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彼時四人正朝著會合地點王家村疾行,想爭取在暴雨來之前趕到。因為著急,故而行進(jìn)速度極快,郭判一馬當(dāng)先,祁萬貫勉強跟上,內(nèi)力被封的春謹(jǐn)然只能連跑帶顛艱難地跟著,沒一會兒腳上就磨出了水泡。唯獨美人兄,被郭判扛在肩膀上,隨著后者的大步流星,衣袂飄飄,悠然自得。 …… 抵達(dá)王家村的時候,已近傍晚,但天色卻暗得像午夜。 祁萬貫抬頭看看天,神情擔(dān)憂:“天向有異,不是好事。” 郭判不以為然:“怪力亂神,不足為信?!?/br> 說話間,郭判已經(jīng)叩了好幾戶村民的大門,可不知為何,沒有一家出來應(yīng)答。一行人只得一路叩門,一路向村里走,直至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竟無一戶開門。 這時幾個人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按理說,天氣不好,村民確實大多會在家里躲著,可即便如此,也不該一戶應(yīng)門的都沒有。退一步講,就算害怕生人,可天色如此之暗,竟無一家有燭火之光,豈不怪哉?更匪夷所思的是,他們一路走來,別說人,連雞鴨貓狗都沒見到,整個王家村在一片漆黑中異常安靜,就好像……一個死村。 什么東西落到春謹(jǐn)然的后脖頸處,驀地一涼,讓他猛然一個激靈,下意識抬頭去看,又一個落到鼻尖,同樣冰涼,轉(zhuǎn)瞬即逝。意識到這是什么之后,春謹(jǐn)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幾天前剛下過雨的初春,飄雪了。 點點雪花從空中落下來,隨著大風(fēng)吹來飄去?;野档奶焐锸裁炊伎床徽媲?,只有露在外面的臉龐,手掌,時不時被涼那么一下,提醒著人們它的存在。 四個人都沒說話,自從雪飄下來開始,他們就安靜著,死寂一般的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像極了此刻的王家村。 最后還是裴宵衣打破了沉默,而且不知是不是天氣和村莊都太過詭異,他一貫冷清的聲音此刻聽著竟多出幾絲人味兒:“隨便找一家潛進(jìn)去看看,若有人,就好言相商,若沒人,直接住便是。” 郭判和祁萬貫面面相覷,發(fā)現(xiàn)也只能如此了。 最終郭判選了一戶看起來比較富足的人家,直接翻墻入院,祁萬貫和春謹(jǐn)然他們在外面等著,沒一會兒,大門便被郭判從里面打開了:“進(jìn)來吧,果然一個人都沒有?!?/br> 點燃火折子的祁萬貫和裴宵衣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大門,觸目所及一片狼藉,但這種狼藉不像強人盜賊入戶砍殺留下的,倒更像是舉家逃難——日常用具等都已不見,滿地剩下的都是破罐爛柴。進(jìn)入正屋之后這種特征更加明顯,因為能帶走的都帶走了,所以整間屋子只剩下空蕩蕩的床榻。如果是賊人,總不至于連席子被子都要吧。 祁萬貫四下搜尋也沒找到蠟燭或者油燈,所幸院子里還散落著些柴火,遂拾來添到屋內(nèi)的爐子里,又弄了些干草,折騰半天,總算將爐子生了起來,雖然不如燭火亮堂,卻溫暖許多。 祁萬貫折騰爐子的時候,郭判卻在用從春謹(jǐn)然那里搜繳上來的袖里劍刮胡子。之前郭判的胡子被嶺南四杰切掉一半,如今剩下那一半則被他自己全部刮掉了。春謹(jǐn)然有點奇怪,明明被切掉一半的時候瞬間發(fā)狂,顯然這胡子異常珍貴,怎么轉(zhuǎn)眼,又自己動手都刮了。就算切口齊齊的不好看,修修便是,怎得刮個一干二凈。不過更讓他意外的是,掛掉胡子的郭判居然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之前春謹(jǐn)然以為他少說也得四五十歲,現(xiàn)在一看,頂多比自己大兩三歲,而且五官端正,眉宇間的肅穆之氣更是極富男子氣概,儼然頂天立地的江湖男兒! “雪要這么下,今夜可難熬了?!逼钊f貫望著窗外,心里沒底。 “雪要這么下,我還這么綁著,更難熬!”春謹(jǐn)然湊過去,提醒對方自己的苦楚。 祁萬貫鄙視地瞥他一眼:“說到底也是條漢子,怎么如此嬌氣??纯慈思摇ニ惺裁磥碇瑥念^到尾一聲都沒有吭過!”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春謹(jǐn)然真是一肚子氣:“他當(dāng)然不吭聲了!我要是被郭兄這樣挺拔健碩的男人抱來抱去我也不吭聲!” 祁萬貫:“?” 郭判:“……” 春謹(jǐn)然:“雪要這么下,今夜可難熬了?!?/br> 祁萬貫:“你重復(fù)一遍我之前的話也不會讓時光倒流的?!?/br> 第8章 雪后孤村(二) 是夜,細(xì)碎的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凜冽冷風(fēng)夾著冰涼雪花從一切能夠侵入的地方往屋里灌,相比之下火爐帶來的溫暖實在微弱,根本不足以與嚴(yán)寒抗衡。 四人起初各休息各的,或坐,或躺,或床榻,或地上,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緊密團(tuán)結(jié)在了火爐周圍,尤其是祁萬貫,如果不是怕被燙傷,估計他能直接摟著爐子睡。 說是睡,但其實誰都沒有睡著,就連最耐寒的郭判,也得緊繃著身體,才能扛住寒氣入侵,更別說其他人。 終于,春謹(jǐn)然忍不住了:“我說二位行行好,能給我松綁嗎,我這胳膊都快沒有知覺了,再不活動活動,真會死的!” 春謹(jǐn)然不是說笑,天寒地凍,血脈本就不暢,再被這樣緊緊綁著,就算明天一早不凍死,胳膊也得廢。 郭判和祁萬貫聞言睜開眼睛,前者直接起身繞過來查看,后者靜靜地看著前者起身繞過來查看。 “放心我絕對不會跑的,這種天氣往外跑,和尋死沒兩樣?!贝褐?jǐn)然再給郭判一顆定心丸。 郭判摸摸春謹(jǐn)然已經(jīng)僵硬的肩膀和手臂,又看看外面的漫天風(fēng)雪,最終解開了他的繩子。 抬起胳膊用力地?fù)ё约杭绨?,血脈重新開始流通的感覺讓春謹(jǐn)然熱淚盈眶??墒怯敉?,他發(fā)現(xiàn)郭判并沒有返回自己的位置,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另外一個人。 春謹(jǐn)然知道郭判在看誰——那個比自己綁的還要結(jié)實的家伙,此刻安靜地靠在爐子另一邊,閉著雙目,表情平和,仿佛對自己這邊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無知無覺,如果不是微微發(fā)青的嘴唇和幾乎失去血色的雙手,你會以為他很享受當(dāng)下的被捆狀態(tài),并且酣然入眠,夢里翩躚。 春謹(jǐn)然也知道郭判在想什么——“同伴”都已經(jīng)被松綁,為何這人不提出一樣的要求? 如果是以前的春謹(jǐn)然,見此情景定會同郭判一樣滿腦袋霧水,可現(xiàn)在不知是不是與那家聊過幾句,竟好像能多少了解一些那人的想法了。在那家伙的江湖里,沒有人之常情四個字,有的是人之初性本惡,有的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他不會對誰伸出援手,別人也不必為他雪中送炭。當(dāng)然,如果你非要拔刀相助,他肯定不會拒絕的,但這是你的一廂情愿,絕非他的開口相求,所以也不要指望他記著你的情誼;倘若你因此心寒拒絕拔刀,同樣他也不會記恨你的冷漠。 春謹(jǐn)然沒遇見過這樣的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同這樣的人相處,就像此刻的郭判,也猶豫著該不該主動幫他松綁。 最終,郭判作出決定——既然“疑兇”都不提要求,他沒必要上趕著當(dāng)這個老好人。 眼見著郭判緊皺的眉頭松開,轉(zhuǎn)身欲回休息的位置,春謹(jǐn)然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居然有點著急地開口幫腔:“給他也松開唄,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 郭判本就猶豫再三才艱難決定,哪知道又冒出個煽風(fēng)點火的,當(dāng)下停住腳步,重新皺起濃眉:“人皇帝都不急,你一太監(jiān)急什么?!?/br> 好人果然做不得,一個弄不好,連完整的男人都沒得當(dāng)了! 可誰讓他就過不去心里這關(guān)呢,如果明兒一早那家伙真的凍死了或者胳膊廢了,明明可以拉一把卻見死不救的他,不是罪首,也是幫兇! “我天生就是cao心的命,行了吧,”春謹(jǐn)然嘆口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可以不仁,我們不能不義,他固然淡漠冷血,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否則我們與他有何區(qū)別?” 郭判搖頭:“有些時候,善良就是軟弱,以惡制惡,未嘗不可?!?/br> 春謹(jǐn)然:“我同意,但他也算不得大惡。不管你信不信,杭月瑤被害的時候,我們兩個在一起,他真的沒有殺人的機會。頂多,他就是狡猾一點,冷漠一點,心狠一點,常以惡意揣度他人一點……” 郭判:“你再這樣一點一點加上去,我不保證他能活到雪停?!?/br> 春謹(jǐn)然:“……” 裴宵衣:“……” 如果不是郭判手快一步解開了自己的繩子,裴宵衣不確定自己還能安靜地忍下去。 行走江湖多年,裴宵衣遇見的壞人不少,好人卻不多,而這不多的好人之中最爛好人的,非春謹(jǐn)然莫屬。好人只是心懷良善,爛好人在心懷良善之余還非以德報怨,而春謹(jǐn)然呢,心懷良善以德報怨之后還要口誅筆伐,把他們這些沒良心的人用盡全身力氣勉強擠出的一點點感激,吹燈拔蠟似的,噗,滅得干干凈凈,弄得他直想送上幾鞭子作為報答。 然而裴宵衣終是沒有送。 或許是天氣太冷血脈剛通,或許是鞭子仍被郭判和祁萬貫沒收著,又或者,眼睛和嘴巴重新閉上的安靜春謹(jǐn)然,沒剛才那么討厭了。 柴火燃盡,爐中只剩下點點微光。 裴宵衣卻不知是不是松了綁的緣故,總覺得屋子里比剛剛還要暖上幾分。 …… “有沒有人啊——” “這個村子到底怎么回事啊——” “祁萬貫祁萬貫祁萬貫——” “嗷嗚不要這樣好可怕啊——” “再不出來我要讓我爹扣你銀子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的幾嗓子劃破了王家村的清晨。 其實來人吼第一聲的時候,屋子里的四個人就已經(jīng)驚醒,然而并不敢輕舉妄動,直到最后一嗓子出來,祁萬貫一個鯉魚打挺地竄了出去,動作之快讓以輕功為傲的春謹(jǐn)然都大開眼界。而且人家一邊跑還能一邊應(yīng)答呢—— “來了來了祁萬貫來了!” 春謹(jǐn)然問郭判:“昨晚的我是太監(jiān),那現(xiàn)在的他是什么?” 郭判一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諂媚,呸!” 經(jīng)過一夜大雪,此刻的王家村再不復(fù)昨夜的模樣,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什么詭異蕭索統(tǒng)統(tǒng)不見。 雖已預(yù)見雪勢不小,但等真踩到雪地里,那幾乎沒過小腿的厚雪還是讓三個人吃了一驚。 為什么只有三個人? 因為祁樓主已經(jīng)開始與他的“錢袋之子”熱絡(luò)攀談,別說蹚雪,就是腳底下踩著刀山,他都不會有知覺。 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看就是沒受過苦的富家少爺。 如果沒有記錯,祁萬貫說與他會合的是杭家大少爺,可眼前這人別的不說,光是年紀(jì)也對不上啊。 春謹(jǐn)然正疑惑著,就聽見祁萬貫道:“怎么是三少爺您來了,大少爺呢?” 原來是杭家五兄妹中的老三,杭明哲。 “大哥要先送meimei……回家。”杭明哲垂下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很快他就打了個噴嚏,再抬起頭時,又是那副扶不上墻的軟蛋樣,“能不能先進(jìn)屋?。 ?/br> 主顧發(fā)話了,祁萬貫?zāi)挠锈枘娴牡览?,立刻請君入房?/br> 哪知道屋里屋外差不多同樣冷,杭明哲抱著幾乎已徹底涼下來的爐子,一臉悲傷:“不等大哥趕來,我就要先被凍死啦!這個村子到底什么情況,怎么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也是昨夜剛到,也納悶兒呢?!逼钊f貫湊過去,蹲下來,努力與雇主平等相望。 杭明哲也不廢話,直截了當(dāng):“人呢,你不是說抓到人了?” 祁萬貫抬手一指春謹(jǐn)然和裴宵衣:“這不,兩個都在這里兒呢?!闭Z氣雖自然,心底卻淚流成河——不能指郭判??!銀子嘩啦啦地溜走啊! 杭明哲聽不見祁萬貫內(nèi)心深處的哀號,但卻看得清春謹(jǐn)然和裴宵衣的“自由”,當(dāng)下大駭:“你怎么不綁住他倆?!”表情之驚恐仿佛下一秒春謹(jǐn)然和裴宵衣就會吃人rou喝人血。 春謹(jǐn)然在心里對這少爺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難怪江湖上都說杭家大少爺穩(wěn)重,二姑娘美艷,四少爺文雅,五姑娘機靈,卻唯獨對這三少爺,盡招呼些“紈绔子弟”“不成器”“朽木”“無擔(dān)當(dāng)”的好詞兒,今天親見,還真是沒辜負(fù)這些華美辭藻。 “天寒地凍,又無爐火,總綁著他們,等到了杭家,令尊就真的只能收到尸首了?!逼钊f貫?zāi)托慕忉?,“再說這大雪封村的,他們能跑到哪里去,而且還有郭兄呢!” 杭明哲這才注意到屋子里還有一個大漢,瞬間滿臉警惕:“這姓郭的……又是誰?” 郭判不與世家少爺計較,有禮抱拳:“在下郭判,當(dāng)夜也在客棧之中,故而一路跟來,一是幫忙護(hù)送疑兇,二是也可把那夜所見事無巨細(xì)地講給杭老爺子聽,希望能對緝拿真兇有所助益?!?/br>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兩個不是真兇?”杭明哲不成器不假,可腦子并不笨,甚至在兄弟姐妹里算是聰明的,只不過他的聰明都沒用在正地方。 “我不敢斷定,”郭判實話實說,“但就在下一路觀察,此二人確實不大像兇手,不過是與不是,最終還要由你們杭家自己來查?!?/br> 祁萬貫?zāi)托牡氐攘税胩?,也沒等到正經(jīng)東西,他不關(guān)心那兩個人是不是兇手,也不關(guān)心杭家到底最終怎么斷案,他的追求一直很專注—— “三少爺,既然人已經(jīng)交給了你們杭家,那懸賞的銀子……” 沒等祁萬貫說完,杭明哲就瞪大了雙眼,仿佛天底下屬他最無辜:“你什么時候把人交給杭家了?!我可沒說收人??!再說我身上也沒那么多銀子給你,幾千兩銀票啊,除了我大哥,誰敢揣著它滿江湖跑!再說一遍,負(fù)責(zé)接人的是杭明浩,我就是……呃,先過來看看,對,就看看!要是在我大哥來之前人跑掉了,也和我沒關(guān)系,聽見沒有!” 祁萬貫聽見了,雖然他很想聽不見。 主顧是這世間最可愛之人,所以祁萬貫從不吝惜笑臉相迎,比如此刻,他依然對杭明哲笑著—— “嗯,聽見了?!狈霾簧蠅Φ臓€泥! “也明白了?” “也明白了?!睕]出息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