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這人和張局差不多的年紀,右眉上有一條舊疤,從額頭一直劈到了眼皮上面,卻并不顯得兇狠,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很慈祥。 駱聞舟有些意外:“陸局?” 陸局名叫陸有良,是張局的副手,老刑警出身,在各種技術(shù)不成熟的年代,他參與破獲過好多大案,抓過無數(shù)窮兇極惡的犯人,是燕城市局的傳奇之一,再沒正經(jīng)的人到了他面前也都得收斂些。 “嗯,有什么事你暫時跟我說吧,老張避嫌了——你們啊,實在不該把人帶回來。誰有嫌疑,當場帶走、當場排查,你把他帶回來是什么意思?是打算徇私包庇,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陸局嘆了口氣,伸手點了點駱聞舟,“聞舟,你這個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候心眼太多,年紀輕輕的,圓滑過頭了。” 駱聞舟神色不動,往外看了一眼,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樓道,然后謹慎地回手帶上門:“陸叔?!?/br> 陸局一愣。 “樓下有個分局的刑警,叫肖海洋,”駱聞舟把聲音壓得非常低,“剛一開頭給我們匯報案情的時候,他就說 ‘不能排除不是第一現(xiàn)場的可能性’,當時我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不自然,因為是不是第一現(xiàn)場,我們要根據(jù)法醫(yī)和物證的證據(jù)來判斷,沒有明顯特征的情況下,取證尚未結(jié)束,很少有人一上來就討論這里到底是現(xiàn)場還是拋尸。王洪亮也反應(yīng)過來了,立刻當著我的面呵斥了他,我沒太往心里去,只是覺得這個肖海洋的思維方式可能和普通人不一樣?!?/br> 陸局沉聲說:“我沒太懂你的意思。” “張局讓我去查王洪亮,”駱聞舟說,“我剛剛收到線人舉報,懷疑王洪亮和花市區(qū)的販毒團伙有勾結(jié)?!?/br> 陸局一皺眉:“花市區(qū)可是禁毒先進。” “是啊,您就不奇怪他們哪來那么多一抓一個準的線人嗎?”駱聞舟語速很快地說,“舉報人說,他們有一個‘官方特許’的販毒網(wǎng)絡(luò),沒有加入這個組織的,一旦踏入花市區(qū)的轄區(qū)范圍,立刻就會被揪出來?!?/br> 陸局:“證據(jù)呢?” “正在搜集,”駱聞舟說,“話說回這起命案,昨天我們意外得到了附近群眾的證詞,說是九點前后,聽見過案發(fā)地點附近有人爭吵,之后王洪亮迅速逮捕了一個疑似在案發(fā)時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少年,那孩子很瘦,眼神游離,語無倫次,時刻在恐懼,證詞漏洞百出,但不管怎么審,他都堅持說在案發(fā)現(xiàn)場沒看見過別人——現(xiàn)在我們確實有證據(jù),懷疑死者可能是死后被拋尸的——那么問題來了,附近居民聽見的爭吵聲如果和這起殺人案沒有關(guān)系,那個被當成嫌疑人的少年剛開始為什么不敢實話實說?刑警肖海洋為什么一開始就欲蓋彌彰地向我們暗示那里不是第一現(xiàn)場?有沒有可能是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個地方?jīng)]有發(fā)生過殺人案?” 陸局忍不住站了起來,原地轉(zhuǎn)了幾圈。 “陸叔,”駱聞舟說,“這里頭線索又多又雜,很多事都非常曖昧,我懷疑這是兩起案子纏在一起了。陶然和那個肖海洋非常巧合地查到了張東來頭上,如果當時我不立刻把人帶回來,王洪亮很可能借題發(fā)揮,逼迫張局和我們停止介入。先前逮捕的那孩子明天早晨說不定就會在分局里死于‘吸毒過量’,他的一切證詞都可以歸結(jié)為吸毒后的胡言亂語,殺人嫌犯是個囂張的富二代?!?/br> 陸局問:“你打算怎么辦?” “暫時把張東來列為重點懷疑對象,”駱聞舟說,“只要我們表面上把視線從花市西區(qū)轉(zhuǎn)移出來,拆開這兩件纏在一起的案子,王洪亮很可能會順水推舟,把命案移交給我們?!?/br> 刑偵大隊加班加點地排查費渡提供的監(jiān)控視頻,駱聞舟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剛一開門,就聽見“喵”的一聲,一只中華田園貓?zhí)匠鲱^來。 駱聞舟伸腳輕輕地把它扒拉進屋:“喵什么喵,我也還沒吃呢……嗯?” 他發(fā)現(xiàn)門口信箱里有個新包裹,拿起來一看,上面某個熟悉的正楷寫著:“收件人,駱聞舟”。 駱聞舟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個密封的證物袋,裝著幾根煙蒂。 第10章 于連 九 駱聞舟把包裹提起來倒了倒,沒別的東西了,但這時,他的手機震了一下,一張照片傳了過來,拍得是一處偏僻的石子小路,水系與草木儼然,幽靜狹窄,中間豎著個孤零零的垃圾箱,底下有一條留言,沒稱謂沒落款,就倆字:順便。 駱聞舟若有所思地盯著照片看了一會,旁邊的貓爺卻不干了。 貓爺?shù)拇竺凶觥榜樢诲仭保且恢黄邭q大的中老年貓,長得圓臉大眼,油光水滑——就是脾氣大了點。 駱一鍋先是伸爪子拍了拍駱聞舟的腿,扭著屁股來到墻角,充滿控訴地往地上一蹲,向鏟屎工展示空無一物的貓食盆。 不料那傻大個居然只是瞥了它一眼,毫無觸動! 駱一鍋慘遭無視,出離憤怒,氣勢洶洶地沖上去,后腳站立,抱住駱聞舟的小腿,嗷嗚亂叫地撕咬起他的褲腿來。 駱聞舟一彎腰,捏著它的后脖頸子,把駱一鍋四腳離地拎了起來:“你小子是不是活膩了?” 駱一鍋吊著爪子,嘰里咕嚕地“嗷”了兩嗓子,得意洋洋地沖他吐了吐舌頭。 駱聞舟翻了個白眼,一松手,貓咪就輕巧地從他手里掙脫出去,在空中優(yōu)雅地打了個滾,四腳著地,很快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顺渥愕呢埣Z,并一罐額外的貓罐頭。 駱一鍋心滿意足,發(fā)現(xiàn)“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果然誠不喵欺,鏟屎工不咬就是不老實。 駱聞舟毛手毛腳地蹲在地上擼了一會貓,忽然想起了什么,低頭看了一眼駱一鍋豎起來的大毛尾巴——這個祖宗,還是當年陶然逛早市的時候給費渡買回的,費渡剛開始好像挺喜歡,抱回去沒幾天就不知怎么煩了,無論如何也不肯再養(yǎng)。 陶然老家在外地,剛工作的時候買不起房,四處租住,說不好哪天就得搬家,養(yǎng)寵物不方便,只好把貓放在了駱聞舟家寄養(yǎng)。 駱聞舟討厭貓,討厭狗,討厭十六周歲以下的少年兒童,嫌棄得要發(fā)瘋,信誓旦旦地給陶然下過通牒:一個月之內(nèi)要是找不著下家,他就把這個四爪的麻煩一鍋燉了。 結(jié)果一晃七年過去,下家一直沒找著,駱聞舟從一個罵罵咧咧的rou食者淪為任勞任怨的鏟屎工,駱一鍋卻從儲備糧變成了一家之主。 可見世事確實難料。 駱聞舟就著貓思考了一會,突然站起來,從冰箱里摸了半個啃剩下的面包,轉(zhuǎn)身就走。 街上已經(jīng)不太堵車了,恨不能每天踩點上下班的駱隊又趕回了市局,除了值班員,他一進辦公室就發(fā)現(xiàn)有個人還在揉著眼反復扒拉監(jiān)控記錄。 駱聞舟腳步一頓,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還沒走。” 陶然伸了個懶腰:“回去也沒什么事干——你怎么也來了?” “看你孤家寡人、半夜三更加班太可憐,我是來給你送溫暖的?!瘪樎勚刍位斡朴频亓镞_到他旁邊,坐在他辦公桌上,“勞模,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承光公館的監(jiān)控都在室外,咱們技術(shù)人員剛剛排查了二十號晚上八點到十二點之間的視頻。室外監(jiān)控總共有四次清晰地拍到了張東來,根據(jù)形貌特征追蹤,他全程大約有四十分鐘的時間既不在監(jiān)控范圍內(nèi)、也不在會所室內(nèi),但這個‘四十分鐘’是合計數(shù)字,他每次離開的時間都比較短。主動避開監(jiān)控的情況只有兩次,一次是十點左右,他跟一個女孩離開了十幾分鐘,特意抬頭找過攝像頭的位置,還有一次是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午夜之后公館院里的視頻就關(guān)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br> 駱聞舟搓了搓下巴:“十幾分鐘?” 陶然很認真地一點頭:“對,不過如果找到那個女孩子,應(yīng)該可以作為人證?!?/br> 駱聞舟搖搖頭:“嘖,真快?!?/br> 陶然:“……” 還不等他做出反應(yīng),駱聞舟又話音一轉(zhuǎn),正人君子似的問:“拍到何忠義了嗎?” “沒有,今天下午他們挑出了二十多個疑似有何忠義的鏡頭,但都沒拍到臉,有些離得還比較遠,我剛才反復看了看,覺得一個也不像。你說如果兇手是在承光公館殺了何忠義,會粗心大意到被拍下來嗎?” “幾個進出口都沒有拍到人,也有可能是何忠義自己避開了監(jiān)控?!瘪樎勚壅酒饋?,在陶然背后轉(zhuǎn)了幾圈,“不過如果真的什么都沒有,費渡不會特意送過來?!?/br> 陶然:“四個多小時,這么多鏡頭,他自己怎么看得過來?可能就是給我們一個參考吧?” 駱聞舟搖搖頭,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剛才說什么,他們院里的監(jiān)控十二點之后就關(guān)了?” “嗯,對,只有停車場附近、還有會所外圍幾條小路上的一直開著?!?/br> “關(guān)監(jiān)控,應(yīng)該是怕拍到一幫醉鬼的丑態(tài),開著的則是為了保障安全,”駱聞舟伸手撐在他的椅背上,“院里的監(jiān)控應(yīng)該都會安在客人們看得見的地方,如果他們愿意,很容易能避開,但會所外面,為了防著有不明身份的人闖進來,有時候會把監(jiān)控裝在暗處……你把通宵開的幾個監(jiān)控記錄調(diào)出來?!?/br> 陶然不等他說完,已經(jīng)動手調(diào)出來了。 駱聞舟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剛收到的照片:“有沒有哪個攝像頭是裝在一條水系旁邊的小石子路上的?” 陶然有點疑惑:“確實有一個。” 監(jiān)控記錄顯示在八點整,靜止的鏡頭畫面里漆黑一片,隨著他們快進著往后翻,堵在屏幕中間的黑影“蹦”開,騰出了鏡頭——原來是一只鳥。 監(jiān)控記錄的四角都是黑的,只有中間一小塊有畫面,不時被鉆進鉆出的鳥擋住,可能是個隱蔽在樹屋里的攝像頭,快進翻到八點五十左右的時候,一個晃晃悠悠的人影出現(xiàn)在了監(jiān)控下的垃圾桶附近,陶然立刻定住了畫面。 那人應(yīng)該是為了抽煙,奔著垃圾桶來的,并沒有察覺到樹上有監(jiān)控。 “等等,這個人……好像真有點像!”陶然仔細端詳了片刻,隨即嘆了口氣,“煙頭如果還在的話,對比一下dna應(yīng)該可以確定,偏偏下午那場大雨……所以現(xiàn)在還是——你笑什么?” 駱聞舟從兜里摸出個裝著煙頭的證物袋:“對比去吧?!?/br> 陶然震驚了:“你怎么……你從哪……” “噓——悄悄的?!瘪樎勚圬Q起一根手指在他嘴邊,幾不可聞地說,“一個很討人嫌的小青年寄給我的?!?/br> 陶然看起來更震驚了:“你們倆休戰(zhàn)了?” 駱聞舟按著他的后腦勺,把陶然的腦袋擰回原位:“附近有沒有別的線索?” “哦,你等等?!碧杖徽f著,翻出了一張標注過的地圖,“這條路只有兩個方向,一邊是承光公館,一邊是公共區(qū)域,這人離開后顯然沒有往承光公館方向走,而是去了另一邊……出去以后是大馬路,有個公交車站?!?/br> “我喜歡公共區(qū)域,”駱聞舟微笑起來,“隨時能查,不用跟那些有錢人矯情?!?/br> 兩人立刻從市局出來,直奔公交車附近的交警隊。 夜色濃重,露水已經(jīng)快要下來了,駱聞舟把車載空調(diào)關(guān)了,打開車窗兜風。 駱聞舟:“今天晚上查到的任何線索,先不要對外說,包括隊里的同事?!?/br> 陶然一愣:“怎么?” “不怎么,我估計過不了幾天,分局就會打報告申請移交,”駱聞舟說,“到時候你專注何忠義這件案子,其他的事都不要管。沒查到確切真兇之前,張東來可以讓他多‘嫌疑’幾天,讓他長點記性也好。” 陶然從他的話里聽出了點不一樣的嚴肅,忍不住偏頭看了看他。 駱聞舟眼角輕輕地翹了起來:“孤男寡男,你再這么看我,我可要禽獸了?!?/br> “調(diào)戲我免費是吧?”陶然十分大方地一擺手,“對了,好長時間沒見你跟誰出去了,上回一起打臺球的那個呢?” 駱聞舟說:“哦,留學去了,去意大利學中文。” 陶然差點讓唾沫星子嗆死:“怎么這么不靠譜?”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一聳肩,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搭在半開的車窗上:“哪那么多靠譜的?再說我爸還沒退,他老人家雖然沒說什么,總歸影響不太好,過一兩年等他退下來我再考慮正經(jīng)找一個吧,自己跟自己過慣了也挺好的——那老東西真是上班有癮,實在不能理解,我早就想退休了?!?/br> 陶然嘆氣:“知足吧,你家里人想得很開了?!?/br> 駱聞舟聽話聽音,立刻問:“你家催婚了?” 陶然:“催也沒有?!?/br>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我是愛好小眾,你又是什么問題?” 陶然想了想,簡短而有力地做出回答:“窮。” 駱聞舟沒忍住,笑了起來。 “笑什么,我那點工資也就夠還房貸的,窮是客觀事實?!碧杖徊辉趺丛谝獾匕抢艘幌滤镍B窩頭,“不過能東拼西湊出首付,好歹有了相親的資格,我覺得這輩子也就差不多了,不見得非得娶到女神?!?/br> 駱聞舟用車燈打了一下交通指示牌,發(fā)現(xiàn)離目的地不遠了,他的目光平靜地望著前方路面:“你還有女神?” “高中時候隔壁班的同學,長得像趙雅芝,”陶然說,“好多年了沒聯(lián)系過了,可能已經(jīng)嫁人了吧,沒嫁也輪不上我——快到了,等我打電話跟值班的哥們兒打個招呼?!?/br> 五分鐘以后,駱聞舟停好車,陶然正要下車,駱聞舟突然轉(zhuǎn)過頭對他說:“我問你個挺嚴肅的事?!?/br> 陶然莫名其妙:“什么?!?/br> “假設(shè)——我是說假設(shè),你是個女的,”駱聞舟說,“我跟費渡你想嫁給誰?” 陶然:“……” 駱聞舟:“假設(shè)。” 陶然思考良久,得出結(jié)論:“我要是女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時間搭理你倆,整天都得發(fā)愁怎么跟我媽出柜?!?/br> 駱聞舟:“沒柜,女人都死光了?!?/br> 陶然:“那其他……” “其他男人也都死光了?!瘪樎勚壅f到這,自己沒繃住,先笑了起來,“就我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