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定塵微微蹙眉,卻最終沒問任何緣由:“行?!?/br> 目送定塵離開,春謹然深吸口氣,起身來到窗邊:“人都走了,別藏了?!?/br> 沒一會兒,上面?zhèn)鱽順O細小的瓦片觸碰聲,然后就聽裴宵衣道:“天快亮了?!?/br> 春謹然緩緩微笑,可惜與往常不同,喜悅并沒有到眼睛:“大裴,我抓到兇手了?!?/br> 出乎意料,房頂上只有沉默。 春謹然問:“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又是半晌安靜,然后才傳來裴宵衣的聲音:“我只想知道你這次能不能把兇手釘死在棺材板上?!?/br> 春謹然苦笑:“不知道?!?/br> “不知道?”裴宵衣黑線,“你已經(jīng)被反咬過一回了,再來第二次,可能就真沒命了?!?/br> “兇手八成是沒辦法反咬我了?!贝褐斎豢跉饫餄M是自嘲,“算了,反正我查到的是什么,就說什么,至于聽者信不信,就看老天爺了?!?/br> “老天爺很忙?!迸嵯乱膊恢雷约荷鷼鈧€什么勁兒,但就是煩躁。 “那你不忙吧?”春謹然忽然問。 “什么意思?”裴宵衣皺眉,沒懂。 春謹然嘿嘿一笑:“不忙就露個臉吧,萬一等會兒我死了,也留個念想?!?/br> 裴宵衣:“你不會死的?!?/br> 春謹然:“那可說不好?!?/br> 裴宵衣:“不是還要去正廳嗎,到時候就能看見我了?!?/br> 春謹然:“那不一樣,我就想現(xiàn)在看你?!?/br> 裴宵衣:“毫無意義。” 春謹然:“有沒有意義我說的算!” 裴宵衣:“……” 春謹然:“大裴——” 房頂上一聲無奈嘆息。 春謹然得意一笑,探出頭往上看。 很快,一個腦袋從屋檐處緩緩蹭了出來。 春謹然:“……” 裴宵衣:“我說了毫無意義?!?/br> 春謹然:“誰他媽知道你蒙著面?。。?!” 裴宵衣:“其實我是先用煙灰把臉涂黑然后再蒙上的?!?/br> 春謹然:“……” 裴宵衣:“小心駛得萬年船?!?/br> 春謹然:“那你現(xiàn)在可以劃走了嗎,用不用我送幾朵浪?” 第59章 夏侯山莊(二十) 送走時刻擔心遇險或者被害的大裴兄弟后,春謹然整理整理衣服,又整理整理思緒,毅然回了正廳。 不料剛離開沒多久的定塵竟已經(jīng)站在正廳之中,春謹然一進門就愣住了,然后就看見主位上赫然坐著夏侯正南。老頭兒的表情依然陰沉,但比之前被針鋒相對時的震怒好太多了,盡管壓迫感還在,卻不至讓人喘不過氣。 然而春謹然還是下意識避開了夏侯正南的目光,先和定塵搭了話:“小師父,你這速度也太快了……” 定塵笑笑搖頭:“不是我快……”眼神不易察覺地往主位那邊示意。 春謹然立刻明白了。 該來的總要來,他垂下眼睛,暗暗深呼吸,然后轉(zhuǎn)過身,抬起頭,對著那張陰郁的臉綻出諂媚笑容:“莊主怎么沒回去歇息?其實您就等個結(jié)果便好了,我這前后折騰了大半宿,破不破案的反正一條賤命,莊主卻不必這般辛苦啊。” 夏侯正南輕微瞇了一下眼睛,似打量,也似疑惑。 春謹然見他遲遲不說話,臉色又沒有明顯緩和,以為是自己的誠意還不夠,索性豁出去了,也不要什么面子了,收斂恭維諂媚,直截了當垂首抱拳:“之前春謹然一時發(fā)昏,沖撞了莊主,現(xiàn)在這里,向莊主請罪!” 嘖,還真是服軟來了。 夏侯正南挑眉,眼里低沉之色漸緩,玩味之色漸升:“怎么春少俠回了一趟案發(fā)現(xiàn)場,連性情都變了。反正都是死,老夫倒覺得之前的你,更有幾分骨氣?!?/br> 春謹然仿佛沒聽見調(diào)侃一般,語氣仍平和堅定:“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是骨氣,發(fā)現(xiàn)錯了之后敢于直面,也是骨氣?!?/br> “春少俠還真是在夸自己的方面不遺余力,”夏侯正南冷笑,“所以破曉在即,少俠便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都錯了?” “其實答案一直都在那里,是在下太自負了,才冤枉了夏侯公子?!?/br> 夏侯正南愣了下,繼而大笑起來,笑聲中有趣味,也有輕蔑:“我居然還真以為你是個不怕死的。既如此,當初折騰那些干嘛呢,你以為找了夏侯山莊的不痛快之后還能全身而退?然后在江湖上聲名大噪?別說你一個無名小卒,就是之前在這里的那些掌門幫主,想找夏侯山莊的麻煩,也得先把棺材預備好?!?/br> 春謹然原本真是誠心誠意道歉的,不管夏侯賦做過什么,殺人,確實是被冤枉了??刹荒芤淮藨B(tài)度好了就往死里譏諷吧。于是春少俠不高興了,一不高興,就也不垂首了,也不抱拳了,也把剛下定的“保命決心”給忘了,梗著脖子就開始了奮力還擊:“什么叫我當初折騰?指向夏侯賦的線索證據(jù)都快湊一麻袋了,我要睜著眼睛裝看不見,才是真的對不起天地良心!你以為我愿意找夏侯山莊麻煩?你怎么不說你家公子非往麻煩里湊呢。他要不玩弄人家姑娘,能有今天這些事兒嗎!” 夏侯正南剛被還嘴的時候只是意外,等聽到后面,就坐不住了,嘴唇動了好幾次,卻總插不上話,到最后竟啪地一聲,將椅子扶手捏出了裂紋! 春謹然嚇了一跳,連忙放軟了語氣:“莊主莫急,我就再說最后一句,完后時間都給你,你愛說啥說啥,我保證不插嘴!” 夏侯正南怒目圓睜,剛要發(fā)作,一直靜默的定塵忽然開口:“莊主,春施主,我去院子里迎一迎眾豪杰,您二位繼續(xù)……呃,暢談?!闭f完小和尚腳底生風,咻地就沒了蹤影,而且體貼地幫他們關(guān)上了正廳的大門。 春謹然黑線,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嗎,不指望你并肩作戰(zhàn)好歹也留下來替我收尸?。?/br> 定塵這一下讓氣氛稍有緩和,夏侯正南冷哼一聲:“說吧,最后一句。說完了你上路也甘心?!?/br> 氣氛緩和了,春謹然的氣勢也就斷了,之前巴巴的口若懸河啥也不顧,現(xiàn)在卻是真切看見了夏侯正南眼底深處的殺意。他雖然已經(jīng)做了看不見日出的準備,但如果可能,他還是想看的?。骸澳莻€,非得上路么……” 夏侯正南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我想不出讓你活著的理由?!?/br> 春謹然哀怨叢生:“之前我咬定夏侯賦是兇手,你殺我,行,現(xiàn)在我找到證據(jù)替他洗脫嫌疑了,你還要殺我,我也太可憐了吧?!?/br> “你找到新的證據(jù)了?”夏侯正南瞇起眼,總算來了興趣。 “嗯,”春謹然點頭,恢復正色,“之前我一直陷在被人精心布置過的局里走不出來,雖然靳梨云是撒謊,但也正是因為她,我才會再回現(xiàn)場,也才有機會找到真正的真相,” “你憑什么說她撒謊?”夏侯正南語氣淡淡的,倒不像質(zhì)問,更像閑談。 春謹然無奈地翻個白眼:“莊主,這里只有你我,扯這個還有意思么。他倆那時候要真在一起,您家公子還會等到靳梨云出面?早自證清白了?!?/br> 夏侯正南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第一次放松地靠到了椅子上:“看來你真找到賦兒不是兇手的證據(jù)了?!?/br> “嗯,”春謹然點頭,不再有半點遲疑,“令公子是清白的?!?/br> 夏侯正南沒再說話,可春謹然看得出,他也松了一口氣。 即便權(quán)傾江湖,即便可以靠各種手段讓夏侯賦脫身,也沒有父親希望自己的兒子是殺人兇手。 春謹然連忙再接再厲:“所以您看,也不是沒有讓我活著的理由的。我自打答應(yīng)幫您查案,就這么廢寢忘食奮不顧身,雖然中間是走了一點點彎路,但結(jié)果是好的,令公子清白了,苦一師太那邊也有交代,山莊的賓客不會再認為您以勢壓人包庇兒子,最重要的……”春謹然看了眼窗外,滿意咧嘴,“天還沒亮。” “可是你頂撞了我?!?/br> “罪不至死吧?!?/br> “兩次?!?/br> “……您都一百歲了,和我這二十來歲的小毛孩子計較啥啊?!?/br> “你氣我的時候當我一百歲了么,我是命硬,不然早讓你氣死了。” “你都要把我往死里弄了,我當然得自救一下啊?!?/br> “第一次不提了,剛才呢,剛才你作死也是我挑的頭?” “那看怎么說了,”春謹然眼神游移,小聲咕噥,“你要是上來就道歉,非常坦蕩地承認了自己的推斷錯誤,結(jié)果卻只換來冷冷譏諷,你能忍?” 雖然聲音小,但夏侯正南可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會兒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了:“性命攸關(guān)不能忍,可以,譏諷兩句也不能忍?你是十二還是二十啊。你這樣的都能在江湖里活到現(xiàn)在,江湖還真是越來越好混了?!?/br> 被挖苦固然不爽,可夏侯正南的語氣讓春謹然莫名產(chǎn)生一種自己正在被長輩教誨的感覺,雖然這個長輩喜怒無常,陰晴不定,還好幾次想弄死自己,但起碼,就剛才那番話來說,是帶著提點的,他感覺得到,所以也就難得的乖乖聆聽,沒還嘴。 沒等來反嗆的夏侯正南倒不適應(yīng)了,繼而也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兒。似乎只要跟眼前這小崽子杠上,他的心智就會一瞬間返老還童,然后毫無意義的斗嘴開始,結(jié)果往往還都是撈不著便宜的自己氣個半死??傻葰獾孟氚研♂套觼y刀砍死那個勁頭過去,一些不同的滋味便開始顯現(xiàn),他沒辦法簡單地將它們歸類成喜悅,憤怒,感慨,酸楚,或者其他,那是一種什么都不是,又好像什么都沾了一點的,五味雜陳的,感受。 多少年了,他幾乎忘了生氣是什么感覺,江湖上沒人會不知死活地來惹他,唯一的兒子在他面前更是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了,習慣了深沉少言,除非需要說些場面話,習慣了眼神發(fā)令,除非待命的人太過愚蠢,習慣了做一個江湖客口中不老不死的妖怪,被異化,被諂媚,被敬畏,習慣到他以為一切應(yīng)該如此,習慣到他以為自己本就如此。 可其實,他只是一個僥幸命比較硬的老頭兒,一個會坐在窗前懷念往昔,然后在某個剎那,因為意識到身邊再沒有可言歡的朋友而黯然落寞的,江湖客。 春謹然不知道夏侯正南在想什么,只隱約覺得對方似乎正沉浸在某種深刻而復雜的情緒里,他沒辦法判定這情緒是否與自己或者聶雙的事件有關(guān),于是心里更加沒底,糾結(jié)再三,還是試探性地開了口:“聽院子里的動靜,大家好像都來差不多了,要不要我去叫他們進來……” 夏侯正南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剛剛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竟憶起了很久之前的人和事,幸虧被打斷,否則不知道要想到哪里去了。 春謹然沒等來回答,但清楚地接收到了夏侯正南的肯定眼神和點頭,遂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準備開門。不料手還沒碰上門板,就聽見背后的夏侯正南問:“你是不是還有句話沒講?” 春謹然納悶兒地回頭,一臉迷茫:“什么話?” 夏侯正南提醒道:“定塵走之前,你說還有最后一句,必須講完,不然上路也不甘心。” “上路不甘心是你說的好么……”春謹然黑線地小聲咕噥,不過也想起來了確有此事。其實這話說不說都可,與聶雙的事無關(guān),純屬他臨時起意,但夏侯正南既然問了,“我就是想稍微提醒一下莊主,像想找夏侯山莊麻煩就先準備好棺材一類的話,莊主能少說就少說,能不說最好。您覺得天經(jīng)地義的,在別人那里,可能就是心中刺。我一個朋友說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表面上確實沒人敢惹夏侯山莊,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君子易躲,小人難防,逞口舌之快結(jié)小人之怨,犯不上?!?/br> “就是要提醒我這個?”夏侯正南心中好笑,又有些感慨,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小家伙這么奇葩,吵架中還掛記著提醒吵友要寬厚言善……慢著,夏侯正南忽然眼底一沉,“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兩張美艷的臉從春謹然的腦海中閃過,青門的事,聶雙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讓他覺得不寒而栗。有時候弄垮一個門派不需要喊打喊殺,可能只是給一個適當?shù)娜怂鸵黄窟m當?shù)乃?,有時候殺掉一個人或者得到一個人也不用哭天搶地撕心裂肺,可能只是三言兩語。當然這些與夏侯正南并沒有關(guān)系,所以也不必要說,只要將由此悟出的道理講講就行了。 “真沒有,就是忽然想到了,隨便跟莊主講講,莊主聽得進就聽,聽不進就當我沒說?!贝褐斎浑S意地擺擺手。 夏侯正南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末了點了一下頭,難得的鄭重:“好,我記住了?!?/br> 片刻后,院子里的江湖客們在春謹然的召喚和定塵的護送里魚貫而入,大家對自己的位置已經(jīng)駕輕就熟,沒幾下便該坐的坐該站的站,各就各位,精神抖擻,就差喝茶嗑瓜子了。 真正受煎熬的,只有相關(guān)人等—— “夏侯莊主,”苦一師太的臉上,聲音里,都是nongnong疲憊,傷心憤怒已經(jīng)沉到了心底深處,“聽定塵師父講,已經(jīng)抓到兇手了?” 夏侯正南點點頭:“還是讓春少俠說吧?!?/br> 眾人在進廳時就看見了站在中間的春謹然,可經(jīng)過一個多時辰前的那場“烏龍推斷”,外加直接杠上夏侯正南的“作死激辯”,誰也不會真的認為春謹然還能繼續(xù)往下查,頂多拖拖時間,這還得看夏侯正南樂意不樂意,然后以死謝罪就行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上一場時,夏侯正南就想弄死這個不知深淺的小子了。 但現(xiàn)在這架勢…… 眾江湖客面面相覷,究竟在回籠覺的時間里都發(fā)生了些什么?。?/br> “莊主,苦一師太,諸位,”春謹然也不繞圈子了,開門見山,“之前我冤枉了夏侯公子,經(jīng)過再次勘驗,真兇確實另有其人。” 苦一師太露出嘲諷笑容:“這次不會再冤枉好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