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許是生病加上重生帶來的驚喜沖擊,寧蝶全身疲倦,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第二日再醒來是在醫(yī)院潔白的大床上,桌邊堆滿花籃和水果,連門外的過道上也是。 她緩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看見蘇梅坐在床邊用帕子抹眼淚,還穿著昨日未換下的青綠色軟緞旗袍。 寧蝶記起來,爸爸和mama認識時,他說過自己沒有家室。 那個時候?qū)幊吝€是帶兵不足百人的小將,被對手逼到東南的一個小村莊躲著,因此認識了小地主家的獨生女蘇梅。 為支持他重回西北,蘇梅和爺爺把家里所有家當拿出來給他招買兵馬,沒過幾年蘇沉發(fā)跡了,卻遲遲沒有接蘇梅過去,直到爺爺病逝,徹底料理完爺爺?shù)暮笫?,沒有后顧之憂的蘇梅干脆帶著寧蝶跑到西北來。 人是找到了,這西北無人不知寧沉是誰,勢大權(quán)大,家里的妾室都是多得雙手難數(shù),更別提外面的粉紅知己。 蘇梅徹底地傷了心。 “mama,”寧蝶拉住蘇梅的衣服,唇還乏白,她努力地笑道:“我們回老家吧,我不想留在西北?!?/br> 蘇梅看著女兒,忍住淚,滿是酸楚。 寧蝶知道上一世因為心疼她擔心她受苦,蘇梅回寧府做了十四姨太,卻過得并不如意,沒過一年便丟下她病去。 “mama你看,一聽說我是寧府的女兒,那些巴結(jié)討好的人聽了風聲都趕過來探望,而爸爸呢,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露面。我不想要這樣的爸爸。”寧蝶盡量模仿自己十五歲時的口吻說話。 蘇梅詫異過后又是一陣鼻酸,之前囔著要見爸爸的女兒如今像是一夜間長大了,她也是家里當小姐供著的人,故有一番傲氣,怎會心甘情愿地讓自己做妾,她猶豫再三地問:“若是以后寧蝶再也見不到爸爸,你會想他嗎?” 蘇蝶搖搖頭,前一世,那個男人從沒有讓她體驗到一絲父愛。 蘇梅松了口氣,似是下定決心,摸了摸寧蝶的額頭,眼睛里還含有眼淚,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凄楚了。 當夜趁著醫(yī)院換班,蘇梅支開門口寧府派來的兩位保鏢,牽著寧蝶,由李媽拿著行李,乘坐火車去了西南。 即便寧沉再大的權(quán)勢,西南總歸是曾家的地盤,這些年亂世紛爭,各方勢力之間都是競爭和掠奪的關(guān)系,寧沉要在地廣的西南找人,又要不驚動曾家,幾乎是不可能。 蘇梅離開老家時以為日后不會再回去,把家里僅剩的家當都帶了出來,這些錢夠她們在西南租下一所屋子生活一段時間。 火車車笛聲響徹,寧蝶望了眼烏黑的窗外,她唯愿今生能躲開寧府,躲開那個叫霍丞的男人。 西南畢竟是塊繁華地,面向世界通商,從火車上下來,這熙熙攘攘的大城市晃花了寧蝶的眼睛,她由著蘇梅牽著,穿過一條條繁華的街道,周圍雖喧鬧無比,而她心是靜的。 比較了幾家的租金,最后住房定在胡同口里,這里外地人多,她們搬來也不會有人議論,租的房子在三樓,兩室一廳,家具一應俱全,對比西南的物價,租金算是十分便宜了。 蘇梅知道寧蝶喜歡明亮的房間,便把向陽的屋子讓給她做閨房,寧蝶推開自個房間的窗戶,對面人家的陽臺上,正有一個女生坐在藤椅上看書。 兩根粗大的麻花辮垂在胸前,臉若銀盤,眼睛像黑葡萄般閃亮,穿著明媚的藍格子連衣裙,太陽的光暈一圈圈打下來,白皙的臉頰上曬出一層粉色。 無疑是驚人的漂亮,許是她看的時間長,那女生似有所察覺,抬起頭看向她這邊,一時相對,寧蝶不好意思地沖著對方笑了笑,那女生也回應一笑。 隔日去當?shù)氐幕鄱Y女子中學辦理入學,寧蝶又遇到了她,同班,名字是林萊玉。 卻是個高傲的人,在學校里一副我行我素不欲與人交往的樣子,寧蝶都不知如何和她打招呼。 下午圖書館里又相遇了,兩人都拿上同一本英文介紹的電影書,寧蝶先松的手,林萊玉理所當然地把書拿在手里翻頁,垂頭時露出一段纖細白嫩的脖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會英文?” 寧蝶赫然一笑:“會一點,但不精通?!?/br> 她本是打算來學,上一世寧箏嘲諷的話她記得清楚,有機會多學一門外語總是好的。 林萊玉哦了一聲,又問:“對電影感興趣?” 寧蝶搖搖頭,可笑上一世她八小姐的身份,連一次趕新興潮流的機會都不曾有。 林萊玉就不再說話,只顧站著埋頭去看,寧蝶再去找其他書,悄聲地走開了,林萊玉回過神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她驀然想起這書難找,印刷的數(shù)量屈指可數(shù),寧蝶這樣輕巧地讓給她,不知是真不識貨,還是說人心腸好。 不過確實令人討厭不起來。 這般雖是一個班,但好似萍水相逢地處著,某一日寧蝶拿著一張報紙興奮地問她,“這報上的人可是你?” 西南的地方報,報紙下方的角落會刊登一些廣告,黑白的印刊上林萊玉穿著時下最流行的時裝,巧笑嫣然。 林萊玉沒有說話,班上其他人聽見動靜,見怪不怪地解釋:“萊玉可是我們班上的小明星,人家可是演過電影的人呢?!?/br> 寧蝶這下笑了,“難怪看著不同?!?/br> “哪里不同?”林萊玉坐在位置上仰起頭問。 “難怪這般好看。”寧蝶說的是實話,林萊玉卻刷地變了臉色,但凡出眾的女子總免不了招人嫉恨,更何況林萊玉平時是一副冷傲的性子,看她不高興,周圍有女生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笑。 林萊玉一氣,這上午的課干脆地翹了。 一連數(shù)日見到寧蝶都好似見到仇人。 寧蝶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得虧一個好心的女生提點她道:“這林萊玉貴為我們學校的?;ǎ綍r最厭惡別人夸贊她的容貌?!?/br> 這是為何?長得漂亮不是一件好事么? 那女生又接著道,“林萊玉的娘,做的就是以色侍人的事?!?/br> 西南除了貿(mào)易出名,再就是歌舞廳了。 寧蝶啞然,這日后的道歉工作,得是個麻煩。 晚上她過去林萊玉的家,給她開門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看穿著模樣應該是林家的保姆,說著西南地方的口音,寧蝶聽得似懂非懂,簡要地說是要找林萊玉,老婦人側(cè)身讓她進來。 一進屋寧蝶就發(fā)現(xiàn)林家的不同,地上鋪的是軟毛毯子,干凈明亮的窗子邊垂著塑料做的紫羅蘭,墻上貼了繁復花紋的墻紙,凡桌上都鋪就滾邊的桌布,沙發(fā)必是棕色的皮制沙發(fā),角落里擺著一家留聲機,滿屋子都是靡靡之音。 知道她來,林萊玉光著腳丫子出的房間,寧蝶盯著她的腳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想到“玉足”一詞。 “新出爐的法式小餅干,不知林小姐能否賞光收下?!睂幍鸭埓耙贿f,三分笑容恰到好處。 林萊玉知她這是上門致歉來了,她并非是真生氣,也不知為何,若是別人說她,她必冷笑一聲不放在心上,可對寧蝶不同,她暗暗地是有些介意對方,一向享受眾星捧月的女子,如果發(fā)現(xiàn)有一個和自己勢均力敵的人出現(xiàn),自是要攀比。 然寧蝶身上有她所沒有的從容和內(nèi)斂,家世又極為清白,母親也是斯文小姐的做派,林萊玉不免泄氣?,F(xiàn)在見到對方為討好自己低頭服軟,她心里高興,把紙袋接過來,拆開一聞,嘆道:“真香?!?/br> 寧蝶但笑不語,她上一世這個年紀時,也是十分喜歡零嘴,在母親病重后,她幾乎是一夜長大,性子變得陰郁,再后來匆匆嫁人。 少女時期,總是短暫。 “瞧出我今晚有什么不同?”林萊玉轉(zhuǎn)了一圈,身上荷花邊的裙擺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襯得腰肢仿佛能盈盈一握。 寧蝶答:“畫了妝?” 林萊玉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道:“虧你每天看報,我身上這裙子是西南剛流行的款式,全國才百來件?!?/br> 那價錢必是極貴了,寧蝶對于她的闊綽感到吃驚。 “是找攝影師朋友借的,”看出她心思,林萊玉解釋道,“今晚要去拍攝廣告雜志,你且和我一道來吧。” ☆、第3章 遇見 一間不大的房間擺上各類機器,明晃晃的燈光,架子上的黑盒子每“咔擦”一次,站在幕布前的林萊玉必換一個姿勢,強光下她肌膚如同白瓷,眸子黑得發(fā)亮。 寧蝶知道照相機,以前寧府逢年過節(jié)拍大合照請攝影的師傅上門過,但第一次知道原來拍照還有這么多的花樣。 她身子纖長,比例甚好,再加上是林萊玉的推薦,那攝影的年輕男人想讓寧蝶試試,如果要說林萊玉嬌如玫瑰,熾熱又浪漫,那么寧蝶無疑是一株木蘭,寧靜而純潔,哪怕只是站在那都有種說不出的魅力。 攝影師當即想和她定下長期合作,不過要求肢體語言得勤加練習。 當模特報酬不多,寧蝶還是應下了,蘇梅去紡織工廠做女工掙錢辛苦,她也想著分擔點家庭重擔。 如此,寧蝶和林萊玉走得越發(fā)親近。 寧蝶愛看報,為了隱瞞自己去當模特的事,她便躲去林萊玉家里或者學???。 一來二往,林萊玉也知道了寧蝶最關(guān)心股市的事。 說來也奇怪,林萊玉后來跟著寧蝶炒股,凡寧蝶看中的必會大漲。 有次寧蝶勸她將手上漲勢大好的一支股給轉(zhuǎn)手,她未聽,隔了兩日跌得連廢紙都不如。 她好奇寧蝶身為一介女子,啥時候?qū)W會這種商人精明的眼光。 寧蝶不答,她不好再追問,但以后炒股方面凡寧蝶的話她都照辦。 她們手上本金少,炒起股來獲得的都是蠅頭小利,寧蝶心里卻已經(jīng)頗為滿足。 她本只是利用前世一點未仆先知的能力,要當真靠炒股發(fā)家,她就沒這本事了。 三年下來她存夠去西師大學堂報名的費用,給蘇梅算是減輕不小的壓力。 那個時候的林萊玉已經(jīng)蛻變成婀娜多姿的大姑娘,靠從小的演戲天賦,成功在西南的電影圈穩(wěn)住腳跟,有固定的電影劇本接拍,雖都是些小角色,但她不過十□□歲的年紀,已經(jīng)實屬難得。 西南這三年發(fā)展得更為繁華,有句話怎說來著,揚名西南,等于是揚名全a。 寧蝶不想揚名這夢,她自從去西師大學堂讀書,減少了模特的工作,當起住校生,專心學習和參與學校社團組織的活動。 可惜林萊玉不給她安生的機會,演戲時扭傷了腳,兩三個月內(nèi)是難以痊愈了,寧蝶請了一天的假提著水果去醫(yī)院看望,身體虛弱的林萊玉正躺在床上翻劇本,一見到寧蝶便開始假意地抹眼淚,身上松垮的病服,寡味的藍白搭配,唯她穿出我見猶憐的韻味。 “我這角色雖不重要,出場不過幾個鏡頭,但好不容易拿來的劇本,導演要我找其他人代替,我讓給誰心里都不舒坦?!绷秩R玉嘆道,這個理由一出,寧蝶就知道自己要倒霉了。 果然林萊玉接下來道:“可你是我的好姐妹,你去,我定放心?!?/br> 這部戲名是《桃幺的悲慘生活》,導演算是小有名氣,聽說最近和某位富商合作,有意要捧百樂門里的紅牌莉麗,不僅欽定為女主角桃幺,連故事都是量身打造,講的是為生活所迫的舞女悲慘一生。 林萊玉要演的角色是桃幺的同事,同為舞女,但在百樂門地位一般。 寧蝶看了劇本,覺得故事不錯,有點躍躍一試的想法。 mama為節(jié)省開支定是不去看電影,而這個小角色海報上根本不會放上去,這樣一來mama就不會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了,寧蝶一想,心里有些雀躍。 能在熒幕上看見自己的身影,心動難免。 加上林萊玉說戲份少,不影響功課,寧蝶點頭同意。 學校放假的休息日,寧蝶換下學校的校服,里面穿月牙白的旗袍,外面罩一件橄欖綠的呢子大衣,她頭發(fā)剪的是學生式的齊耳短發(fā),看著有些稚氣,便戴上一副珍珠耳墜點綴。 百樂門的后門一般人不準進入,那里是舞女上下班才能走的地方,寧蝶亮出身份,順利進去,人很冷清,百樂門白天不營業(yè),加上為了拍戲,這個時間段百花門是清場的,只有三四個女生在化妝和換衣服。 其中一個坐在鏡子前面描眉的女生,隨手往旁邊架子上一指,“之前導演提過,你是臨時代替的演員是吧,自己去架子上拿合適的衣服換上。” 寧蝶道聲謝謝,翻找衣服發(fā)現(xiàn)這些舞女的衣裙她不敢穿,不是胸前布料少,就是后背露得多,胳膊和腿兒都在外面,越翻她臉越紅。但畢竟是拍電影,總要有點職業(yè)精神不是。 她挑了一件紅色的亮片短裙換上,按照規(guī)定的要求把妝容描得艷麗,然后跟著前輩走到一樓的接待大廳。 演員和攝影機都在了,正在拍桃幺出場的情節(jié),樂隊的音樂聲響起,璀璨的燈光從舞臺上方照耀下來,百樂門的紅牌莉麗穿著黑色束身的垂地旗袍,舞扇和唱歌一起表演,風情無限。 寧蝶入神地看了會,莉麗的拍攝結(jié)束,導演喊寧蝶過去。 “季導演您好,”寧蝶拘謹?shù)卮騻€招呼。 季平在垂頭檢查儀器,只問:“可會唱歌?” “一點點。”寧蝶答道。 導演揮手,讓她上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