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晨叼著吸管，一邊吸著芒果汁，一邊覺得自己可能太麻煩人家了，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說“還是回學(xué)校吧”，可還沒等開口，她就覺得整個人好像被什么從軀殼里抽出去一樣，四肢瞬間失去了控制，她艱難地晃了幾下，隨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晨晨的辮子已經(jīng)散了，一身的塵土，四肢被捆成一團(tuán)，大約是被人暴力地在地上拖過，多處裸露的皮膚蹭破了，火辣辣的疼，貼在嘴唇上的膠帶上沾著橡膠的臭味，她艱難地把自己蜷縮起來，拼命往后躲去——蘇落盞正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蘇落盞歪著頭，一縷長發(fā)從鬢角垂了下來，她伸出細(xì)長手指在臉頰旁邊卷著頭發(fā)，冰冷的眼睛像某種險惡的冷血動物。

    繼而她抿起嘴角，沖晨晨笑了起來：“你真討厭。”

    晨晨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我最討厭你們這種什么都不懂的跟屁蟲，都是有心計的賤人，一把年紀(jì)了，仗著會和人撒嬌，出入必有人接，要什么有什么，動輒拿自己當(dāng)小孩子，好像全世界都得遷就你們?！碧K落盞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腰，從門口的鞋柜里拎出了一把彎頭的砍刀，金屬的大家伙對她那雙細(xì)瘦的小手來說，有些太過沉重了，刀身與老舊的木質(zhì)柜櫥彼此摩擦，“沙沙”作響。

    晨晨劇烈地掙扎了起來，被封住了嘴，她就發(fā)出小動物一樣微弱而細(xì)小的“嗯嗯”聲，臉憋得通紅，奮力想從繩子里掙扎出來。

    “他不來，我自己也可以！”

    蘇落盞突然發(fā)作，提起砍刀就向晨晨沖了過去。

    人在極端恐懼的情況下，潛力大概是無限的，那一瞬間，晨晨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竟然成功地就著被五花大綁的姿勢，用腳底尋找到了地面，她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刀已經(jīng)逼至近前，晨晨閉著眼往前一撲，連滾帶爬地從蘇落盞刀下?lián)淞顺鋈ィ活^撞在了茶幾角上，額角登時頭破血流。

    晨晨把自己撞得暈頭轉(zhuǎn)向、頭重腳輕，只想嚎啕大哭，叫人來救她，卻也知道哭并不管用，只好掙扎著地用肩膀去抵茶幾，試圖再次站起來。

    蘇落盞手里的刀揮得過猛，卡進(jìn)了墻角的一個木頭柜子里，那刀畢竟是沉，她使勁一拉，竟然沒能把卡住的刀身拔出來，氣急敗壞之下，蘇落盞猛地上前，從后面一把抓住了晨晨頭發(fā)，晨晨覺得自己整張頭皮都被她拉掉了，只能狼狽地被她的手帶著彎下腰去，不停流下來的眼淚已經(jīng)把膠帶邊緣泡開了，她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卻只激發(fā)起了另一個人的施虐欲望。

    蘇落盞抬手扇了她一個耳光，從沒被人碰過一根手指的晨晨幾乎被她打懵了。

    “賤人，”蘇落盞說，“你就是賤人！”

    受影視劇影響，“賤人”一詞其實已經(jīng)在中學(xué)和小學(xué)高年級中普及了，總有一些比同齡人發(fā)育早一點的孩子開始學(xué)著把這些成人色彩濃重的詞匯掛在嘴邊——即使在家里個個都是咬著雪糕耍賴的小朋友。

    蘇落盞狠狠地把晨晨往茶幾上一推，晨晨的后腰撞在那矮小的桌子上，水晶桌貼下面泛黃的舊照片中，已經(jīng)死去的人沖著兩個活生生的女孩露出耐人尋味的似笑非笑，晨晨嘴上被淚水泡軟的膠帶在這一推一震中崩開了，她第一時間出了聲：“救命！”

    第一聲又啞又微弱，隨后，晨晨飛快地適應(yīng)了說話的感覺，聲音也響亮了起來：“救命！救命！”

    蘇落盞被她這一嗓子叫得一愣，她方才就覺得缺了點什么，不夠“過癮”，這會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沒聽見慘叫。晨晨那一聲帶著哭腔的“救命”刺激了她，她好像得到了禮物的孩子，用一種驚喜的眼神看著晨晨，狠狠一抬腳，跺向晨晨平攤到地面的手指。

    晨晨疼到了一定程度，反而叫不出來了，她張大了嘴，無聲地抽著氣。

    蘇落盞：“叫啊，你怎么不繼續(xù)叫了？”

    晨晨哭得喘不上氣來，用僅有的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擠出幾個字來：“蘇……嗚jiejie……我很、很喜歡……羨慕你的，你……你……”

    蘇落盞剛開始一臉冷漠，唯有“羨慕”二字讓她輕輕地一頓，要去抓女孩頭發(fā)的手停在了半空，黑豆似的大眼睛盯著晨晨。

    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重重地砸了幾下，有個男人粗聲粗氣地說：“吵什么吵，讓不讓人睡覺了！”

    屋里的蘇落盞和晨晨同時一哆嗦。

    那男人怒道：“開門，不然我報警了！半夜三更在家里看恐怖片嗎這是？吱哇亂叫的，這地方就你們一家住著??？”

    晨晨的嘴被蘇落盞用力捂上了，她隨便從旁邊的紙盒里抽出幾張餐巾紙，也不知多久沒清理過的，團(tuán)成一團(tuán)往晨晨嘴里一塞。

    “對不起，叔叔，”蘇落盞深吸一口氣，冷著臉，同時細(xì)聲細(xì)氣地開了腔，“我們家大人不在，不能隨便給陌生人開門，我會關(guān)小點聲的?！?/br>
    門口的男人頓了頓，十分嚴(yán)厲地說：“什么玩意，小孩?。磕憬o我過來，我替你們家長教育教育你！”

    蘇落盞皺了皺眉，沒等她吭聲，門口的男神經(jīng)病已經(jīng)自顧自地開了口：“做人要有公德心你知道嗎，什么叫公德？最起碼的要求就是不給人添麻煩，你呢！你是哪學(xué)校的，回頭我一定要給你們老師打電話，熊孩子都怎么教育的！”

    眼看對方說起來沒完，蘇落盞俏麗的小臉上一片陰冷：“叔叔對不起，我道歉可以嗎？”

    “你說什么，聽不見！大吵大鬧的時候不是聲氣挺足的嗎？”

    蘇落盞只想把這個突如其來的奇葩打發(fā)走，她回手把晨晨嘴里的紙巾團(tuán)塞了塞，自己站起來，往門邊走去。

    一步、兩步……突然，就在蘇落盞在邁出第七步的時候，她整個人停在了原地。

    這老房子雖然一直有那個人定期打掃、繳費，但周圍居民都知道里面沒人住，已經(jīng)空置很久了，為什么門口的人半夜三更聽說里面住了個沒有家長的小孩，居然毫不驚詫？

    蘇落盞忽然扭頭就跑，與此同時，老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暴力破壞。

    幾個警察緊跟著沖了進(jìn)來，蘇落盞一把抓起方才卡在柜子上的砍刀，重壓之下，那把方才她怎么拉都拽不起來的砍刀竟從木柜的縫隙里溜了出來，而警察們眼看就要抓住她——

    蘇落盞反手提起砍刀指向晨晨的后頸，刀尖立刻在女孩雪白的后頸上撕開了一條血口子，她尖叫起來：“別過來！”

    被撞開的大門貼著墻面震顫不休，室內(nèi)的氣氛已經(jīng)凝固。

    蘇落盞猛地蹲了下來，躲在晨晨身后，搖搖欲墜地舉著笨重的砍刀，沿著晨晨的脖子飛快地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晨晨的頸側(cè)。

    她的手不住地發(fā)著抖，自下而上瞪過去的眼睛就像是一只抵死掙扎的小野獸，兇狠而憤怒。

    陶然連忙阻止了身邊人的靠近，小心翼翼地站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蘇……蘇落盞對嗎？”

    蘇落盞一言不發(fā)。

    陶然心里飛快地轉(zhuǎn)著各種念頭，一時不知該怎么和這么小的嫌疑人談判，就見這時，費渡慢一步地出現(xiàn)在了門口。

    他微微側(cè)著身，擋住了自己受傷的胳膊，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在屋里掃了一圈：“咱們要抓的人呢？”

    蘇落盞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哎，有個小孩，”費渡好像才發(fā)現(xiàn)她，有些輕慢地問，“跟你一起的綁架殺人犯去哪了？”

    蘇落盞看了看手里的刀、刀下的人，又抬頭看了看費渡，好像不知該怎么回答。

    “快把刀放下吧，沒事了，不用那么緊張，”費渡四下打量著這老房子，只見上一任主人雖然已經(jīng)人去樓空，但她們荒腔走板的生活痕跡卻依然留在了原地，煙熏出的墻壁污糟昏黃，墻角還有一堆空酒瓶，“真可以，逼迫個小孩當(dāng)誘餌，他自己躲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藏頭露尾的犯人。小姑娘，你放心吧，外面里三層外三層的圍的都是警察，他跑不了，警察叔叔和未成年人保護(hù)法會保護(hù)你的……真虧你還拿得動這么大的刀，不沉嗎？”

    他不說還好，這一提起，蘇落盞立刻覺得手腕不堪重負(fù)，快被大砍刀墜得沒知覺了。同時，她也自覺聽懂了費渡的話——警察認(rèn)為這件事都是那個人做的，她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誘餌！

    蘇落盞心里生出幾分愚弄別人的沾沾自喜，她把自己的眼圈憋得通紅，看起來居然比晨晨還可憐幾分，眼巴巴地望著費渡。

    陶然立刻順著費渡的話音上前一步，見蘇落盞瑟縮一下，警惕地緊了緊握刀的手，就蹲了下來，沖她攤開手，視線和那女孩齊平，目光盡可能地跳過晨晨，集中到蘇落盞身上：“是真的嗎？是不是有人脅迫你？”

    蘇落盞只遲疑了幾秒，就果斷點了點頭。

    陶然的聲音更加柔和，把一只攤開的手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向她伸過去：“那你把刀給叔叔，然后帶我們?nèi)プ娜撕貌缓?？?/br>
    蘇落盞盯著他的手，一時間好像有些舉棋不定，在陶然的手靠得太近的時候，她又有些緊張地提了提手里的刀，不住顫抖的刀刃立刻在晨晨的頸側(cè)留下了幾條細(xì)碎的傷口——她真的要拿不住這把刀了。

    陶然從善如流地把手懸在了半空：“壞人是不是叫‘許文超’，利用你抓走了曲桐，有沒有對你做過不好的事？”

    費渡說：“你媽生前為了傍上他，是不是經(jīng)常把你打扮成洋娃娃的樣子，還給你化妝？”

    蘇落盞極小地抽了口氣，好像用盡了全力才止住自己激動起來的情緒。

    “自己老了，留不住當(dāng)年的形象，就從孩子身上下手，她還不允許你穿別的衣服，不允許你剪頭發(fā)，是嗎？”費渡盯著她，“她是不是虐待過你？以前打過你嗎？”

    蘇落盞的眼淚不知是真是假，隨著他的話音，倏地落了下來，淚水朦朧了她的視線，忽然間，她覺得手腕一緊，原來是陶然趁機(jī)抓住了她提著砍刀的手，蘇落盞下意識地一掙，陶然輕聲說：“不怕，沒事了，沒事了，叔叔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些事本來就是壞人脅迫你做的，你不用擔(dān)心……”

    他語氣柔和，捏住她手的力氣很大，蘇落盞根本無從反抗，她僵持片刻，終于還是放松了力道，任憑陶然奪走了她的刀。

    一個刑警立刻上前，一把抱起晨晨，脫離了蘇落盞的控制范圍。

    剛剛趕到的駱聞舟聽見耳機(jī)里的同事說：“駱隊，嫌疑人之一已經(jīng)落網(wǎng)，指認(rèn)同伙為許文超，可以申請逮捕令了嗎？”

    “可以，馬上通知盯梢的那幾位兄弟，別讓那小子跑了，”駱聞舟側(cè)過身，幫忙把晨晨抬上救護(hù)車的擔(dān)架，轉(zhuǎn)向被警方控制起來的蘇落盞，“曲桐在哪？還活著嗎？”

    蘇落盞沒有答話，只是沖他搖搖頭，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小巧精致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輕輕提了一下，隨即自己意識到了，又十分溫順地低下了頭。

    即使看見八音盒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心理準(zhǔn)備，駱聞舟還是覺得心里有些堵。

    他的目光掠過女孩微卷的發(fā)梢、長而濃密的睫毛，突然感覺到有一絲難以名狀的、荒謬的難過。

    他一揮手，讓同事把蘇落盞押上警車，轉(zhuǎn)頭往救護(hù)車的方向望去。

    幾個醫(yī)生正一邊處理晨晨額頭上的傷口，一邊低聲詢問著什么，晨晨的家人也已經(jīng)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令人窒息的失而復(fù)得讓晨晨mama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旁邊的丈夫連忙扶起她，兩個人短暫的相互指責(zé)剎那間煙消云散，相互扶持著走向女兒。

    失蹤時間接近八個小時，雖然飽受驚嚇，但除了一身輕傷，張雨晨終于還是全須全尾地找回來了，簡直已經(jīng)堪稱奇跡。

    他們忙活了一宿，至少還撈回了一個。

    駱聞舟吁出口氣，習(xí)慣性地抬起一只手，誰知等了半天，平常會和他擊一下掌的搭檔卻沒動靜。

    駱聞舟不尷不尬地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陶然正圍在常寧身邊，常寧的眼淚一直止不住，陶然低聲安慰著什么，還從兜里摸出了一塊手絹遞過去，全然忘了搭檔是哪根蔥。

    駱聞舟：“……”

    世上竟然還有這么重色輕友的男人！

    這時，他沒來得及收回去地手掌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駱聞舟詫異地一偏頭，見那吊著一條胳膊的殘障總裁費渡溜達(dá)到了他身邊，并且不知出于什么動機(jī)，屈尊做了這么一件多余的事。

    完事，他還慢條斯理地把手揣回兜里，似笑非笑地看著駱聞舟：“嘖，真幼稚啊，駱隊。”

    駱聞舟無言以對，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編外人員理所當(dāng)然地鉆進(jìn)自己的車?yán)?，好整以暇地翹起二郎腿，等司機(jī)開車。

    他能以自己浪跡四方、閱人無數(shù)的人格擔(dān)保，他絕對從費渡的話音與神色里聽出了不規(guī)不矩的調(diào)戲意味。

    駱聞舟難以置信地想：“他這是要蹬鼻子上臉了……不，上天了？!”

    第49章 亨伯特·亨伯特 十六

    “每當(dāng)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華時，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風(fēng)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樣，被疾風(fēng)吹得離我而去?！?/br>
    ——《洛麗塔》

    “同志們今天辛苦一點，吃夜宵的錢和姑娘們的面膜錢我給你們報銷，有老婆孩子的回頭我替你們給家屬寫懺悔信——今天就算通宵，就算把蘇家舊宅掘地三尺，也得把這個事審清楚，不管怎么樣，曲桐那個小女孩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瘪樎勚蹧_著對講機(jī)說完，轉(zhuǎn)向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費渡，“少年，我感覺你可能是掃把星轉(zhuǎn)世，這生日過得真是幸福美滿。我是不能送你回去了，給你叫輛車，還是經(jīng)過哪個酒店把你放下湊合湊合？”

    費渡不答，反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問：“你們值班的時候，一般吃什么夜宵？”

    “一般是地溝油豪華套餐，”駱聞舟表情有點辛酸，“偶爾有個別講究人，可能吃點檔次高的，比如麥當(dāng)勞?！?/br>
    費渡：“……”

    “廢話，”駱聞舟一打方向盤轉(zhuǎn)向市局方向，沒好氣地說，“都跟你似的不好養(yǎng)活，我報銷得起嗎？前面就有一家酒店，半個月工資睡一宿，我給你停一下？”

    “我不住那家，他們家大堂的熏香太嗆了，衛(wèi)生間還沒有浴缸?！辟M渡慢吞吞地對“饑餐炸雞rou，渴飲地溝油”的苦逼公務(wù)員說，接著，無視自己引發(fā)的一系列洶涌的仇恨，指揮道，“接著開吧，你們局附近有一家六星服務(wù)還湊合，我可以自己溜達(dá)過去。”

    駱聞舟：“……”

    他忍了半晌，終于忍無可忍：“費總，你一天到晚除了玩就是混，一點正事也沒有，你家的錢夠你揮霍一輩子嗎？以后敗家了怎么辦？喝風(fēng)都沒人給你刮。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過了今……昨天，去民政局領(lǐng)證都有法律效應(yīng)了，你能不能少作一點！”

    費渡沒受傷的手肘撐在車門上，不出聲，只是撐著下巴笑。

    駱聞舟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看他就發(fā)愁，要不是因為可憐他今天是殘障人士，幾乎想把此人從車上扔下去。

    過了一會，費渡又問：“你確定不需要我繼續(xù)幫忙嗎？”

    “你有編制嗎？拿工資嗎？”駱聞舟到底沒讓他自己走過去，臨近市局的時候，他一邊數(shù)落著，一邊臨時拐進(jìn)馬路對面的輔路，沖著一處堪為附近地標(biāo)性建筑的酒店開去，“有你什么事？”

    “我聽說你們逮捕的所謂‘共犯’，是那個兇殘的小姑娘指認(rèn)的，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證據(jù)了，對吧？”

    駱聞舟面無表情道：“調(diào)查過程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