年他被關(guān)在浮屠塔中，一層又一層往上攀爬時，所聽到的回響。

    他閉了閉眼，再度將思緒從那些昏暗渾噩的記憶之中抽離。

    前方忽有一大片鮮艷顏色撞入眼簾。

    葉云瀾停下腳步，見到不遠處是一片盛放的桃花林。大片鮮艷紅色綴在白玉瓊樓間，與冰冷死寂的云天宮格格不入。

    他猶豫了一下，邁步走進桃林中。

    和外界飄雪不同，桃林里竟溫暖如春，應(yīng)是被人布下了逆轉(zhuǎn)天時的陣法。

    有風(fēng)吹過，桃花紛紛揚揚灑落在他身上。他閉上眼，嗅到桃花清雅的淡香。

    一片小小的花瓣落在他臉頰，很柔軟。

    似曾相識的地方，令一些久遠前的回憶涌上心頭。

    當(dāng)年，他也是在這樣一片桃林中救下容染。

    他年少時目盲眼瞎，被親族拋棄，流落山林，棲居于一處滿載桃林的山谷之中。

    偶然一日，他在桃林中走過時，忽被一物絆住。

    他蹲身去摸，卻摸到了一手的血。

    竟是個重傷瀕死之人。

    他將人救了回去，細心照料。

    這人便是容染。

    只是，容染醒來之后，卻失了所有記憶，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記不得了。

    他們一起在桃谷里生活了三年。

    相依為命，如同親人一般。

    容染雖失了記憶，但懂的東西，仍是比他多上許多。

    他教他用木石生火，搭草木為屋，獵獸皮為衣，讓他不必再棲居山洞，也不會再食不果腹。

    雖然一開始是他救下的容染，但到后來，被照顧的人，卻反而是他。

    容染經(jīng)常會獵一些味道鮮美的野物烤與他吃，而他便去山林里摘來新鮮的野果，捧給對方。

    每當(dāng)這時，對方手掌總會撫上他的頭，輕緩揉動。

    他雖然看不見容染面容，卻覺得容染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樣平靜的生活，持續(xù)到一個驚雷掣電、傾盆大雨的夜晚。

    容染消失了。

    只給他留下了一瓶丹藥，還有一枚玉。

    那場雨下了整整九天九夜。

    一開始，他還待在他和容染一起搭建的木屋里等，后來，便跌跌撞撞跑到雨中去尋。

    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容染蹤跡。

    目盲會令人的感知格外放大。

    他跑在雨中，聽著淅瀝雨聲打在背上，起初只覺喧囂，后來便震耳欲聾地敲擊著他的心脾。

    從此，他再也不喜歡雨天。

    尤不喜歡的，是聽雨的聲音。

    九日之后，雨聲停歇。

    他依舊尋不到容染，只能一個人蜷坐在泥濘的桃花林里，打開了緊攥在手里許久的丹瓶。

    丹香撲鼻。

    他想，這應(yīng)當(dāng)是容染留給他吃的東西。

    盡管那時的他，連丹藥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把丹藥倒進喉嚨。

    丹藥入口即化，很快，他便感覺到渾身疲憊一掃而空，眼前漆黑一片的世界也慢慢出現(xiàn)了光亮——

    他竟然能夠視物了。

    能夠視物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頭去看對方留下的那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