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柳瓷看一眼身旁睡著的人,輕輕嘆了口氣,“主子為了你,該做的不該做了全都做了,但望你將來真能懂得他的用心,莫要負了他才好?!?/br> 屋頂上枕膝而眠之人忽然抬頭,眼底倒映這一夜璀璨星辰,還有遠處蜿蜒向北的波光粼粼的小河。 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了嗎? 微生玦如此,她家公子……又何嘗不是。 這一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靜,天光亮起,就在眾人以為李家村一行至此落幕,可以繼續(xù)向下一個線索出發(fā)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陣哄鬧聲。 先驚動的自然是柳暗和夕霧,兩人幾乎同時奔了出去,并給房中的柳瓷打了個暗號。柳瓷和江憑闌隨后趕到,最后是南燭。 看到外邊情形時,江憑闌先是一愣,隨即冷笑了一聲。 昨夜還熱情招待了一行人的村長李大伯和村夫人此刻正倒在井邊血泊里,至死仍大睜著他們的眼睛,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禍從何來。 整個院子已被李家村的村民們圍了個水泄不通,竊竊私語的,冷眼相看的,哀慟嚎哭的,大罵指責的,后悔莫及的,甚至還有將鍋碗瓢盆拿在手里擺出防衛(wèi)姿勢的。 江憑闌似乎渾然不覺,彎下身替兩人闔上了眼睛,以輕到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對不住。” 立刻有人大罵:“別假惺惺貓哭耗子了!兇手就是你!” “對!大伯大嬸就是被你們這些人殺害的!這院子里除了你們沒有別人!” “把她抓去告官!” “長得人模人樣,想不到卻是蛇蝎心腸!” “連兩個老人都不放過,還是不是人吶?” “大伯大嬸好心好意收留你們,你們便是這樣恩將仇報的!” 群情激憤之下一個雞蛋兇猛砸來,夕霧和柳瓷、柳暗齊齊上前一步要去擋,卻被江憑闌以更快的速度抬手止住?!芭尽币宦?,雞蛋砸在她的肩骨,蛋液從肩頭一路往下淌,一直淌到褲腿。接著是菜葉、泥巴、石子……江憑闌始終挺直腰桿一步不移,其余幾人幾度欲上前,被她一次又一次抬手止住。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不解釋,不反抗,自認與兇手同罪。她早該想到的,既然所有人都在護衛(wèi)她的安全,那么對方就一定會挑別處下手。 是她大意疏漏了。 村民們見她一動不動,似乎愈發(fā)憤恨,變本加厲地砸,一個粗暴的大嬸不知從哪提了桶臟水來,大喊一聲:“讓開!” 大伙齊齊退散,柳暗、柳瓷一個猛撲死死擋在江憑闌面前,夕霧拔劍便是一刀劈在那水桶上。水桶半空中碎成兩半,里頭的臟水劈頭蓋臉澆了那大嬸一身。她大驚失色,哆哆嗦嗦指著江憑闌,臉上一會紅一會白一會青,卻又在夕霧的注視下怒而不敢地朝后退去。 村民們似乎因此更加認定了兇手,竊竊道:“就是他們,就是他們!” “讓讓,讓讓!” 忽有一隊身著官服的人持令前來,村民們四散開去,一邊指著江憑闌喊:“官爺,兇手在這里!” “來得可真快,夕霧,勞煩替我擋一會?!苯瓚{闌不慌不忙蹲下身去,官府的人來了,尸首一定會被帶走,要尋找線索只能趁現(xiàn)在。 血液已近凝固,估算兩人死亡時間應在凌晨。她將兩具尸體翻過來翻過去仔細察看了一番,致命傷在心口,傷口只有小指半個指頭大小,說明兇手用的不是劍而是暗器,一擊兩命,暗器在貫穿一人身體后直接射入了另一人的前心。對方出手快而狠,以至于兩人在死前毫無掙扎的痕跡,甚至很可能沒來得及發(fā)出半點聲響。 好手法。 這辦案之人似乎難得遇著人贓俱獲的命案,很有些興奮朝身后人打了個手勢,“還不速速將這狂徒拿下!” 夕霧什么都沒說,只是拔劍上前看著他。 那人忽然就打了個寒噤,有一種人,她的眼神可以先她手中劍一步殺人。 “夕霧啊?!苯瓚{闌似乎忙活完了,擱下尸首輕聲喊她名字。她維持著持劍的姿勢,半回過身去,便見那女子手一揚,含笑指著房頂問:“昨夜……你一直在那里嗎?” 夕霧啊,昨夜……你一直在那里嗎? 明明那女子面含笑意,明明她說出的是一句幾近溫柔的詢問,她的臉色卻驀地白了白。 兩具尸首倒在井邊,確實恰好是從房頂望去無法看見的死角,但如果她昨夜一直在那里,以她敏銳,殺人之時又怎可能毫無察覺呢? 夕霧臉色一白,便不自知地朝后退了一步。江憑闌起身繞過她迎上去,似乎沒看見自己身前橫七豎八的劍,對那帶頭的官差笑得和藹,“官爺,您要抓我?” 那官差面對這樣的笑容不知怎得竟有些心虛,氣勢立刻弱了下去,囁嚅了半天才道:“廢……廢話!” “您要抓我去哪?” “自然是衙門!” “哪個衙門?” “嘿我說你個娘們,問長問短的有完沒完?” 她面不改色,仍是笑,“官爺,據(jù)我所知,這命案曲水縣縣衙是不夠管的,得統(tǒng)一交由上頭府衙處置,您可是要將我押去慶元府府衙?”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補充道,“哦,今日想必得先去縣衙住一宿,明日才能啟程,對吧?” 官差被她問得一愣一愣的,看她這架勢,倒像是上級領導下鄉(xiāng)視察關心衙役工作,他怯怯點了點頭,點完了又覺得不對,剛要發(fā)作,又聽那女子道:“好,人是我殺的,就勞煩官爺帶我走一趟了?!?/br> 那官差眉毛一豎,似乎威風又回來了,“來人,將這狂徒和她的同伙們一并帶走!” “官爺且慢,”江憑闌湊到他耳邊小聲道,“這些人都是我手下,拳腳功夫相當厲害,而且啊,您方才也見著了,一個個護主心切得很。若是將他們一并押去,您這縣衙指不定就要被殺個天翻地覆,到時您小命保不保得我不曉得,可您這樁案子的功勞可就鐵定要打了水漂。我是兇手,您抓了我也就有了交代,何必給自己添亂呢?”她拍拍那官差的手背,偷偷塞過去一大錠銀子,“既然大伙都瞧著,我也不為難官爺,咱們演演戲,出了李家村您再放了他們,如何?” 那官差感覺手心里一沉,愣了一愣后便眉開眼笑起來,“懂的,懂的……” 一行人被裝模作樣地押走了,柳瓷附到江憑闌耳邊悄聲道:“什么時候來接你?” “縣衙就不必來了,去府衙的路上給我送些好吃的,咱們就在大牢里碰頭。還有,”她眼底的神色黯了幾分,“將大伯大嬸好好安葬,想辦法找到他們的兒女,接濟些錢財去,村子需要新的領頭人,你也去安排善后。” 柳瓷學著江憑闌比出個“ok”的手勢,然后又湊到那官差耳邊,“官爺,實話跟您講,我家小姐若不愿跟您走,你們這些人早就沒命了。這不,小姐看您順眼,想提拔提拔您,所以交代我們不要誤了您的差事。這樣吧,您呢,對我們家小姐客氣些,手鐐腳銬什么的就不必上了,也別做什么動手動腳的事。若照實辦了,我們就向您保證,等到了府衙再來接人,不耽誤您縣衙的活計。” 說罷她手一揮,不知怎么就拿到了那官差藏在腰間的銀子,然后輕輕一捏,一大錠完整的銀子立刻碎得七零八落。她攤開手掌心擱到他眼皮子底下:“還您,碎了更方便用。” 那官差驚得渾身一個激靈,愣愣接過那堆碎銀,點頭哈腰道:“是是是,本官……本官素來有憐香惜玉之情的?!?/br> …… 江憑闌大搖大擺入了縣衙,大搖大擺走進所謂看押重犯的天字號牢獄,大搖大擺地視察了起來。根據(jù)密報,江世遷殺了皇甫那位官員后先是被關押到了這里,然后又被送去了慶元府府衙。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她不得不親自走一遍他走過的路來解答心中疑問,而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對方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才殺了李家夫婦給她這個機會。 她本想用別的方法進這牢獄,可對方狠辣至此,除了將計就計也別無選擇。 她的目光停在牢門上來回掃了一遍又一遍,心思卻落在別處:對方很有耐心,也很了解她,知道她性格強硬,遇事冷靜,不容易輕信人,所以想讓她親眼看到真相。在這古代異世,熟悉她性子的人不多,喻南或許算一個,會是他嗎? 正出神,忽然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似有人從睡夢中醒來,迷糊道:“誰他娘把老子的酒給喝了……”她目光一凝,落在了對面那間牢房,隱約看見一個中年男子正仰頭往嘴里倒著酒。她輕輕嗅了嗅,香氣入鼻,竟讓人有一瞬的暈眩。 好烈的酒。 對面那人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她,擱下手中酒壺爬了起來,食指朝她一指,“是不是你這小子!” 她被迎面而來的勁風逼得倒退一步,正有些錯愕,卻聽那人以更錯愕的語氣道:“咦?”他不可思議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我狂藥一指,竟只令你退了一步?” “狂藥?”她重復他的話。 對面那人跌跌撞撞走到牢門邊,出手又是一指,江憑闌再退一步,這回比上次退得還更小些,他不信邪地又要抬手,卻被她喝?。骸坝型隂]完了?” 他這下倒是停了手,頗有些不滿地咕噥:“一個黃毛丫頭……”他打出一個嗝來,“也敢對我大呼小叫?” 她皺著眉揮了揮:“大叔,您這酒也忒刺鼻。” “大叔?”他“哈哈哈”地笑起來,笑了半天才道,“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丫頭,沒聽過我‘狂藥’的名號?” “唐代李群玉有詩云‘廉外春風正落梅,須求狂藥解愁回’,我只曉得狂藥是酒的別稱,怎么,還是個很厲害的名號?” “‘廉外春風正落梅,須求狂藥解愁回’?好詩,好詩!知音……知音也!”他仰頭又笑,見手中酒壺倒了半天也沒半滴酒下來,似有些不滿,“酒沒了,我……我先去取點酒來,你……你等著。” 他說罷一個閃身消失不見,江憑闌直愣愣地望著對面那間空無一人的牢房,驚得說不出話來。鎖是好好的,天窗也是好好的,人去哪了? ☆、我愿意 那自稱“狂藥”的大叔一去便是半日,江憑闌閑來無事,將整個牢房里里外外翻了個遍,可除了一個老鼠洞和幾只蟑螂外卻一無所獲。她因此很有些奇怪,那些人抓她到這里,不就是為了讓她有所發(fā)現(xiàn)嗎?難不成是她想岔了?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稻草卷上,忽然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探頭一看,是巡牢的人來了。她心中一跳,立刻看向?qū)γ妫@一看卻又是一跳,那位大叔什么時候回來的? 巡牢的人來回走了一遍,對面人旁若無人地仰頭喝酒,似乎也不怕被發(fā)現(xiàn),等人走了才擱下酒壺舒舒服服地嘆了嘆:“為了這佳釀被酒鋪老板追了十條街,還險些趕不及回來?!彼执虺鲆粋€嗝,酒氣立時氤氳開來,鉆到人鼻子里去。 江憑闌不再驚了,似乎從這怪人嘴里聽到什么怪事都已不足為奇,笑嘻嘻道:“聞著確實是佳釀。” “看你是個識貨的,”他擰上壺蓋,將酒壺丟過來,“賞你一口?!?/br> 她恰好渴了,接過酒壺仰頭就喝,灌了一陣才聽對面人急急阻止:“說好的一口!可別給我喝完了!”話音剛落,她手里一輕,酒壺已被人隔空奪了去。 她將壺蓋丟過去,一邊道:“大叔,飲酒之人多豪氣,您怎得這么小肚雞腸?” “丫頭,你還嫩,”他掂量掂量壺里頭的酒,“嗜酒者對酒最是小氣,這一壺佳釀,可比命要緊。” “沒命喝,留著酒有何用?” “敢問當世,有誰能取我狂藥性命?” 她不以為然地笑笑,指了指他手里的酒壺。 “丫頭,你真是當世懂我第一人,我狂藥這一生只愿死在酒手上?!?/br> “大叔也真是當世狂妄第一人,如您名號。” 兩人語罷,撇開頭各自一笑。 獄卒送飯來時,江憑闌正靠在墻角打瞌睡,聽見響動便醒了,一雙眼睛在一室幽暗里顯得格外地亮。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倒看得那送飯的獄卒有些害怕。 這天字號的牢獄里只關了兩個人,都是犯了命案的,尤其那位蓬頭垢面的男子,總令人見了心里發(fā)憷。獄卒是新來的,聽人說,那男子已是這里的???,隔三差五就進來,且回回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來時無人能攔,走時也如此,犯了那么多次案,竟沒有一次能將他押去慶元府府衙。這事縣衙也同府衙商議過,有回府衙那邊特地派了人前來押送重犯,結(jié)果還是一樣,連他一塊衣角布料都沒撈著。還有一回,上頭特批縣衙有權受理此案,可剛一開審,人又不見了。次數(shù)多了,縣衙的名聲也就差了,縣令因此很頭疼,反正也抓不住,那便不抓了,通緝的布告常年貼著,真見著人了就假裝沒見著。虧得他殺的也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有時是江湖人士,有時是普通百姓,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解決方法,并不指望他們衙門,而老百姓們勢單力薄,伸個幾次冤也便過去了。 那獄卒一邊唏噓著一邊將飯菜給兩人放下,然后一溜煙地跑了,江憑闌倒有些奇怪,她長得這么嚇人嗎? 她摸了摸肚子,又垂眼看了看碗里頭的青菜豆腐白米飯,搖著頭剛要動筷,便聽有人含笑吆喝:“賣燒雞咯,剛出爐的燒雞一文錢一只咯!”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不是叫你不用來了嗎?” “主子交代了,你瘦多少我就得瘦多少,我可不想被罰半年不許吃rou?!眮砣俗呓?,似乎很有些郁悶地盯著她,“不過,我這擬聲術不夠到位?都一副公鴨嗓了你還聽得出是我?!?/br> “除了你,還有誰有這膽量本事,敢在天字號的牢獄里賣燒雞?” 柳瓷無奈把手中一盤燒全雞遞過去,“好吧好吧……大小姐,您最愛吃的雞?!?/br> 她抬手接過盤子,盤中的雞卻跟長了翅膀似的飛了,兩人都一愣,齊齊轉(zhuǎn)頭看去,便見對面那蓬頭垢面的男人張著嘴正要一口啃在雞上。 柳瓷怒了,一個掌風拍過去,雞又飛起來了。那男人咕噥一句“小氣”,又是一個掌風甩過去,兩人你來我往了十幾招,一只雞在空中飛來又飛去,看得江憑闌都呆了,忍無可忍道:“暴殄天物!” 那男人也學著她的語氣喊:“就是,暴殄天物!你個丫頭片子,怎得這么不懂事?” 柳瓷被他吼得一愣,便失去了“奪雞”的最佳時機,他猛地一口下去,雞胸rou沒了。 江憑闌氣得牙癢癢:“大叔,您好歹給我留半只!” 他手指一動卸下一個雞腿來,輕輕一丟:“就一只雞腿,不能再多了?!?/br> 江憑闌猛地撲上前去接,好不容易接到了,切齒道:“虧得我眼疾手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