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夏侯正南點點頭,平和的聲音里透著沉穩(wěn)從容:“告訴他,這件事錯在夏侯山莊,過幾日老夫會親自去盛武銀號登門謝罪?!?/br> 青年似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怔了半天,直到夏侯正南臉色已經(jīng)不大好,才連忙道:“小的這就去!”然后一溜煙離開了正廳。 門子走了,眾人卻仍沒反應過來。眨眼功夫,新娘跑了,大婚沒了,夏侯老爺還說要去親自登門謝罪?這江湖風云也變幻太快了啊! “看來盛武銀號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家千金啊。”夏侯正南感慨笑笑,也不知道說給誰聽。不過很快,他便看向靳夫人,溫和詢問,“這樣可好?” 靳夫人下意識皺眉,但馬上舒展開,臉上盡是萬般歉意:“莊主使不得,這并非我的本意……” “這也不是老夫的本意,這是天意。兩個孩子有情,天都不愿棒打鴛鴦?!毕暮钫险f得情真意切,就差獻出幾滴眼淚烘托氣氛了。 靳夫人不再客氣,張口便要說那醞釀已久之詞,可惜夏侯正南比她還快—— “只是,賦兒剛剛退被婚,若這時立刻改娶她人,恐那盛武銀號臉面上過不去,而且江湖悠悠之口哪里知道這其中的起承轉(zhuǎn)合,到時候指不定傳成什么樣子,也有損靳姑娘的清白。” 靳夫人知道自己著了道,但她總不能說我家姑娘不要清白,于是只得順著問:“夏侯莊主的意思是……” “老夫是這樣想的,”夏侯正南笑容和藹,緩緩道,“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夏侯山莊絕不能草草行事虧待了靳姑娘,更不能讓靳姑娘落下個奪親的名聲。所以老夫想再等些時日,待退婚風聲過后,江湖上也沒人議論時,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定要讓靳姑娘風風光光嫁進夏侯山莊。” 話到此處,也就差不多了,靳夫人再要求,那就是蹬鼻子上臉,所以她只能接受:“多下莊主體諒?!?/br> “馬上就要成親家了,靳夫人怎還如此客氣。”夏侯正南笑得眼睛胡子擠在一起。 老jian巨猾。 春謹然只能想到這四個字。 定親?呵呵?;ㄞI沒進門,一切都白搭,盛武銀號千金的花轎都走到半路了,不還是回了府。雖然表面上是他家主動退婚,但誰知道暗地里夏侯正南有沒有派人去“說話”?所以夏侯正南這招“緩兵之計”,真的是很漂亮。既堵住了靳夫人的口,又留下了無限可能,看似夏侯山莊騎虎難下不得不給靳梨云一個交代,但這交代什么時候?qū)嵺`,三媒六聘八抬大轎什么時候出發(fā),主動權(quán)都在夏侯正南手里。你若不愿,你就等著吧,真等到出了變數(shù),大不了再退一次婚。不,這次連婚書都沒有,只是個口頭承諾,嘖,人心之狡猾,險于山川啊。 事情至此,徹底收了尾,眾江湖客也終于sao動起來。 夏侯正南不失時機道:“雖然大婚取消,但酒席照擺,不過禮金和禮物就不收了,權(quán)當夏侯山莊給諸位賠罪?!?/br> 眾俠客連忙客氣,諸如“夏侯莊主,你看這話怎么說的”一類的場面話,層出不窮。 說話間,夏侯正南已經(jīng)起了身,眾人也準備跟著散場,之前那個門子忽然又回來了。 “稟報莊主——” 夏侯正南一愣,有些不悅:“講?!?/br> 青年嚇一哆嗦,忙不迭道:“有客到。” 夏侯正南徹底不高興了,語氣雖不沖,卻很是陰沉:“有客就請進來安排住處,還用我告訴你怎么做?” 青年的聲音開始發(fā)顫,但仍硬著頭皮道:“來客是云中杭家。” 夏侯正南一臉意外,下意識看向杭明俊。 杭明俊也一頭霧水,問那門子:“來人是誰?” “云中杭家,”青年又重復一遍,不過這次增加了內(nèi)容,“杭匪老爺,還有三公子,杭明哲?!?/br> “爹和三哥?”杭明俊皺眉,見夏侯正南仍在看他,忙解釋道,“爹確實身體不適在家休養(yǎng)。此番忽然前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br> 出不出大事誰也不知道,但說不來又來了,總要有個說法。 夏侯正南點點頭,告訴那門子:“請杭老爺和三公子去議事廳。” 議事廳是夏侯山莊正經(jīng)接待客人的地方,這兩天眾人都聚集在北苑正廳,險些忘了,這里只是案發(fā)現(xiàn)場。 杭匪忽然拜訪,必然有事,但這種事和聶雙的案子不一樣,并不是誰都有資格聽的,所以眾賓客識相地各回各房,至于夏侯正南說的那頓“酒席”,只能聽天由命了。 春謹然跟著滄浪幫回到院子,裘天海一路上各種夸贊,裘洋則是各種白眼,白浪不發(fā)一言,待房門口分別,才說,別總強出頭,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春謹然知道這是白浪在后怕,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回顧昨夜種種,但凡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他就甭想全身而退。這不光需要腦袋,也需要運氣。 好在,都過去了。 春謹然站在窗口伸了個懶腰,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困意襲來,春謹然也不準備委屈自己,一頭栽進床鋪,睡了個香香甜甜的覺。 這一覺,就睡了整整一天,再睜眼時,已傍晚。 說是傍晚,但不知何時下起了雨,烏云把天遮得就像黑夜。淅瀝瀝的雨滴從屋檐上落下,仿佛斷了線的珠子,春謹然下床走到桌子那里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一邊喝一邊看著窗外雨簾,不自覺就像起了雨夜客棧。 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 春謹然甩甩頭,放下茶杯,準備去關(guān)窗,結(jié)果手剛碰到窗欞,一個黑影就從窗口沖了進來,要不是春謹然閃得及時,絕對要被撞個滿懷! “你……”春謹然脫口而出一個字后,才想起壓低聲音,“你來干嘛?” 已經(jīng)站定的黑影看不出表情,但聲音里滿滿的意外和懊惱:“這你也認得出來?” 春謹然不屑地看著他那身黑衣黑褲黑面罩黑眼圈:“我跟你說多少回了,只要看過的男人,就算蒙成粽子,我也認得出來。你怎么總不相信我?!?/br> 因為相信了,就想揍人。 裴宵衣懶得和他廢話,就著蒙面開門見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靳梨云在背后搗鬼?” 春謹然驚訝地睜大眼睛:“大裴你可以啊,都能想到這一層了?” “少打馬虎眼,我……我說你能不能先把窗戶關(guān)上?!迸嵯抡娣诉@家伙了,半點小心謹慎沒有,就這性格,這心思,活到二十都算長命百歲! “你就謝謝我沒關(guān)吧,不然你就只能破窗而入了,還能那么瀟灑地來個前滾翻?”春謹然翻他個白眼,卻仍過去把窗戶關(guān)了個嚴實。 那廂裴宵衣已經(jīng)尋了個最隱僻之處——床邊。春謹然沒轍,只好也走過去,與這位“萬年謹慎”的兄弟并肩而坐。 “我也是后來才想到的?!辈坏扰嵯略俅伍_口,春謹然已經(jīng)和盤托出,“聶雙在情緒激動之下還能布局如此精妙,怎么想都不合理,所以背后一定有人出謀劃策?!?/br> 裴宵衣道:“或許自殺,也是被教唆煽動的?!?/br> “有這個可能?!贝褐斎稽c頭。 裴宵衣皺眉:“那你為何不當著夏侯正南的面戳穿她?” “你一直說她,而不是她們,這事靳夫人沒有插手?” “八成沒有。還記得之前我和你說她倆吵架么,應該就是靳夫人不滿意靳梨云的自作主張?!?/br> “可剛才她不是幫靳梨云……” “對,幫她求親。事已至此,她改變不了局面,她生氣的是靳梨云的擅自行動,但與夏侯山莊聯(lián)姻是對天然居最有利的結(jié)果?!?/br> “可惜,我沒有證據(jù)?!贝褐斎挥行┦涞貒@口氣。 裴宵衣也抿緊嘴唇。 春謹然仿佛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不甘,小聲得近乎呢喃地問:“你就……那么恨她們嗎?” 裴宵衣看著他,良久。 春謹然沒等來回答,卻等來了摸上他脖子的手。 春謹然一個哆嗦,想躲,但沒躲開,裴宵衣的手摸過他脖子上的索痕,粗糙的指尖留下一片顫栗。 “疼嗎?”裴宵衣問。 春謹然連忙笑:“一點感覺都沒有了?!?/br> 裴宵衣指下忽然用力。 春謹然嘶地倒抽一口冷氣:“大裴,你這么往死里掐,好脖子也得斷了!” 裴宵衣不著痕跡地收回手:“下次再使勁點,兇手說不定能嚇得自己跳出來?!?/br> 春謹然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不太確定地問:“你在生氣嗎?” 裴宵衣皺眉:“氣什么?” 春謹然黑線:“我哪知道你氣什么!” 第62章 霧棲大澤(一) 話不投機的結(jié)果,就是兩個人都閉了嘴。可閉嘴了仍一張床上肩并肩,這就有些尷尬。雖然比面對面要好上一些,但一起呆坐床邊遙望桌上茶壺,任時光在無聲無息中流逝,也是件非??简炄说氖隆?/br> 最后還是春謹然投降,悶聲悶氣道:“喂,你不憋得慌啊?!?/br> 裴宵衣眼底閃過一絲得意,就好像剛剛的沉默是一種對峙,然后現(xiàn)在,他贏了。不過面上仍維持著不冷不熱:“憋?你是指蒙面,還是不說話?” 春謹然恨恨地轉(zhuǎn)頭看他:“蒙著面還不說話!” 裴宵衣想了想:“還好?!?/br> 春謹然氣得牙癢癢:“當初我絕對是瞎了眼,才相中你夜訪?!?/br> 裴宵衣瞇了一下眼睛,但語氣仍輕描淡寫:“那你夜訪誰算沒瞎眼?” 春謹然看著茶壺呢,根本沒察覺身邊人的表情,被這么一問,連腦子都不過就聚出了一大堆:“白浪,杭明俊,定塵小師父,上次在青門的房書路都算,多了去了。我夜訪也是挑對象的好嗎,看起來投緣能結(jié)交的,我才會去。” “百發(fā)百中?”裴宵衣的問話與其說是探討,倒不如說是嘲弄,因為那里頭的輕蔑實在太過明顯。 但春謹然不跟他計較,反正早就知道他啥樣了,也就不那么生氣了:“當然也有失手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聊不到一塊甚至大打出手老死再不相往來的有的是?!?/br>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裴宵衣愣了一下,他還以為不管真實情況如何,起碼春謹然在嘴上也要逞一逞強呢。不過既然如此—— 裴宵衣聳聳肩:“那我也不算太差,雖然跟你大打出手了,畢竟沒老死不相往來?!?/br> 春謹然撇撇嘴,小聲咕噥:“還不如老死不相往來呢。” 裴宵衣的眼神沉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風,非得從春謹然這里要到個順耳的說法。可從瞎眼開始,到還不如老死不相往來,沒一句話順耳,不,都不是不順耳了,根本就是讓他想揍人。裴宵衣其實不是什么好脾氣,之所以人前掩飾的還不錯,那是這么多年為了生存隱忍出的習慣,但在春謹然這里,他的習慣似乎要壓不住沖動了。 可是話說回來,什么樣的說法才算順耳呢?裴宵衣又不知道。說是順耳,其實就是順心,但在天然居里,有心的都死了,沒心的才能茍延殘喘,所以他把那東西藏到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包括他自己。 春謹然知道就算自己嘟囔的再小聲,身邊人也會聽得一清二楚的,所以說完便坐等那人還嘴??傻攘税胩?,一點動靜都沒有,春謹然等得百爪撓心,最后只得投降,轉(zhuǎn)頭去看那人——在春謹然這里,僵持著不說話是斗爭,僵持著不看對方也是斗爭,然而很不幸,他全輸了。 結(jié)果他就這么直直地對上了裴宵衣的眸子。 春謹然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看一個男人。盡管對方只露出一雙眼睛,但長長得近乎秀氣的睫毛還是讓他的心顫了一下。他不知道別的男人是不是也有這么長的睫毛,但起碼,他見過的男人里,不會有誰比這個人更好看。 鬼使神差地,春謹然抬手摘掉了男人的蒙面,終于滿意地看見了很挺的鼻子,偏薄卻形狀漂亮的嘴唇。這本該是張美麗柔情的臉龐的,春謹然在心中輕嘆,滿是惋惜。 在蒙面被摸上的一剎那,裴宵衣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動。起初他以為這震動來源于對春謹然意外舉動的始料未及,可等蒙面被摘下,春謹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臉時,那震動不僅沒有消散,還有愈演愈烈之勢。尤其當他直接地感受到了春謹然的呼吸,這震動幾乎抵達頂點,若不是用盡全身力氣繃住,他都不知道自己會干出什么。 不可預知,無法控制,在裴宵衣這里簡直是最可怕的事情。 好在春謹然的眼里很快出現(xiàn)了他看得懂的情緒,雖然這情緒和之前的話一樣,很不順眼,卻成功地幫他冷靜了下來。 “怎么,不滿意?”裴宵衣的淺笑里帶著明顯嘲諷,“這次都沒涂煙灰?!?/br> 春謹然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腸子都悔青了,只得硬著頭皮窘迫道:“沒、沒有不滿意,挺好的?!闭f完飛快地看對方一眼,確認沒有危險,又弱弱地建議,“要不,我再給你蒙回去?” 裴宵衣挑起修長的眉毛:“聽過請神容易送神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