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宋氏從丫頭端著的小茶盤里接了茶盞,遞給王老爺,輕嘆了一聲:“我知道老爺?shù)囊馑迹皇沁@婚姻之事乃是大事,關(guān)系著舒姐兒一輩子,必是不能輕忽的??傻煤蒙奶?,這么急忙忙的選人,反倒是失了女兒家的矜持,叫人看輕了去。” “我王家的嫡女,誰敢看輕了?”王老爺掀開茶蓋子押了一口茶,不由得蹙了蹙眉,沉下聲音與宋氏道,“你也莫要瞞我,舒姐兒的事情拖到如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似王家這般的門第,王望舒又是嫡女,宋氏必也是把女兒的婚事記在心里的,十歲左右就該相看起來了,到了如今也該有幾個人選才是。 宋氏不由得嘴里泛苦,只得說了實話:“當(dāng)初我生舒姐兒前,做了個夢,夢見抱月入懷,后來生的時候又恰逢八月十五滿月。我那時候自也有幾分詫異,便暗暗的尋了幾個道士或是和尚來給女兒看命格,每個都說‘命格極貴,貴不可言’......” 王老爺?shù)故遣恢@樁舊事,聞言擰了擰眉,嘴里道:“怪不得,你想著要給女兒取名望舒?!彼怀烈?,抬目去看宋氏,“這么說,你是想要女兒入宮的?” 宋氏輕輕嘆了口氣,難得的坦誠直言:“倒也想過,只是沒想好。早些時候儲位未定,自是不敢想,后來皇上登基,先有蕭淑妃后有容貴妃,我瞧著舒姐兒的模樣,便也覺得不放心......”她這小女兒是寵出來的,后宮那攤子渾水,哪里能去。 那一句“命格極貴,貴不可言”就像是吊在她面前的肥rou,叫她割舍不下又不敢真的去摘,真真是猶如雞肋一般,幾番躊蹴煎熬自是不必再提,反倒是生生的耽擱了女兒的婚事。 王老爺素是不管后宅之事,倒是不知道妻子心里竟是這般想的。他深深的嘆了口氣,把手上的茶盞擱下,握緊了妻子的手,柔聲道:“你說得對,后宮那攤子渾水,舒姐兒那個性子若真是去了,怕就沒命了。咱們家也似那些眼皮淺的人家,要靠女人來博前程,很不必叫舒姐兒去受那個罪?!?/br> 宋氏心里暗暗舒了口氣,點點頭:“是我先前想差了,好險老爺你提了一句,這才沒耽擱了女兒?!?/br> 王老爺見著妻子神色,知道她怕也一時放不下這多年的念想,凝眉細(xì)思了一會兒,倒是鄭重其實的和宋氏提起了幾句舊事:“倒不是我有偏見,叫我說,這皇后之位瞧著風(fēng)光,內(nèi)里還不知是如何模樣呢。當(dāng)初太宗皇帝選后于王家,便是仁孝皇后了。那時候太.祖只有太宗這一個兒子,朝局初定,也是為了給世家這一邊示好,按理說無論如何也是不會虧待仁孝皇后的。后來仁孝皇后生下二子一女,兩個嫡子一個是摔馬死了,一個是因為卷入謀反而被太宗賜死,便是唯一剩下的女兒景平長公主也因夫死子喪而出家為尼再不回宮。雖說太宗一世都不肯廢后,仁孝皇后至死都是皇后之尊,可算是榮寵一生,但到了那個地步,有多難?” 宋氏不覺也嘆氣,暗道:到了那個時候,死了反倒是解脫。也不知太宗皇帝是如何想的,半點也不留情的弄死了兒子、外孫,偏還死撐著不肯廢后,日日抽空去探望病中的仁孝皇后,簡直是前世修來的冤家一般。說不得,仁孝皇后就是給這個遠(yuǎn)不得近不得的皇帝丈夫給活活氣死的呢。 王老爺端著茶盞,用茶蓋撇了撇茶沫,慢悠悠的又接著說了一樁事:“仁孝皇后許也是運氣不好,可先皇后呢?她早早嫁與先帝為太子妃,后來又到皇后的位置,生下一子一女,后宮獨寵,可算是得意了......” 宋氏以往只聽說過先皇后與先帝夫妻恩愛之事,可此時聽王老爺這般說起似是另有玄機,不免推了推他,嗔他一眼,追道:“別賣關(guān)子,快說!” 王老爺見妻子緩過來了,這才接著道:“先帝出身不過平平,能從太宗那么多的兒子里脫穎而出,后來居上,自是有幾分才干的。他早年便與先皇后林氏恩愛非常,為了嫡子也硬生生等了許久,便是后來的子嗣不豐,后繼無人,也多是因此之故。昭明十三年,先皇后大病了一場,先帝也跟著病了,后來先皇后死了,先帝便纏綿病榻,病重難醫(yī)。世人多道癡情之故,死生相隨,可我卻知道些底細(xì)......” 宋氏不由怔怔,輕輕的道:“到底如何?” 王老爺沉默片刻,垂目看著手中的茶水,道:“這癡情或許是真的,可先皇后的病并非是真病。初時只是幽禁深宮,因著嫡子年幼便被養(yǎng)在了先帝邊上,只有鎮(zhèn)國長公主也就是當(dāng)時的端陽公主謝池春陪著。先帝那一段時間病中極是暴躁易怒,動輒降罪與人,朝中人心惶惶,自是沒人敢去窺探禁中,關(guān)心皇后公主的去向。后來先皇后忽然死了,先帝緊接著大病了一場,才又把女兒接了出來,重提起與西南王世子的那樁親事,才有了后面的那些事......” 這段話不長也不短,可里頭含著的東西卻是不少,宋氏只覺得心口跳得厲害,喉間干澀的厲害,駭然追問道:“難不成,難不成先皇后是被先帝賜死的?” 王老爺卻沒有點頭,只是意味深長的總結(jié)道:“既說了是‘病逝’,那便只能是病逝?;始抑拢阄矣趾伪厝ス??我說這個也是想與你說,皇后之位看著好,可卻不好做。王家已是這般地位,多一個皇后固然是好卻也沒有到一定要的地步。很不必叫咱們女兒去冒這個險?!?/br> 皇后的位置自然是誘人的,說不得還能買一贈一得個未來的皇帝外孫。要不然宋氏也不會猶猶豫豫這么長時間。王老爺心里頭未嘗不是想的,只是前頭有仁孝皇后王氏這么一個例子在前面,又見過先帝與先皇后這般愛侶成怨偶的模樣,他的理智還是拉住了那一絲的*。 宋氏徹底斷了念頭,點點頭道;“老爺說的是,這幾日我會好好替舒姐兒看一看的,選幾個人。實在不行,我娘家那邊也有幾個出息的侄子,倒也能看?!彼忌乙惶?,倒是又笑著接了一句,“對了,恒之他上回與我說,他先生那邊收了幾個小師弟,倒是不知可曾婚配了......” 王恒之的先生姓陳,乃是五世家之一的陳家嫡支。此人天賦絕倫、才華洋溢,早年與薛老太傅并稱于世,士林里頭亦有一言贊他們:“上有桃李,下自陳希”,這話改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偏偏薛老太傅姓薛名桃李,而王恒之的師父名叫陳希,可算是極巧,極湊對的。而這兩人一是寒門出身,一是世家出身;一是個性方正,一是隨性不羈;一是官拜太傅,一是逍遙江湖。當(dāng)真是天差地別的兩人。 “也好,若是陳先生的弟子,必也是世家出身,人才了得的。等你這邊選好了人,我再厚著老臉去尋皇上,請皇上賜婚?!蓖趵蠣旤c點頭,想起件事又與妻子道,“對了,恒之怕是沒來得及與你說,他這回在江南遇見了玉良?!?/br> 宋氏這才放下一樁大心事,神色輕松,忽然聽得王老爺提起這事,不由得一蹙眉:“這孩子怎么去江南了......”她心念一轉(zhuǎn),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不由氣得一拍桌子,“早聽大哥說這孩子不聽管教,倒是不知道竟是這般的大膽。不行,我明兒就得回去一趟,和大哥嫂子好好說道。莫要叫他們也卷入那些事情里頭。” 王老爺點了點頭,撫了撫宋氏的肩頭:“你明白就好了,倒也不必急,想來就是孩子家不懂事叫人誆了去,你讓宋家那邊提點兒神就好了,江南鹽務(wù)的事情怕也拖不了不久了,到時候朝里必是一場大動......” 宋氏再沒心思去惦記那個掛在心頭好多年的皇后之位,只是蹙了眉長長嘆氣:“唉,也不知大哥倒了什么霉,竟是養(yǎng)出了這么個討債的孽障!” 王老爺溫溫的安慰了幾句,便趕緊拉著人沐浴去了——他可不想為了舅兄這不成器的兒子睡不成覺。 58| 30.31 抽出空解決了那些煩人的事情,謝晚春的日子便越發(fā)懶散起來,百無聊賴的過了幾日,想著是到了王恒之休沐的日子,便忍不住想著要去書房找人。為此,她還特意叫廚房那邊做了藕粉桂花糖糕。 因為已是四月初,雖然園中的桂樹被照料的十分仔細(xì)但到底也已到了花謝的時候,那一縷淡淡的桂香經(jīng)了半個深秋,被冷冷的寒風(fēng)捂著,寒香盈袖,竟是香遠(yuǎn)益清。謝晚春閑著也是閑著,便親自采了些桂花來,令人洗凈了來曬干,正好來做藕粉桂花糖糕。 糖糕剛出蒸爐的時候便是晶瑩剔透,潔如鶴羽,摻在其間的桂花則是或散或合,顏色未褪,依舊是淡淡的金色,仿若細(xì)小淺黃的花苞展開在糖糕之上,嗅之香氣溫軟,品之味道清甜。謝晚春切了幾塊小的擱在粉白瓷碟里,讓瓊枝找了個小捧盒裝好了帶上。 至于謝晚春自己則是換了一身衣服,銀紅色繡白蕊月桂和石青葡萄的長襖配著下身的石榴紅金色撒花百褶裙,明亮燦然,清艷已極。她烏鴉鴉的長發(fā)梳了一個飛仙髻,發(fā)間插了一對垂珠藍漆含翠側(cè)鳳釵,石榴紅的裙裾微動之間,發(fā)上的垂珠亦是輕輕晃動,更襯得肌如美玉,容色秀麗。 收拾齊全了,謝晚春這才帶了幾個丫頭緩步往書房去,經(jīng)過園子的時候,她頓住步子,微微抬起頭瞧了瞧那花枝漸空的桂花樹,心中頗得幾分感慨,隨即又生出了一點兒逸趣。她歪頭想了想,便親自上前,折了一枝桂花枝藏在袖里,興致滿滿的往書房里去。 偏生有些不巧,謝晚春興致勃勃的去了,守在書房外頭的兩個小廝點頭哈腰,極是小心:“大爺剛剛送客去了,少奶奶要是不急,倒是可進去等?!币蛑x晚春與王恒之夫妻感情越發(fā)融洽,書房里常來常往,這兩個小廝得態(tài)度自也是越發(fā)恭敬起來。 謝晚春漫不經(jīng)心的追問了一句:“今日是誰來了?”居然還要王恒之親自送出門。 小廝斟酌著應(yīng)聲道:“今日難得休沐,大爺便請了幾個同門的師兄弟過來小聚,這會兒才剛散了呢?!?/br> 謝晚春略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從瓊枝手里頭拿過那小捧盒獨自推門進了書房。 書房里頭果然無人,臨湖的木窗半掩著,微風(fēng)徐徐而入,卷動書房里的紗簾,帶著若有若無的一縷桂花清香。紅木案幾上還有幾個沒收走的茶盞合酒杯,剩了些殘茶、殘酒以及沒吃完的點心果子。 謝晚春只略瞟了一眼,隨手把手上裝著藕粉桂花糖糕的小捧盒也擱到案幾上,頗有興致的踱著步子到了書架邊上。她依著早前的記憶,熟門熟路的抽出了當(dāng)初被涂黑了臉的那卷畫,攤了開來,頗是滿意的賞看著。 人總有幾分自戀,至少謝晚春瞧著自己“前世”的畫像,哪怕是被涂黑了連的,也依舊覺得無比賞心悅目,恨不能補全了掛在房里天天看著。最重要的是,只要一想起王恒之這么一個冷臉冷心的家伙,過去居然那么崇拜自己,為了自己偷偷去學(xué)弓馬,甚至還暗暗地給自己留了畫......謝晚春心里頭忍不住就翹高了尾巴,越發(fā)得意起來。 只是,沒等謝晚春得意多久,外頭忽而傳來腳步聲與對答聲。謝晚春連忙動作迅速的收拾好畫卷,放回原處。 因她動作匆忙,不免推了書架一把,書架最上角的一個木匣子也不知怎地,應(yīng)聲掉了下來。謝晚春一面留神外頭的動靜,一面匆匆掃了一眼那木匣,是花梨木制的,只見木匣上刻著精致的雕紋,大約是時常擦拭的緣故,整個木匣看上去光潤古樸。謝晚春不覺一怔,也不知那一瞬心里閃過什么念頭,神使鬼差的便把那東西塞進了自己的袖子里,隨即一理髻角與衣襟,端出從容淡定的模樣,在案幾邊上尋了個位置坐好。 果然,不等謝晚春再喘口氣平息一下這做賊的心虛感,外頭的木門被應(yīng)聲推開,王恒之步履輕緩的走了過來。 謝晚春抬起眼,十分鎮(zhèn)定的對著王恒之笑了笑,嘴里道:“好巧,我才剛坐下,你就來了?!痹S是這種壞事做得太多了,謝晚春如今竟也算得上是氣定神怡。 王恒之大約喝過些酒,一貫猶如冷玉一般白皙的頰邊隱約透著紅,便是連冷淡的聲調(diào)都軟了一些,溫聲道:“你若是來得早些,我倒是可以給你介紹幾個師兄弟。” 謝晚春是個顏控,一貫看臉,見王恒之這般與平日頗為不同的神容,越發(fā)覺得秀色可餐,心里說不出的癢癢,于是便親自倒了一盞熱茶遞過去,關(guān)切的問了一聲道:“你喝酒了?”接著遞茶的功夫,她又順手的捏了捏王恒之的指尖,只覺得又軟又暖,忍不住就抿著唇露出了點笑容。 王恒之自也是察覺了,垂眸瞥了她一眼,一貫冷冷的黑眸也融了些寒冰,濃黑纖長的眼睫則顯得頗為秀氣,雖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眼卻格外的撩人。他便坐在謝晚春邊上的木椅上,隨手接過茶盞,點點頭,語調(diào)沉靜和緩:“我?guī)熼T那幾個師兄弟一貫喜歡亂跑,倒是難得一聚,也就多喝了一些。” 謝晚春聞言并沒再說什么,十分貼心的自己帶來的小捧盒里的藕粉桂花糖糕端了出來,笑盈盈的道:“所以才說是來得巧啊......”她眨了眨眼睛,一雙水眸好似秋水一般明凈澄澈,意味深長的道,“若是來得早了,我親手做的藕粉桂花糖糕豈不是便宜了他們?” 雖然謝晚春只采了些桂花、拿刀把蒸出來的糖糕切塊而已,但此時說起“親手做的”這四個字,倒也臉不紅氣不喘,理直氣壯的很。 王恒之頰邊的紅暈似是更顯了點,他先是垂頭看看那碟子藕粉桂花糖糕,然后又抬眼瞧了謝晚春笑盈盈的模樣,只覺得酒水蒸騰出來的熱氣燒得頰邊guntang,腦中被酒氣熏得暈暈的,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便已握住了謝晚春的手腕,掌心好似燒著火一般的灼熱。 謝晚春倒是不知一貫冷靜的王恒之也有這般一面,微微吃了一驚,面上不免帶了幾分揶揄之色,抬眸去看對方,頰邊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