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張春齡第一反應(yīng)是費渡耍詐,可是他隨后又想,姓費的前前后后折騰了這么一溜夠,都還沒來得及抵達自己這臨時藏身的地方,他有必要在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時候耍詐嗎? 劫走一個司機、一個跑腿的有什么用?連警察都不缺人證。 張春齡忽地站了起來,后脊梁骨冒出一層冷汗。 這時,那輛神秘失控的車上的車載電話居然打了回來,張春齡一把撥開手下人,親自接了起來:“喂!” 電話里沒人出聲,響著細微的白噪音,隨后,有人放了一段錄音—— “……如果我失去聯(lián)系太久,照顧張少爺?shù)娜丝赡軙懿话病?/br> “那看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br> “……至多再容忍你們老板無聊的猜忌一個小時……” 張春齡的冷汗?fàn)幭瓤趾蟮貜拿桌锿饷埃骸澳闶钦l?” 錄音回放的“沙沙聲”充斥著他的耳膜,對方一聲不吭。 “姓范的,你他媽……” “咔噠”一聲,電話掛了,只給他留下一片忙音,張春齡一拳砸在桌面上。 街心公園附近,陸有良親自到了現(xiàn)場,只不過坐在車里沒露面。 一個偽裝成費渡手下的便衣把費渡留下的車搜了個遍,拿起費渡留下的手機和錢包:“陸局,除了這兩樣?xùn)|西,他沒留下別的。這手機鎖著,錢包里也查過了,除一些現(xiàn)金和卡之外,沒有多余的東西?!?/br> 陸有良皺了皺眉,跟費渡的鎖屏畫面大眼瞪小眼片刻,不知碰到了哪里,一個指紋鎖提示突然跳出來。 陸有良一愣:“這是什么?” “就是除了密碼以外,用機主的指紋也可以開鎖,”便衣耐心地給跟不上時代的老頭子講解,“就是要費渡本人按在……” 他話音沒落,就看見陸有良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個指紋膜。然后陸有良在便衣的目瞪口呆下,將指紋膜放在指紋采集處:“是這么開嗎?” 屏幕一下滑開了,草稿箱豁然攤開在手機桌面。 只見那草稿箱里的文檔中第一句就是:“如果我身上定位信號消失,就是已經(jīng)到了朗誦者手里……” 陸有良悚然一驚,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這話里巨大的信息量,就聽見旁邊有人喊:“陸局,不好,費渡身上那定位器的信號突然消失了!” 費渡的草稿箱里又寫道:“如果我沒猜錯,當(dāng)年顧釗調(diào)查過的羅浮宮,背后投錢的老板應(yīng)該是費承宇,朗誦者認為犯過罪的人,必須得到一模一樣的報應(yīng),這是他們的信仰和儀式,所以讓顧釗背負污名的張春久必須公開公正的被捕、身敗名裂后把清白還回去,羅浮宮的主使者也必須認領(lǐng)自己那份命運——張春齡是一個,‘繼承了費承宇衣缽’的我是一個,所以我猜,開始的地方就是結(jié)束的地方?!?/br> “如果我猜錯了……” 后面的內(nèi)容戛然而止,陸有良差點沒被他這斷句斷出心梗來。 “開始的地方就是結(jié)束的地方”,可能生命對于有些人來說,就像是一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圓環(huán),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終身都被困在里面,永遠也無法掙脫。 張春久一行五輛車,被特警從燕海高速路口一路堵到了體育公園。 體育公園占地面積很大,天氣好的時候經(jīng)常有業(yè)余運動員在這練馬拉松,當(dāng)初的設(shè)計理念是“城市氧吧”,因此不要命地往里堆各種植被,密集得好似原始森林。五輛車進了“人造原始森林”,簡直像耗子鉆進了古董倉庫,東跑西顛形跡難覓不說——天干物燥,他們在林間隨便丟炸彈可不是好玩的。 整片區(qū)域戒嚴,警方一再調(diào)集增援,將體育公園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一水的消防車嚴陣以待,對張春久的搜捕已經(jīng)接近兩個多小時。 通緝犯手里也要彈盡糧絕了,五輛車已經(jīng)折進去三輛,公園里所有廣播都在異口同聲地催他們放棄抵抗束手就擒,張春久充耳不聞:“就給我停在這,前面有個湖,把車開進水里,讓警察們?nèi)ニ??!?/br> 他說話的地方是一座體育公園深處的小山包附近——小山似乎是公園建成之前就有的,還沒開發(fā)好,好像正在施工中,擋著“游人止步”的牌子和鎖鏈。 張春久帶著假扮張春齡的胖子和幾個手下人穿過防護欄,輕車熟路地往那荒涼的小山上走去。 一伙通緝犯被警察逼得走投無路,眼看他態(tài)度篤定,仿佛大有后招的樣子,連忙跟上。他們在沒有人工痕跡的密林里大約穿梭了十分鐘,全是一頭霧水,隨后竟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怎么出了體育公園,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警察的包圍圈! “張局,”假扮張春齡的胖子諂媚地開口說,“您對這邊的路挺熟啊。” 張春久沒有回答。 樹長高了、路變窄了,曾經(jīng)荒無人煙的地方居然也成了一片景區(qū),從高處往下望去,晨曦未至,燈火萬千,是一片物是人非的繁華。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跑上這座小山,甚至在同樣的黑夜里瑟瑟發(fā)抖地在這里過過夜,還是被人逮回去。 張春久驀地抬頭望向黑影幢幢的山坡,總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迫近的腳步聲。 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兜里的手槍——曾經(jīng)軟弱無依的男孩變成了無堅不摧的男人,那時的恐懼卻好像仍然刻在他骨頭里……即使他親手在那人身上捅了十三刀。 “張局,東森滑雪場在那邊!” 張春久回過神來,一言不發(fā)地往滑雪場的方向走去——寬闊平整的道路,造型獨特的滑雪場,周遭種種……在他眼里都齊齊扭曲變形,恢復(fù)到四十年前的“原型”。 高端大氣的體育公園和建筑物一個個崩塌,變回荒山和相貌丑陋的恒安福利院,公路在他眼中分崩離析,退化成一片蘆葦和高粱叢生的荒地。 那片荒地恐怖極了,人走在其中露不出頭,隨意走兩步就是一腳泥濘,雨后還有小蜥蜴和癩蛤蟆來回穿梭,里面?zhèn)鞒霾恢钦l的慘叫,伴著福利院兇狠的狗叫聲…… 張春久狠狠地激靈一下,凜冽的北風(fēng)里,他額頭上掛滿了細汗。 他記得福利院門口有個愛心標志,經(jīng)年日久,掉了一角,高高地懸掛在破敗的小院門前,兩側(cè)都是籠子似的鐵柵欄,總是有孩子扒著鐵欄桿往外張望。 “蘇慧,蘇慧快跑!快跑!” 那年蘇慧才七歲,像一朵發(fā)育不良的小花,然而那些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割”她。周雅厚本來不喜歡這種沒有進入青春期的小雞仔,可她長得實在太扎眼了,上面看了她的照片,想提前把她帶走,哪怕當(dāng)做禮物送出去也是好的。 他記得那天是圣誕節(jié),恒安福利院這個有洋血統(tǒng)的地方應(yīng)景地掛滿了紅彤彤的裝飾品,喇叭里放著飄渺的圣歌,偶爾走音,透著一股陰森詭異的氣息。 女孩蓬頭垢面,一身污泥。年幼的男孩太小,不知天高地厚,拉著小jiejie的手。他們頂著巨大的恐懼往那片大野地里沖去,狗們露出獠牙,放聲咆哮,其中一只竟沒有拴起來,在兩個孩子快要碰到那大鐵門的時候,猛地躥了出來,一口咬住女孩的小腿。 “小兔崽子們在那呢!” 攀在鐵柵欄上的小男孩嚇得快暈過去了,巨大的絕望涌上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畜生撕咬著女孩的身體,被群狗引來的人不斷逼近…… 這時,一個人影突然沖過來,一把將男孩從柵欄上抱下來。 那是他的大哥哥,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有記憶開始,就是大哥照顧他,是大哥給了他名和姓。 大哥把他塞進了一個裝煤的竹筐里,里三層外三層地用竹筐蓋住,拎起一條木棒試圖驅(qū)趕咬住女孩的大狗,那畜生流著涎水,放開渾身是血的女孩,陰森森地盯住那少年。 竹筐里的小男孩看著大狗把瘦弱的少年撲到一邊,那些人趕過來,罵罵咧咧地拎走了暈過去的女孩,他們以為是大哥哥要把蘇慧偷走,怒不可遏,命令大狼狗咬他,用皮鞭抽他,寒冬臘月天里往他身上澆帶冰碴的涼水,甚至撕開他的衣服,把他踩在地上,露出男人們骯臟的身體…… 竹筐上沾滿了煤灰,在張春久的記憶里,那個圣誕節(jié)也泛著煤灰似的顏色,他懦弱地蜷縮在竹筐里,在一團灰燼里看著。 一直看著。 “有車有車!”手下人激動的叫聲抹去了張春久眼前的煤灰,陰慘慘的舊福利院灰飛煙滅。 三輛事先準備在那里的車排成一排,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面甚至備好了武器,司機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了不知多久:“張局,都準備好了?!?/br> “張局,警察現(xiàn)在都在體育公園,咱們趕緊……” 就在這時,體育場上面的大燈突然亮了,晃得人睜不開眼,尖銳的警笛聲響起來,幾桿槍口對準了張春久等人,隨即,五六輛警車從四面八方圍堵過來,包圍了他們。 駱聞舟默不作聲地下車,站在幾步之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過去的老上司—— 第172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三) “駱聞舟?!睆埓壕煤鋈惠p輕地嘆了口氣。 “找駱聞舟,讓他帶人親自跑一趟?!?/br> “叫刑偵隊的駱聞舟開會?!?/br> “讓駱聞舟滾到我辦公室來!” “駱聞舟呢……什么,還在值班室睡覺?幾點了還睡,他哪來那么多覺!” 老張局在位的時候,待小輩人沒有陸局那么隨和,往往是連名帶姓地把底下的小青年們呼來喝去,駱聞舟是被他呼喝最多的,這名字無數(shù)次從張春久嘴里吐出來,有時候叫他去干活,有時候叫他去挨訓(xùn)。 駱聞舟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老張局再次開口叫他,會是這種情況。 警察手里有槍,犯罪分子手里也有槍,雙方誰也不肯率先放下,互相指著,一時僵持在那。 張春久回頭看了一眼偽裝成張春齡的人,那人體態(tài)、身形、打扮、被一幫人簇擁在中間的架勢足能以假亂真,除非是熟人湊近了仔細看,否則很難看出破綻……如果警察能湊近了仔細看,說明他們這里已經(jīng)塵埃落定,大哥大概早就安全離開了吧? “能追到這來,你還有點能耐?!睆埓壕棉D(zhuǎn)向駱聞舟,“暗地里救走周懷瑾、跟蹤東來的,看來也都是你了?!?/br> 駱聞舟沒有回答這種廢話,無視雙方的槍口,徑直往前走了幾步:“張局,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br> 張春久面不改色地看著他。 “三年前,老楊休年假期間,途徑一個地下通道,為了保護市民被一個通緝犯刺殺——老楊膝蓋不好,他沒有理由放著人行道不走,走地下通道,這個疑點我打過很多次報告,都被您摁下了,您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這有什么好解釋的,他那天不是出去買菜的,是收到線報,去追查一個可疑人物,拎著菜是掩人耳目,一路跟到了地下通道。”張春久淡淡地說,“人沒追到,遇見在那等候已久的通緝犯?!?/br> “目擊證人說狗突然發(fā)瘋,不巧激怒了通緝犯,”駱聞舟沉聲說,“其實因果關(guān)系反了,是狗先察覺到通緝犯的惡意才叫起來的,因為他本來就打算靠襲擊路人或者逃跑引出老楊。” 楊正鋒,一個快退休的老不死,走個地下通道都不敢一步跨兩個臺階,又是痛風(fēng)又是骨刺,逞什么英雄呢?他居然還以為自己是能空手奪白刃的小伙子,隨便劫持個路人都能引他現(xiàn)身。算計他太容易,簡直都不值一提。 “但是老楊臨終前沒有提到過他本來正在追蹤的人,而是告訴陶然一個不知所謂的電臺名——”駱聞舟說到這里,話音頓住,因為看見張春久笑了。 駱聞舟愣了片刻,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什么,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其實他這話不是留給陶然的,是留給你的?他還剩最后一口氣,沒有提到逃跑的可疑人物,是因為他覺得那個人一定能被追回來……當(dāng)時他身邊一定有個搭檔,附近監(jiān)控沒有拍到,是因為兩個人沒有一起行動,而是一個追、一個繞路到前面去堵,這種默契不用口頭溝通的默契,非得老伙計才有——那個人是你!” “剛開始,是有人匿名給他寄了一些東西,指紋和dna的對比,還有一打照片,指紋和dna信息都是通緝犯的,照片是告訴他指紋采集地點。楊正鋒沒有上報?!?/br> “因為這些讓他想起了顧釗?” “不,因為給他寄東西的人,不但是個殺人兇手,還是個‘死人’?!?/br> 駱聞舟低聲說:“范思遠?!?/br> 張春久嗤笑一聲:“我不知道范思遠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他選擇把這件事瞞下來,自己偷偷去查。那個電臺的朗誦者投稿,就是范思遠在暗示他哪些案子看起來意外,其實是有隱情的——他也真護著那個神經(jīng)病,直到死前才告訴我。范思遠就是個神經(jīng)病,他當(dāng)年連殺六個人,被警察通緝得跳海,是我愛惜他有才華,派人救了他,沒想到救的是條中山狼?!?/br> “你沒有親自接觸過范思遠?!?/br> “我和我大哥不直接見人,包括鄭凱風(fēng)他們。一般聯(lián)系客戶、跑腿辦事,都是用身邊信得過的人?!?/br> “老楊在調(diào)查過程中,難免會用自己的權(quán)限查一些舊檔案,被你發(fā)現(xiàn)了不奇怪。”駱聞舟說,“可他查的是內(nèi)鬼,你是怎么取得他信任的?” “你說反了,”張春久古怪地笑了一下,“是他怎么取得我的信任。” 駱聞舟一愣。 “想得到一個人信任的最好辦法,不是拼命向他證明你和他是一邊的,而是反過來,讓他意識到自己才是被防備的人,你要引他來想方設(shè)法博取你的信任。”張春久說,“我假裝自己也在暗中查顧釗的案子,而且查得十分謹慎,一邊查一邊掩蓋痕跡,只是‘不經(jīng)意’間被他發(fā)現(xiàn)了一點蛛絲馬跡,我讓他意識到,我不僅在調(diào)查,而且出于某種原因,正在懷疑他,我耐心地陪他玩了大半年‘試探’和‘反試探’的游戲——最后是楊正鋒終于讓我‘相信’,他不是內(nèi)鬼?!?/br> 張春久說到這里,看著駱聞舟,話音突然一轉(zhuǎn):“聽起來很不可思議?費渡不就是這么對付你的么?” 駱聞舟皺起眉。 “先處心積慮地接近你,再不小心露出防備,讓你暈頭轉(zhuǎn)向、全力以赴地追著他跑,挖空心思地向他自證,博取他的信任,等你完全陷進他的圈套里,還要為自己千辛萬苦拿下了‘高地’而沾沾自喜——你真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張春久搖搖頭,“駱聞舟,你和你師父一樣自以為是?!?/br> 駱聞舟嘆了口氣:“張局,到這步田地了,您就別cao心別人的事了?!?/br> “當(dāng)然,負負得正,”張春久沖他攤開手,露出一個說不清是什么意味的表情,“我這么一個罪大惡極的人說他不是好東西,也許恰恰說明他人品還不錯,這都不一定,看你怎么想,也許他是出淤泥而不染呢。費家最早做的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生意,后來費承宇謀財害命,買兇殺他岳父,通過這一單生意才漸漸跟我們關(guān)系緊密起來,那個人——費承宇,貪婪得真像個披著人皮的怪物。是他先算計我們的,十三年前,就是他和范思遠密謀,一點一點滲透進來,再利用警察,把我們其他的大客戶一個一個斬掉,讓我們只能像喪家之犬一樣地依附他,成為他手里的刀。” 駱聞舟:“所以他們倆第一步就是利用顧釗案中的疑點,引老楊去查幾個窩藏通緝犯的據(jù)點——那幾個據(jù)點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