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有,其他鏡頭拍到的,我都打印出來了?!崩蓡贪褞讖埓蛴〉慕仄琳掌纸o周圍的同事們。 駱聞舟只看了一眼,就確定這個人是當(dāng)年的盧國盛無疑。他頭天晚上才剛仔細(xì)看過“327國道案”的通緝令,對這個主犯的臉印象頗為深刻。 盧國盛有點“大小眼”,看人的時候,眼珠略有斜視,臉頰瘦削,下巴很長,五官頗為深刻,左邊的嘴角有點歪。截屏照片上的男子約莫三十八九,臉上確實有了少許歲月的痕跡,五官輪廓卻依然是老樣子,變化不大。 看得出,這十五年來,盧國盛作為一個通緝犯,過得頗為滋潤,竟都不怎么顯老。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說話,肖海洋已經(jīng)先篤定地開了口:“沒錯,就是盧國盛!” 這回,連郎喬也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駱聞舟一點頭:“嗯,小喬,你先繼續(xù)說?!?/br> “兇手跟著馮斌他們?nèi)チ绥姽臉蔷皡^(qū),要逃票進景區(qū),得走偏門,中間要經(jīng)過幾條窄巷,那地方你們也看見了,挺‘背’,而且都長得差不多,錯綜復(fù)雜,兇手就是在那動的手——下面這段你們看吧,我不想再看第二遍了?!?/br> 說著,她調(diào)出了另一段視頻,轉(zhuǎn)過身去。 這一段監(jiān)控錄像來自鐘鼓樓一處保護性古建筑的歇山頂上,鏡頭有點遠(yuǎn),鏡頭邊緣處的小路口突然有兩個少年慌不擇路地跑出來,方才手牽手的寧靜溫馨已經(jīng)蕩然無存,男孩一后背血,女孩被他拉得踉蹌了一下,一下摔在地上,錄像里雖然沒有一點聲音,卻陡然把人心揪緊了。 那天夜里,原本溫柔的月光突然起了一層血色的毛邊,少年繾綣而青澀的情愫竟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歹徒打碎,簡直是發(fā)生在噩夢深處的轉(zhuǎn)折。 馮斌強忍恐懼和劇痛,把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朝那個人形的怪物砸過去,然后拉起心愛的女孩發(fā)足狂奔,慌不擇路。 他們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然而已經(jīng)清場的景區(qū)人煙稀少,或許是他們運氣不好,恰好沒人聽見,又或許有巡邏看場的人聽見了呼救,生怕惹什么麻煩,非但沒過來,反而躲得更遠(yuǎn)了。 人形怪物的腳步聲已經(jīng)逼至身后,空曠的街道里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充滿人工式浪漫的鐘鼓樓群投下冷冷的、千樓一面的目光。這個節(jié)骨眼上,馮斌慌亂之下,卻在錯綜復(fù)雜的小巷里迷路了,他們倆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又繞回到了原處。 正好和拎著一把砍刀的兇手狹路相逢! 此時,會議室中所有看著這段回溯的人都跟著冒了一層冷汗,有人甚至跳起來撞到了桌角。 馮斌拉著夏曉楠轉(zhuǎn)頭就跑,他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個值班亭,男孩仿佛見到了曙光,拼了命地跑過去,用力拍打著值班亭的窗戶。 來個人,什么人都好,來救救他們…… 可是很快,他最后的希望也化成絕望——值班亭里沒有人。 此時歹徒已經(jīng)追至眼前,帶血的刀距離他們不到五十米,夏曉楠已經(jīng)嚇得面無人色,馮斌慌亂之下,選了一條最錯的路。 那條出事的小巷是個死胡同! 他們逃入小巷之后發(fā)生了什么,監(jiān)控拍不到了。 大概半個小時以后,盧國盛從小巷里離開,他把外衣脫下來反穿在身,遮住了血跡,篤定非常地走遠(yuǎn)了。 會議室里一時鴉雀無聲。 郎喬背對著屏幕:“你們看完了嗎?” 旁邊不知是誰喃喃地說:“我嚇得都快吐了,這是恐怖片吧?!?/br> “也就是說,當(dāng)時盧國盛追著兩個孩子進了一條死胡同,然后殺了一個,留了一個,為什么?”駱聞舟率先開口打破詭異的氣氛,“案發(fā)現(xiàn)場咱們看了,只有那兩個垃圾桶可以藏人,當(dāng)時倆孩子嚇壞了,一共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跑進死胡同是一個,女孩走投無路之下,躲進垃圾箱是另一個——你們仔細(xì)想想,那種情況,要是你是兇手,你會不掀開垃圾桶蓋看看嗎?” 駱聞舟的目光在會議室里掃了一圈:“如果不是那女孩會隱形,那就是盧國盛腦子有問題了——夏曉楠有沒有受傷?” “沒有。”郎喬說,“我剛才和醫(yī)院確認(rèn)過,除了她自己摔的那一下,身上沒有其他明顯外傷,也沒有受到過性侵。另外,她書包上的那塊污跡確實是血跡,dna正在提取比對,但還沒出結(jié)果?!?/br> 駱聞舟問:“夏曉楠包里有錢包手機和其他貴重物品嗎?” 郎喬一愣:“沒有,你的意思是……” 陶然插話說:“327國道案中,盧國盛可是雁過拔毛,連一個鋼镚都不會給受害人留下?!?/br> 郎喬皺起眉,一時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工作太不走心了,否則怎么每個人都對所謂“327國道案”熟悉得如數(shù)家珍,說起細(xì)節(jié)來頭頭是道,就她什么都不知道? “還有,馮斌沿途呼救的時候,景區(qū)里的值班員和巡邏員都跑哪去了?”駱聞舟說,“真的那么巧,所有人都恰好不在崗,還是商量好了見死不救?聯(lián)系景區(qū),傳訊那天所有當(dāng)班的工作人員?!?/br> 這是一起嫌疑人與作案手法如此一目了然的案子,仿佛只剩下再次通緝盧國盛一件事要做了,可就在這么簡單的前因后果里,卻混雜著大量的疑點,好像也籠著一層鐘鼓樓夜里蒙蒙的霧氣。 駱聞舟在走廊盡頭點了根煙,忽然若有所感,回頭張望了一眼繁忙的刑偵隊。老楊遺書中沉甸甸的一句“有些人已經(jīng)變了”如鯁在喉。 駱聞舟摸出手機,撥通了市局人事科的電話:“喂,李主任,我是刑偵隊的小駱……哎,沒有,不辛苦——那什么,領(lǐng)導(dǎo)讓我寫一份新同事的入職鑒定……誰知道老陸又出什么幺蛾子?麻煩您把我們刑偵隊新來那小孩的簡歷和政審材料傳我一下,謝謝謝謝,我知道,改天一定請您吃飯……” 由于市局的介入,調(diào)查節(jié)奏從牛拉車一下進入了航空航天時代。 當(dāng)天傍晚之前,小一個禮拜沒找著蹤跡的幾個熊孩子就都被逮回來了——警方找到了馮斌買過東西的那家bd超市,通過超市的監(jiān)控記錄,發(fā)現(xiàn)出走的幾個學(xué)生都不止一次來買過東西,推斷他們肯定是在附近落腳。 從在超市輻射范圍里一掃,稍微一排查,就把人從一家快捷酒店里抓回來了——其中一個學(xué)生不知道是追星還是干什么,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了這家快捷酒店的大堂經(jīng)理,走了個后門,沒登記就住進去了。 四個學(xué)生在接待室里蔫巴巴地貼墻跟站成一排,在班主任和警察面前交代了他們?yōu)槭裁匆鲎摺f是學(xué)校壓力太大,圣誕節(jié)又快到了,集體溜出去放松。 心急如焚的家長們聽了這番混賬理由,氣急敗壞,恨不能將身化作大耳光,把幾個熊孩子抽成旋轉(zhuǎn)跳躍的陀螺。 同時,鐘鼓樓景區(qū)里的工作人員們被輪番詢問了一遍,也審出了貓膩。原來景區(qū)保安科從負(fù)責(zé)人到巡視員的問題由來已久,全體玩忽職守,夜班時間聚眾賭博已成慣例,這回真出了事,才被捅出來。 至此,除了殺人兇手盧國盛仍在逃,精神受刺激的女孩還在醫(yī)院昏迷之外,整件案子仿佛都已經(jīng)水落石出。 找回來的學(xué)生們紛紛被老師家長領(lǐng)走,其中一個男孩被他媽粗暴地扯著往前走,臉上還留著他爸盛怒之下的巴掌印,活活給打胖了兩斤,生理性的眼淚不停地流。他這樣狼狽,卻一直回頭,眼巴巴地盯著市局的方向。 送他們到門口的駱聞舟若有所思片刻,開口叫住他:“那個同學(xué),稍等一下。” 男孩父母腳步一頓,連忙壓抑住火氣,客客氣氣地問:“警察同志,還有什么事嗎?” 駱聞舟走過去,打量著那男孩,白白凈凈的少年,微胖,一邊走一邊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他好似有點內(nèi)向,一見駱聞舟靠近,立刻局促不安地低下頭。 駱聞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囁嚅著小聲說:“張逸凡?!?/br> 駱聞舟盡可能地放輕了聲音,問:“你有什么話想跟警察叔叔說么?” 男孩還沒有發(fā)育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周圍老師同學(xué)的幾道視線立刻打在他身上,駱聞舟忽地一皺眉,那幾道無聲的視線無端讓他有點不舒服。 張逸凡的父親很看不慣兒子的扭扭捏捏,抬起熊掌似的大巴掌,在男孩后背上狠狠一摑:“有就說,沒有就說沒有,怎么說句話那么費勁呢?我看見你就來氣!” 男孩滿臉驚慌,好像個社交恐懼癥患者被逼著和強勢的陌生人說話,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脫口說:“沒……沒有?!?/br> 駱聞舟正要追問,他卻一頭把臉埋在他媽肩頭,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這時,郎喬伸了個懶腰,走過來:“老大,這事算告一段落了嗎,什么時候?qū)憟蟾???/br> “不急,”駱聞舟目送著匆匆離開的男孩,把外套往胳膊肘上一搭,“我先去咨詢一下專家的意見。” 郎喬一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個“專家”指的是誰,就見駱聞舟和顏悅色地回過頭來問她:“小喬兒,明天早晨想吃點什么?” “包子!”郎喬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不懷好意,高高興興地說,“謝父皇!” 駱聞舟皮笑rou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第99章 韋爾霍文斯基(九) 駱聞舟早晨出門趕時間,是坐出租車去的鼓樓區(qū),這會他剛出市局大門,一輛空駛的出租就恰好駛過。 他插在衣兜里的手指動了動,卻莫名其妙地沒有招手?jǐn)r,反而等了半分鐘的紅綠燈,往馬路對面的停車場走去。 駱聞舟的腳步踏在四平八穩(wěn)的斑馬線上,目光已經(jīng)化作掃描儀,將停車場從東往西檢閱了起來。 才剛檢到一半,他這自封的首長就先在心里自嘲開來——人心不足,有一就得有二,費渡上次心血來潮接了他一次,他居然還就蹬鼻子上臉,第二回會自己找過來了。 可人家要是不來呢? 不來……他也挑不出什么理來。 他有手有腳,站起來有半個房高,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赤手空拳能干翻一個班的小流氓,區(qū)區(qū)三兩公里的回家路,跑步回去也絕對累不死他,還要指望別人開車來接,未免也太不要臉了。 畢竟,費渡從來沒有說過要接他下班。 他甚至沒有明確表示過他們倆之間算怎么回事。 駱聞舟是人,是人有時就難免貪求,難免得隴望蜀。 最開始,費渡就像一株危險卻又散發(fā)著異香的植物,無差別地吸引著過往的人,理智越是一再亮著催他遠(yuǎn)離的警報,他就越是會被這個人吸引,大概世上一切堪稱“誘惑”的人與物都是這樣——叫人知道他有毒,偏要去服毒。 后來那場爆炸與險些生離死別的崩潰,就像是一只看不見的黑手,一頭把他推進了這口名為“費渡”的沼澤里,想要疼他,想要照顧他,想要像撕開一件工藝品的包裝一樣,慢慢地揭開他層層疊疊、看不分明的心,駱聞舟用單方面的宣言開啟了這一段路,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zhǔn)備,背起了一個行囊的耐性。 誰知道才把人接到身邊沒幾天,他就像中了蠱似的破功,再一次被那王八蛋打破了應(yīng)有的步調(diào)。 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他丟盔卸甲,漫生心魔。也好似把他推上了云霄飛車,原本計劃好要“從長計議”的東西,一下子都成了“迫不及待”。 駱聞舟迫不及待地想聽費渡說,那天那輛致命的冷鏈車爆炸時,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又為什么要撲上來。 他迫不及待地想扒開費渡迷宮一樣的胸口,看看自己的進度條,看看自己究竟走到了那一步。迫不及待地想從那個人嘴里聽幾句真心話,把一切從實招來。 但這是不對的,駱聞舟心里明白。 對付壞人,需要機智、勇氣和力量,對付費渡,則需要巨額的毅力和耐心。 駱聞舟幾乎苛刻地反省著自己,腳下每邁過一條斑馬線,他就把心里預(yù)期降低一個格,等他走完了十米寬的馬路,已經(jīng)強行將方才漂浮在半空中的心壓回地面。駱聞舟掂量著這顆鋼化玻璃心的承受能力,給自己做了萬全的心理建設(shè)——他想,即使現(xiàn)在回家,發(fā)現(xiàn)費渡睡完就跑,那也是非??梢越邮艿恼,F(xiàn)象。 至于為什么在單位門口錯過空車,非要過馬路…… 駱聞舟也給自己找好了理由,他只是打算過馬路買一包糖炒栗子。 他這樣想著,連落在糖炒栗子小攤上的目光都灼灼地?zé)饋?,好像饞得想把人家的鍋也一口吞了……然后在下一刻,駱聞舟在那小攤后面看見了自己家的車?/br> 費渡這回開了暖氣,也開了車窗,他手肘撐在車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從側(cè)面看,就像眼巴巴地盯著人家炒栗子一樣。 駱聞舟鋼鐵似的心理建設(shè)頓時分崩離析,站在幾步以外,腳步像是黏在了地面上。 早晨他起來得太匆忙,很多事沒顧上細(xì)想,此時相距一天,再見費渡,那些沒來得及回味的耳鬢廝磨、皮膚的觸感、對方燈下細(xì)微的表情,還有糾結(jié)在一起的氣息……全都走馬燈似的在他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駱聞舟喉嚨輕輕一動,感覺血壓都上來了。 食髓知味,實在是人間一大折磨。 這時,炒栗子的小販鍋鏟一頓,亮出嗓子吆喝起來,清亮的嗓門傳出去老遠(yuǎn),終于同時驚動了相距幾米的兩個人。 費渡走了不知幾萬里的神終于回了魂,他隨手往大衣兜里一摸,摸出一張整鈔,正要從車窗里遞過去:“勞駕……” 話沒說完,就被人中途截住了。 “現(xiàn)在吃這個,你一會還吃不吃飯了?什么毛病?”駱聞舟好似剛好出現(xiàn)似的,若無其事地把他的手按下去,隨后,不等費渡開口,他又對糖炒栗子的小販說,“我這有零的,您給稱兩斤?!?/br> 費渡:“……” 駱聞舟接過包好的栗子上車,刻意繃著一點臉色,對費渡說:“明天別再專門過來了,我走回去也沒多遠(yuǎn)——今天要不是為了過來買東西,我可能就在門口打車走了,那不就錯過了?” 費渡痛快地說:“哦,行?!?/br> 駱聞舟:“……” 現(xiàn)在把方才那句話撿回去咽了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