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他好不容易攢夠了第一筆錢。兩萬元整,不夠少爺們糟踐一瓶酒的,卻已經(jīng)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存款,他得非常小心地收好,不敢顯擺,也不敢讓任何人看見,因為身邊總有手腳不干凈的室友。錢放在自己手里不踏實,何忠義總是想早還早安心,可是豐年大哥不好聯(lián)系,他迫不得已,只好找上了張婷——他偶然見過她在豐年大哥身邊。 何忠義鼓足勇氣找她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地希望從她那里打聽到大哥的去向,沒想到反而嚇著了女孩。 因為態(tài)度殷勤的陌生男子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有窮酸與不體面。 女孩的激烈反應給他招來了一頓臭揍,這倒沒什么,偏偏那個人就在旁邊看著,冷靜地拉架、頭也不抬地勸阻,好像從未見過他。直到那一刻,何忠義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豐年大哥或許真的并不想有一個他這樣的同鄉(xiāng)。 他們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自己原來更像一個泥點子,甩在人家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上,洗都洗不掉。哪怕對方事后非常敷衍地塞給他一款新手機。 何忠義想,等把那些錢都還完,就不再聯(lián)系了吧。 有一次送貨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見豐年大哥和他的朋友們在不遠處談笑風生,這一次,他主動避開了他們,沒有上前討嫌,偶然聽說他們打算去一個名叫“承光公館”的地方暖場。 何忠義的尸體蓋好白布,被人抬了出來。王秀娟的眼眶瞬間充血,膝蓋一軟坐在地上,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湊過來,想把她架起來。 她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橫流而下,浸染到花白的鬢角,抓住了身邊一個人的袖口:“我教他待人要好,做人要實在,我是教錯了嗎?” 誰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只好一致緘默下來。 王秀娟文化水平有限,鑒定書基本看不懂,陶然只好等她情緒稍微平復之后請她坐下,一條一條念給她聽,逐字逐句地解釋,解釋完一句,王秀娟就木然地點一下頭。 她并不嚎啕大哭,只是悄無聲息地坐在一邊,流著漫長而綿延不絕的眼淚。 張東來低著頭蹭到費渡身邊,腳尖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抓耳撓腮地說:“費爺,婷婷托我打聽……咳,這他媽都什么事!我二叔因為這事要調(diào)崗,提前退居二線,我們家今年犯太歲嗎?” 費渡隔著幾步遠,望著王秀娟,忽然問:“你找到那條灰條的領帶了嗎?” 張東來一愣:“什么?” “不用找了,那條領帶現(xiàn)在就在市局,”費渡說,“上面有被害人何忠義的血跡和你的指紋,是有人從你車上撿到后舉報的。” 張東來張著嘴,瞠目結(jié)舌半晌,銹住的腦子終于“嘎啦嘎啦”地跑完了漫長的反射弧,隱約聽明白了費渡的話,他呆若木雞地一伸手,把從額前支楞出去的頭發(fā)捋到腦后,發(fā)出一聲簡短有力的感慨:“cao!” 費渡拍拍他的肩膀:“讓婷婷別打聽了,及時止損吧?!?/br> “慢著,等等,”張東來有些暈頭腦脹地一擺手,“你是說那……那誰,偷了我的領帶殺人,還要栽到我頭上?你是這個意思嗎?” 費渡不予置評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不可能吧?我對他——趙浩昌,還不夠意思嗎?他們榮順那小破律所憑什么能搭上你們家?還不都還是我介紹的!婷婷帶他回家,我爸媽對他也沒意見啊,拿他當新姑爺招待得周周道道的——我什么事礙著他了?” 費渡想了想,回答:“喘氣?!?/br> 張東來:“……” 張東來用他有限的腦漿原地思量半晌,還是難以置信,嘀嘀咕咕地說:“不可能吧,我還是覺得……駱聞舟那貨到底靠不靠譜?他怎么能……” “駱聞舟那貨要是不靠譜,現(xiàn)在關(guān)在里面等著被公訴的殺人犯就是你了?!瘪樎勚郾救瞬恢裁磿r候溜達到他倆身后,點了點張東來,“少爺,長點心吧?!?/br> 張東來有點怕他,一見駱聞舟,腿肚子先轉(zhuǎn)筋,此時背后說人被正主聽個正著,他連個屁也不敢多放,一臉受驚地跑了。 駱聞舟緩緩來到費渡身邊,負手而立,注視著不遠處的生離死別:“她以后怎么辦?” “經(jīng)貿(mào)大廈的老板借機蹭熱度,”費渡說,“要牽頭發(fā)起一個‘鄉(xiāng)村失獨老人基金會’,已經(jīng)發(fā)過通稿了,應該能負擔她以后的治療費和生活費。不過……” 不過錢可以給,人卻回不來了。 別人能在物質(zhì)上關(guān)愛她,卻沒有人能還給她一個兒子。 “對了,”駱聞舟從懷里的文件夾里摸出幾張照片,“給你看個東西?!?/br> 那照片上是一根裝在證物袋里的鋼筆,隔著鏡頭都能感覺到鋼筆的質(zhì)感,筆蓋上有個刻上去的“費”字:“趙浩昌的藏品之一,眼熟不,是不是你的?” 他本來期望著從費總臉上看見一點驚訝,誰知費渡只掃了一眼,就毫不意外地說:“原來在他那啊,去年圣誕節(jié)那天丟的?!?/br> 駱聞舟:“……” 日期和趙浩昌的記載一模一樣,不知道的還得以為是費渡送給他的。 “我找不著東西的時候,一般稍微回想一下前后的心理狀態(tài)就大概知道放哪了,”費渡一聳肩,“再找不著,只可能是被人拿走了——不過那天進出我辦公室的員工和客人很多,為了怕鬧出不愉快,我也沒聲張。” 駱聞舟:“你不想知道標簽是什么嗎?” 費渡聳聳肩,他的目光落在鋼筆照片后面——那鏡頭拉得稍遠,拍進了趙浩昌地下室落地燈的一角,標本似的樹燈靜靜地亮著,像是遙遠時空以外投注而來的目光,永遠跟著那一年改名換姓的鄉(xiāng)村青年。 “不太想,”費渡說,“庭審完也不用還給我,沾了焦糊味,我不要了?!?/br> 把王秀娟安頓好以后,費渡沒和別人打招呼,獨自悄然離開,徑直開車去了郊外。 才剛過傍晚,約莫是有點陰天,陵園里碑影幢幢,鴉雀低飛,濕潤的泥土氣息從地面反出來,沉睡的亡者注視著往來的生人。 費渡拎著一束百合花,輕車熟路地踏著他第七年的腳步,來到了一座有些陳舊的墓碑前。墓碑上的女人容色蒼白,眼神憂郁,籠著一層脆弱的美感,永不褪色地看向他。 費渡和她對視了一會,挽起袖子,用細致的軟布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后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吻了一下,印在墓碑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一點釋然的微笑。 好像終于把那口壓在他心里的棺材推了出來,放入空置的墳墓中,塵埃落定。 駱聞舟遠遠地看著他離開,才做賊似的走過來,放下一把小白菊,給墓碑上的女人鞠了個躬。 他和墓主人無聲地交流了一會,正準備離開,忽然,臉上一涼,郊區(qū)居然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 駱聞舟沒帶傘,“嘖”了一聲,正想用胳膊遮著頭冒雨跑出去,剛一抬手,頭上卻張開了一道黑影。 駱聞舟吃了一驚,驀地回頭——費渡不知什么時候去而復返,正舉著傘,神色有些復雜地看著他。 第34章 亨伯特·亨伯特 一 舉個比較不恰當?shù)睦?,駱聞舟此時的心理狀態(tài),大約就和頭一次聽說自己在“風情酒莊”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時的趙浩昌差不多。 他是如遭雷擊,人“贓”并獲——團團圓圓的小白花還在雨中舒展著枝椏。 駱聞舟磕磕巴巴地辯解了一句:“我……呃……那什么……我其實就是順路過來看看?!?/br> 按著這個路線順下去,偉大的駱隊恐怕是想潛逃北朝鮮。 不用費渡開口嘲諷,駱聞舟自己也反應過來這句淡扯得很有“張東來風范”。 此時此刻,別說他的臉皮只是凡胎rou體的厚度,就是把長城借來糊臉,也擋不住費渡那讓人無可遁形的視線,駱聞舟慌慌張張地避開了他的視線,胡亂應付了兩句,當即打算腳下抹油,干脆開溜。 “你們聊吧,”駱聞舟說,“明天還得上班,我先走了?!?/br> 他說著,邁開大步,就要沖進雨幕中,還沒來得及感受大自然的“滋潤”,下一刻,那頂黑色的大傘又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 費渡腳步?jīng)]動,只是略微伸長了舉著傘的胳膊,半個肩膀很快被大雨打濕了,在他身上結(jié)了一層似有還無的氤氳。 然后他靜靜地問:“原來這花是你放的?” 七年來,費渡每次忌日前后都會來墓園,有時他稍微推遲,就往往會邂逅一簇品味欠佳的小白花,墓園每天人來人往,管理也是稀松二五眼,問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起來沒有惡意,費渡也沒打算太較真,只是他考慮過很多種可能性,單單沒想到會是駱聞舟。 駱聞舟十分尷尬地“嗯”了一聲,又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來都來了,就隨便帶點——你……那什么,不是已經(jīng)走了嗎?” 費渡用更加意味難明的目光盯住了他,反問:“你怎么知道我已經(jīng)走了?” 駱聞舟:“……” 很好,他感覺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又無限逼近說走嘴時的趙浩昌了。 費渡堂而皇之地把沉重的大傘塞進他手里,彎下腰撿起墓碑旁邊落下的軟絲巾:“我忘了把這個帶走?!?/br> 駱聞舟被少爺委以撐傘重任,一時走也不是,留也尷尬,只好跟在費渡身后,假裝欣賞風景的目光四下亂瞟。 周圍整齊排列的墓主人們或莊嚴或肅穆的遺像紛紛向他投以注目禮,遠處的雨幕把灰蒙蒙的天空和郊外的小山連在了一起,山間的松鼠也鉆回樹洞中閉門謝客——駱聞舟目光沒著沒落地盤旋半晌,終于只能認命地落在黑傘撐開的小小空間中、費渡這唯一的活物身上。 駱聞舟驚奇地發(fā)現(xiàn),只要該活物不滿口厥詞地藐視道義王法,原來是個身材高挑、肩膀平正的美男子。他深灰的襯衫熨帖而筆挺,濕了一小塊,緊貼在腰間,從取向為“男”的眼睛里看過去,幾乎堪稱“色相”,非常賞心悅目。 忽然,費渡轉(zhuǎn)過身來,駱聞舟躲閃不及,目光與他輕輕地一撞,駱聞舟的呼吸不由得一滯。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將自己短暫誤入歧途的神魂抽了回來。輕咳一聲:“哥跟你聊兩句行不行?” 費渡臉上終于露出了駱聞舟熟悉的皮笑rou不笑:“駱隊,您跟誰都這么自來熟嗎?” 這個久違的嘲諷終于打碎了方才緊繃的氣氛,駱聞舟莫名松了口氣,他伸手指了指石墓碑下面的小臺階:“等會吧,回去還得先下山,這么大雨,容易出危險。” 費渡不置可否地在小石階上坐了下來。 駱聞舟舉著沉重的碳素傘,感覺自己這造型像一朵盛開的蘑菇,他回頭沖墓碑上的女人微微一躬身,并肩坐在了費渡旁邊。 費渡給人——起碼給駱聞舟的感覺,常常就像他偶爾架在鼻梁上的金屬框眼鏡,看似很精美,其實在無聲無息中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 然而此時,被困在一把傘下,他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人體溫并不低。 急雨轉(zhuǎn)眼就下透了,暑氣偃旗息鼓、銷聲匿跡,潮濕的涼意撲面而來,越發(fā)映襯出旁邊那人身體的溫暖。 “我偶爾會過來看看,”駱聞舟率先開了口,“這畢竟是我處理過的第一起命案?!?/br> 費渡:“所以印象深刻?” “嗯,”駱聞舟簡短地點頭之后,沉默了好一會,又說,“但不是對你mama印象深刻?!?/br> 費渡不怎么在意地說:“駱隊什么樣的尸體沒見過,當然……” 駱聞舟:“我是一直忘不了你。” 費渡的話音驀地一頓,差點被他嗆住,他驚愕地回頭看了駱聞舟一眼,懷疑他是吃錯藥了。 駱聞舟沒有留意到自己說了一句頗有歧義的話,他略帶老繭的手指緩緩地摩挲著碳素的傘柄,盯著眼前平整的青石板說:“我記得那天天氣也不太好,我跟陶然一邊打電話請示前輩,一邊拼命往你家趕,因為情況不明,我們怕萬一是一起謀財害命的案子,兇手沒走遠,你又不肯離開,一個小孩在那會遇到什么危險。” 費渡似乎有些動容,斂去了一臉找抽的似笑非笑。 “趕到的時候,你就是這個姿勢坐在你家院門口的石階上,”駱聞舟說,“然后聽見腳步聲,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我一直忘不了那個眼神。” 那是一雙清澈得近乎直勾勾的目光,好像壓抑著許多未曾宣之于口的求救和期冀——盡管那少年當時的態(tài)度是克制而內(nèi)斂的。 “你讓我想起我?guī)煾冈?jīng)說過的一個故事?!?/br> “那是他年輕的時的事了,你應該都還沒出生——當時有一起兒童失蹤案,先后丟了好幾個孩子,都是十歲上下的小姑娘,放了學,該回家沒回家,就這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沒了,那會咱們刑偵技術(shù)和水平都有限,dna基本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確定個死者身份都是靠血型和家屬提供受害人特征的笨辦法,這案子最后成了個懸案,失蹤的六個小女孩一個都沒找回來,其中一個受害人的父親受不了這個刺激,崩潰了,后來精神一直不太正常?!?/br> 費渡沒插嘴,靜靜地坐在旁邊聽。 “他來來回回地往局里跑了上百趟,沒有任何結(jié)果,案子不只這一樁,遲遲沒有突破,大家的視線肯定要轉(zhuǎn)移,就派了個比較能說會道的老刑警,去打發(fā)這個糾纏不休的父親,那個人就是我?guī)煾?。接觸得多了,我?guī)煾缚蓱z他,有時候會勸他往前看,實在過不去孩子這道坎,不如趁著年輕再生一個。他不聽,沒人幫他查,他就自己查,好幾個月之后,有一天,他突然冒出來,拉住我?guī)煾?,說他找到了嫌疑人?!?/br> 駱聞舟說到這,頓了頓,偏頭看著費渡的眼睛。 費渡的眼角已經(jīng)徹底長開,形狀依稀還是少年時的模子,內(nèi)里卻大不相同了,他的目光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懶洋洋的,眼睛也常年半睜不睜的,有時候他彬彬有禮地對著別人微笑,其實眼神都沒對焦,充滿了漫不經(jīng)心,當年那倔強、清澈甚至于有些偏執(zhí)的目光,一絲痕跡都不剩了。 它們好像只存在駱聞舟心里,是他自作多情的一個幻覺。 他盯著費渡發(fā)呆的時間太長,費渡忍不住嘴欠惡心了他一下,目光不懷好意地從駱聞舟的鼻梁和嘴唇上掃過,費渡壓低聲音說:“駱隊,麻煩你一把年紀就別裝純了,你不知道長時間盯著人對視這種行為,通常是在索吻嗎?” 駱聞舟身經(jīng)百戰(zhàn),并沒有那么容易被惡心著,他回過神來,當下面不改色地回擊:“放心吧,索也索不到你頭上,小崽?!?/br> 倆人同時敏銳地感覺到一場戰(zhàn)爭又在醞釀中,然而此處沒有陶然調(diào)停,四下雨幕接天,他們倆只有一把傘,躲都沒地方躲,只好拿出理智,各自忍讓地退了一步——同時扭過頭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