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此時清風(fēng)臺已絲竹悅耳,舞影婀娜,青長清端坐在上位,下面左右兩排桌案,左側(cè)由首至尾分別是三位婦人和一位青年,右側(cè)首端的三個位置空著,第四位開始依次是裴宵衣,之前屋頂偷看時見過的二公子青平,以及一位眉眼間與他有幾分相似但卻更顯年輕的男人,想來,應(yīng)該是三公子,青風(fēng)。 見春謹然和房書路到來,青長清連忙熱情道:“來人,快帶春少俠和書路上座?!?/br> 春謹然在丫鬟的帶領(lǐng)下,坐到了右側(cè)的次席,房書路緊挨著他,為第三席,春謹然了然,那距離門主最近的首位,是給丁若水留著呢。 正想著,孫伯從遠處趕了過來,一把年紀腿腳卻很是靈便,沒一會兒便來到青長清身邊,附耳低聲說了些什么。 只見青長清先是皺眉,既然又緩緩舒展開,末了點點頭。孫伯會意,便很快又退了下去,仍然一路小跑,同來時一樣匆匆。然后春謹然看見青長清轉(zhuǎn)向自己,朗聲道:“丁神醫(yī)還在煎藥,怕是一時半會兒無法抽身,說是他的那杯接風(fēng)酒,讓春少俠代飲。” 春謹然有些窘,這場面他還真沒遇見過,該說啥?難道舉起杯來一句“我先干為敬”? 正為難著,就聽青長清繼續(xù)道:“丁神醫(yī)妙手仁心老夫深感佩服。雖有失待客之道,但既然神醫(yī)這樣講了,那春少俠,我青某在此先干為敬?!闭Z畢不等春謹然反應(yīng),直接舉杯,一飲而盡。 春謹然還能說什么,趕緊舉杯,同樣豪氣干云。 在場的其他人見狀,也連忙跟上。甭管真心還是假意,這開杯酒下肚,原本還有的一絲尷尬氣氛便在琴聲舞影里散得干干凈凈。所以說姜還是老的辣,三言兩語外帶一杯酒,便讓熱絡(luò)的氣氛在整個清風(fēng)臺流動起來,一場賓主盡歡的晚宴,徐徐開幕。 在青長清的逐一介紹下,春謹然總算將青門之人認了個全乎—— 左側(cè)由首至尾的三位婦人,分別是年近六十卻看起來十分硬朗的大夫人江氏,四十出頭但仍一臉英氣的二夫人林氏,三十左右柔弱嬌媚的三夫人元氏,而在末尾的油頭粉面的青年,則是大夫人的侄子,江玉龍。右側(cè)這邊同春謹然想的一樣,除去裴宵衣和房書路,剩下年紀稍長一些棱角也更加分明的是二公子青平,年輕一點眼角眉梢皆帶些輕佻之氣的是三公子青風(fēng)。 起初大家只是聊一些不痛不癢的閑篇,雖然偶爾話不投機,也可以一笑而過—— 青風(fēng):“春少俠和丁神醫(yī)真人不露相啊,按說如此身懷絕技,不該在江湖上沒名沒號啊?!?/br> 青平:“三弟素來身體康健,所向披靡,若真與各路神醫(yī)相熟,才是怪事吧?!?/br> 青風(fēng):“二哥似乎話里有話?” 春謹然:“我可不是什么神醫(yī),我只是……” 裴宵衣:“素喜結(jié)交江湖好男兒,三少爺不認識他,怕是蜀中路途艱險,春少俠還沒來得及隨風(fēng)潛入夜。” 春謹然:“呵呵?!?/br> 房書路:“這清風(fēng)臺……真美哈?!?/br> 如此這般的“和樂融融”,一直持續(xù)到二夫人林氏提起小公子青宇的病—— “老爺,丁神醫(yī)應(yīng)是已經(jīng)查出宇兒的病因了吧,否則也不會這般干凈利落地開方抓藥?!?/br> 林氏這話其實沒什么問題,而且聽起來滿是關(guān)切,故而她剛說完,三夫人元氏便接口:“是啊,如果真的查出病因,痊愈有望,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老爺您別瞞著我們,說出來讓大家一起高興嘛?!?/br> 元氏長得千嬌百媚,那說話的語調(diào)也仿佛帶著鉤子,勾得人渾身酥麻,心癢難耐。 青長清明顯很受用,加上丁若水那邊確有好消息傳來,故而臉上的笑意止不住想往外漾,但為了在外人面前維持住青門門主的威嚴,還是輕咳一聲,故作鎮(zhèn)定,結(jié)果剛咳完還沒來得及鎮(zhèn)定開口,就被大夫人江氏搶了先—— “老爺還是不說清楚得好,免得有人擔(dān)心竹籃打水一場空,又搞其他小動作?!?/br> 氣氛便是在這里陡然轉(zhuǎn)向了奇怪的地方。 先是青長清,尚未出口的話卡在喉嚨里,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非常下不來臺。 接著是元氏,柳眉輕蹙,一副西子捧心狀:“大姐這話可讓人傷心了,自打宇兒生病,青門上上下下哪個不是盼著他早點好起來,我這做姨娘的更是恨不能替他生病受苦。誰要說他不盼著宇兒快點好,那簡直是喪天良?!?/br> 元氏的話沒換來江氏的回應(yīng),倒換來林氏的冷哼:“三妹不必如此,我們都知道你心善,巴不得宇兒趕緊痊愈,好繼承青門這大片家業(yè)?!?/br> 元氏似被戳到痛處,杏眼微微瞇了一下,不過很快,她便轉(zhuǎn)向青長清,哀怨撒嬌:“老爺,你看二姐,明明是她想讓自己兒子繼承青門,卻偏話里話外編排我的不是。” 本來還挺高興的青長清,聽到此處已然有了怒容,但礙于有客人在,不好發(fā)作,只能簡單斥道:“都少說兩句!” 元氏和林氏閉上嘴,不再言語。倒是大夫人江氏,絲毫不受影響,一口菜一口湯地細嚼慢咽,淡定從容。 春謹然偷偷去看青平和青風(fēng),兩位公子似乎對娘親們之間的口舌之爭毫不關(guān)心,前者低頭吃得認真,看不清眼底的表情,后者饒有興味地欣賞著舞女曼妙的身姿,那眼神仿佛正在將對方的衣服一件一件剝掉。 所以說,家大業(yè)大有什么好呢?春謹然在心底嘆口氣。運氣好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大部分,都只會像青門這樣,爭名分,爭恩寵,爭地位,爭家產(chǎn),而本就不甚濃厚的親情便在這明爭暗斗中,消失殆盡。 一頓飯吃得跌宕起伏,好在青門的廚子非常不錯,菜肴色香味俱全,所以雖然耳邊吵些,但春謹然的五臟廟,著實得到了溫暖安慰。 回到流云閣時天色已暗,不過二樓的燭火卻分外通明,春謹然一直不太踏實的心總算落了地,嘴角上揚,放棄正門,足下一點,直接從二樓窗戶躍入。 正大快朵頤的丁若水被突然飛進來的人嚇個半死,一大口雞腿沒怎么嚼呢就囫圇吞入,險些噎死,連灌好幾杯茶水才順下去,末了沒好氣道:“你有病啊,有門不走走窗戶!” 顯然,丁神醫(yī)是真急了。 不過春謹然不怕,兔子急了咬人,可丁若水急了,還是個軟包子,故而好不厚道地哈哈大笑,笑夠了,才問正題:“青宇到底生的什么???” 丁若水也是個好騙的,被這么一帶,就忘了致命雞腿,主動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是生病,是中毒。” “中毒?!” “你小點聲!” “……你好像比我聲音還大。” 如此這般,兩位少俠將腦袋靠得更近了,開始嘀嘀咕咕。 春謹然:“你能確定嗎?” 丁若水:“絕對能夠確定?!?/br> 春謹然:“那是什么毒?” 丁若水:“不知道?!?/br> 春謹然:“你剛不是還說絕對能確定嗎!” 丁若水:“我是說,我絕對能確定是中毒,但究竟什么毒,還要待他喝下我開的湯藥之后再看?!?/br> 春謹然:“你開的不是解藥?” 丁若水:“半解半試探。” 春謹然:“不懂。” 丁若水:“能緩解他現(xiàn)在的癥狀,保住一口氣,但不能去根,然后我又少少地加了幾味特殊藥材,不管他之后嗜睡嘔血還是內(nèi)耳流膿,我都可以通過癥狀來判斷毒物的方向?!?/br> 春謹然:“你是說他之后可能嗜睡嘔血內(nèi)耳流膿?” 丁若水:“不會三管齊發(fā),只會出現(xiàn)一種癥狀?!?/br> 春謹然:“他都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 丁若水:“惡疾只能烈法治。” 春謹然:“千萬別讓青門的人知道,尤其是青長清和大夫人?!?/br> 丁若水:“我懂,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子都這樣了,交到我手里本是為治病,我卻又讓他受苦嗚嗚嗚……” 春謹然:“神醫(yī),你剛才不是這個表情。” 丁若水:“剛才光想著如何解毒了嗚嗚嗚……” 春謹然:“所以是才想起來人家孩子可憐嗎!” 青宇不是生病,是中毒,這就解釋了為何丁若水堅持要親自抓藥煎藥,因為很可能,這下毒之人,就在青門。 但讓春謹然沒想到的是,丁若水不光沒告訴青長清自己又給他兒子二次投毒,甚至連他兒子中毒這件事,都沒講。按照丁若水的說法,如果幕后黑手就在青門,那么現(xiàn)在說出青宇不是生病是中毒,很可能會讓對方意識到“青宇有救”,那么不管對方是狗急跳墻還是又生一計,對眼下的治病救人都沒有好處,所以莫不如讓幕后黑手以為他和之前那些“庸醫(yī)”一樣,都以為青宇只是生病,所謂煎藥,也不過是徒勞罷了。 “我發(fā)現(xiàn),你比剛和我認識的時候長進許多嘛。”友人的細密心思,讓春謹然倍感意外。 丁若水卻羞赧一笑,好不謙虛:“總與你在一塊,想不聰明也難。” 春謹然窘,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以后夸人別這么直白,太難往下接了!” 是夜,涼風(fēng)徐徐,月朗星稀。 春謹然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原因無他——太潮了。明明沒有下雨,但哪哪兒都好像帶著水汽,無論被子還是床榻,都好像是濕潤的。蜀中的濕氣對于習(xí)慣了干燥北方的人來講,確實需要適應(yīng)。 但平心而論,這青山環(huán)繞的幽靜之地,確實是生活的好地方。別的不講,光那一呼一吸間的浸潤舒展,便足夠讓人心曠神怡。 隔壁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勞累一天的丁神醫(yī)想必已酣然入睡。春謹然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一個縱身,人已來到院中——不是他不愿意走門,而是窗口如此方便,誰還要舍近求遠呢。 流云閣沐浴在月色下,宛如一位安靜柔美的女子。 但此刻,春謹然要同她暫時告別,為了另一位溫和俊朗的男子。 第21章 蜀中青門(六) 通常春謹然夜訪江湖男兒,都盡量挑男兒們準備歇息卻又尚未歇息之時,但總是有一些男兒們?nèi)雽嬢^早,故而我來君已睡我入君已倒的情況時有發(fā)生。當一個江湖客在熟睡時察覺房內(nèi)有人,十個里有九個會二話不說拔刀相向,也正是這般一次又一次的磨煉,造就了春謹然一身獨步武林的好輕功。 然而房書路,恰恰是那十個中特殊的一個。 房少主酣然入睡,又被近在咫尺的呼吸撩醒,睜開眼,就見到一張垂涎欲滴的大臉??煞可僦饕部胺Q奇人,距離如此之近竟然鎮(zhèn)定自若,沒有亂喊亂叫或者張牙舞爪,只是直挺挺躺在那里緊張地咽了兩下口水,然后便借著皎潔月光認出:“謹然賢弟?” “書路兄,嘿嘿?!贝褐斎怀瘜Ψ铰冻觥昂┖瘛毙θ?,然后直起腰,后撤兩步,轉(zhuǎn)身不著痕跡地擦掉口水同時走到桌子旁邊坐下,一本正經(jīng)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你我二人,秉燭夜談,豈不快哉?” 終于從某種詭異的壓迫感中解脫出來的房少主,掙扎坐起來,一臉蒙圈和為難。他想說長夜漫漫,正好酣眠,一張大臉,近在眼前,豈有此理!可多年的家教讓這話在嘴邊打轉(zhuǎn)幾圈,就成了:“謹然賢弟……睡不著嗎?” “是啊,”春謹然佯裝嘆息,然后泰然自若地點燃蠟燭,“這蜀中又潮又濕還多蚊蟲,實難入睡。” 房書路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總算適應(yīng)了突如其來的滿室明亮,然后吶吶道:“剛晚宴上你不是還和長清叔說,蜀中氣候宜人,簡直人間仙境嗎?” 春謹然:“……” 房書路:“……” 春謹然:“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房書路:“呃,蜀中氣候太多變了?” 春謹然:“正是!” 房書路:“呼……”等等,為什么修臺階的永遠是自己! 如果“見不得別人尷尬”是一種病,那房書路一定病入膏肓。甭管是敵是友,也甭管善惡黑白,反正只要見到有人處于尷尬境地,他就想上去幫一把。多數(shù)時候,也就是一兩句話打個圓場,但也有那“尬臺高筑”的,他得傾盡畢生所學(xué)才能修個入云之梯,萬一不幸,碰上“尬比天高”的,那對不住,他只有假裝失憶開啟諸如“今天天氣不錯你看那烏云多么美不勝收”這樣的新話題。 春謹然碰見過脾氣好家教嚴守禮節(jié)的,但房書路在這些人中間,也絕對鶴立雞群。謙謙公子四個字,就是為這人準備的,加上那劍眉星目的俊朗面容,真是讓人心馳神往不能自已。 “書路兄,這夜風(fēng)和煦,你不用把被子抓那么緊,”春謹然說著倒了兩杯茶,沖著房書路微微一笑,“你若不喜飲酒,咱們以茶代酒,來,過來嘛。” 房書路情不自禁……把被子抓得更緊了。 春謹然有些委屈,雖然第一次夜談,事主有些防備是正常的,但天地良心,他這么多年都秉承君子之交,絕不越雷池半步,況且他對于房書路來講又不算生人,兩個時辰前剛一起吃過飯飲過酒嘛,這般防備真是讓人傷心。 縱使房書路家教再好,也無法理解春謹然所言所想,他只覺得眼下的場景實在不可理喻,而且這不可理喻中,還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可怖。突然,房書路眼睛一亮,似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當下抬手,咣咣咣砸起床榻內(nèi)側(cè)的墻壁! 春謹然嚇了一大跳,連忙道:“書、書路兄你怎么了?我沒干啥啊你不要這樣咱們都是做客的不能這么對待主人家的墻——” “原來春少俠知道自己是客人?!?/br>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春謹然渾身一激靈,下一刻,裴宵衣如鬼魅般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