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江憑闌霍然抬頭,只來得及看見一只手從殿頂缺口縮了回去。是誰? 微生玦此時顧不及上頭人,只朝微生瓊疾奔而去,卻被地上的人厲聲喝住:“別過來!” 他僵在原地,當真不動了。 江憑闌頗有些奇異地看著這姑娘,折騰了這么些時候,中氣倒還挺足。 “哥哥,”微生瓊踉蹌著爬起,看也不看身下尸體堆,目光只從江憑闌身上一掠而過,然后緊緊盯住了微生玦,“你怎么能……怎么能!” 他苦笑著沉默,似乎無言以對。 “她!”她一指江憑闌,“她是誰你不曉得嗎?她是微生王朝的罪人,是我們微生氏的敵人,你把什么交給了她?把什么交給了她!”她的話很直白,帶些十二、三年紀該有的稚嫩,但正因為直白才更令人難堪,江憑闌聽了一愣,似乎很有些窘迫。窘迫完了她又覺得奇怪,自己又沒做對不起微生或是微生王朝的事,心虛什么? 微生玦看出她面上尷尬,但似乎也對這個meimei感到很為難,猶豫半晌后道:“小妹,你自幼便聰慧過人,應該曉得微生王朝為何會走到今日?!?/br>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她瞪著他,牙咬得渾身都在打顫,“亡國如何?不當這個公主又如何?這些都不重要,我在意的是……”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拼命忍住打轉(zhuǎn)的眼淚,“父皇和母妃本不該落得如此!我要他們活著,要他們活著!我不信……我不信藏龍軍救不了他們!母妃懸白綾于頤蘭宮,父皇橫尸于崇明殿,那個時候你在哪里?藏龍軍……”她一指江憑闌,“又在哪里?” “這些事我日后再同你慢慢解釋……”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先跟哥哥回去好嗎?” 她氣得一張臉一紅一白,彎下腰隨手拾起一把劍,也不管上頭沾了誰的污血就往脖子上擱,“你若不將兵符拿回來,我便自盡在你面前!” “微生瓊!”他似乎是動了真怒,腳尖一踢也拿起一把劍擱在了自己脖子上,“你以為,只有你想死嗎?” 江憑闌愣了愣,依照劇本的正常走向,此時做哥哥的不該跟meimei求饒才是嗎?微生玦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但別說,效果還是很好的,微生瓊似乎被嚇呆了,手上劍一抖便抖到了地上,隨即哭著大喊:“復國無望,大仇不得報,父皇、母妃尸骨未寒,你怎么敢死——!” 江憑闌又是一怔,這小姑娘也真是厲害,明明心里想的是“哥哥我舍不得你死”,到了嘴邊卻硬生生將關心說成了脅迫。她原先覺得以自己敏感身份不宜插手兩人爭端,眼下卻實在有點頭疼,又擔心武丘平會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只好抬手止住兩人:“我說,你們兄妹倆換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再慢慢吵行嗎?” 微生瓊回頭,怒目圓睜地瞪她,一句“與你何干”呼之欲出,卻再次被江憑闌以極快的語速打斷:“是這樣的你哥他好幾天都沒吃好飯睡好覺了連胡子都沒功夫刮剛才為了救你還耗費了不少氣力你知不知道你衣服外面被人涂了一層一碰就要命的毒你再不跟你哥回家他很快就要毒發(fā)身亡了。” 她一口氣說完,難為微生瓊也聽懂了,但聽懂歸聽懂,小姑娘似乎還處在驚愕中,抬起袖子愣愣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江憑闌忽然驚叫一聲,“哎呀微生玦你怎么了!” 微生瓊驀然回頭,繼而驀然倒下。 微生玦怔怔看向舉起手刀的江憑闌,便見她笑得跟朵花似的,“公主萬金之軀,吃我個手刀應該不要緊吧?” “不……謝謝你,憑……” “主子!” 兩人驀然側(cè)頭,就見以柳暗、柳瓷打頭的一串護衛(wèi)匆匆趕來,柳瓷身上還拿了件奇怪的衣裳,看起來怪別扭的。 “主子……”柳瓷奔得氣喘吁吁,“軍營那邊都搞定了?!?/br> “這金蟬縷衣是?” 柳暗看她喘得厲害,便替她解釋,“挾持右相時有人暗中相助,之后便將這衣裳給了阿瓷,說是公主用得著。咦?”他望了望躺倒在地上的人,“公主這是?” 微生玦眼下也沒多余的精力思考這衣裳是誰給的,接過來細細檢查了一番,確認無害后便立即拿去給微生瓊穿了,一邊解釋:“她衣裙外邊被人涂了毒,用來對付我的,這縷衣能隔毒?!眲偨o微生瓊穿完衣裳,正要將她一把抱起,微生玦的手忽然一停。 幾人立刻順著他眼光看去,都齊齊瞇起了眼睛。 微生瓊的面色……似乎紅得有些不大正常。剛才她與微生玦爭執(zhí)時也是這副模樣,但彼時她情緒激動,兩人都道是怒火攻心,便沒當回事,眼下卻看出不對勁來。 “阿瓷,”微生玦愕然半晌,將手從她腕脈上挪開,“這脈象似乎是……” 他沒往下說,柳瓷一看他臉色不對立刻奔過去給微生瓊把了把脈,然后霍然抬頭:“是……”她結(jié)巴半晌,好像遇著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是沒錯,他們居然……!混蛋!” ☆、私定終身 柳瓷一拳砸在地上,居然砸出個凹陷來。微生玦抱著微生瓊的手一直在顫,看不見也猜得到手臂青筋必然已經(jīng)暴起,他臉色微微發(fā)白,竟怒至無聲。 江憑闌就是再不懂古人套路也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湊到微生玦身后道:“我瞧瞧。” “瞧”字剛落,她舉起手又是一記手刀,這回敲在微生玦的后頸。微生玦因怒意分了神,對她又無絲毫防備,當真就這么暈了過去。 柳瓷輕輕“啊”了一聲,其余護衛(wèi)除了柳暗以外都奔進來滿眼敵意地看著江憑闌。她絲毫不介意他們看她的眼神,反倒覺得這些護衛(wèi)很有涵養(yǎng),一般人的護衛(wèi)遇著這種情況都是想也不想就拔刀了,而他們想必深得微生玦訓誡,懂得先思而后動。 她心情不錯地笑嘻嘻解釋:“你們主子已經(jīng)累到極限了,怒火攻心怕要出岔子,先讓他睡會。阿瓷,將他們兄妹倆帶回去,還有……”她指了指殿外惠文帝的尸首,“收殮一下吧,他們母妃的尸首在頤蘭宮,也一并帶回去,小心些?!?/br> “好?!绷蓪⑷蝿瞻才磐桩?,接過昏睡的微生瓊,看了看懷里的人猶豫道,“公主身上的毒……” 江憑闌拍拍她的肩寬慰,“總會有辦法的,當務之急是要立刻出城?!?/br> “出城不易,得做些準備,怕是沒那么快?!?/br> “聽我的,必須現(xiàn)在,立刻,馬上。軍營尚亂,而武丘平也想不到你們會如此倉促出城,所以眼下正是全城守衛(wèi)最薄弱的時候,等他們布置好天羅地網(wǎng)傾巢而出,就真的來不及了?!?/br> “我明白了,那你呢?”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解決完再來與你們會合?!?/br> 柳瓷了解江憑闌的性子,知道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因此也不再扭捏,留下一句“那你小心”就帶著人撤出了皇宮。 人都走光后,江憑闌頗有些疲倦地嘆了一口氣,垂眼看了看胸前的玉墜。這玉墜是年前微生玦離開沈府時笑稱聘禮贈與她的,上頭的雕龍模樣令她直覺這東西有些要緊,因此一直很小心地掛在脖子上,并將墜子藏進里衣,不輕易給人看見。而方才她為救微生瓊動作太大,不意將玉墜晃了出來。那丫頭自看到這東西后就出離憤怒,結(jié)合那些指責微生玦的話,她也就大約猜到了,這玉墜可能是個兵符,用以調(diào)動一支名曰“藏龍”的軍隊。 她從未聽聞過這樣一支軍隊,腦子里有太多問題混作一團:區(qū)區(qū)一個三皇子,連親王都還未封,便能隨意擁有私軍?微生玦既然有支軍隊,為何不拿來救自己的父皇、母妃,而要將兵符給她?這兵符究竟是調(diào)動軍隊的唯一憑證,還是只是其一? 這些問題沒有一個是想得通的,想不通也便不想了,她將玉墜收進里衣,抬頭望了望殿頂那個碩大的洞,也不知是在跟誰說話:“墻角也聽夠了,人也走了,可以下來了吧?” 烏墨錦袍之人自洞口縱身躍下,于衣袂翻飛間落在了她的面前。 是戴了面具的喻南。 “哎呀,喻大公子,您的出場總是那么唯美的?!?/br> 他瞥她一眼,依舊是一貫的涼薄語氣,“你若是在夸我,那么謝謝。” “不不不,”她笑起來,“我是在提醒您,氣力這種東西,能省就省,雖說少那么一丁點帥氣,可從正門走不也很好嗎?” 他油鹽不進,戴了面具便更顯冷淡,“你若是在關心我,那么謝謝?!?/br> “哦,說起關心,”她托著腮想了想,“那件金蟬縷衣應該很貴吧?您還夠錢吃飯不?還有那當空一繩,難度系數(shù)挺高的,胳膊沒脫臼吧?” 喻南也不否認,“一切都好,多謝?!?/br> “哦,”她皺了皺眉頭,“可是我不太好,我想不明白,您為什么要救公主呢?難道那丫頭也跟我一樣,有什么能讓你利用的地方?想來似乎也沒道理,難道您是看上她了?” “你若是在吃醋,那么我可以解釋給你聽?!?/br> 她“呃”一聲,立刻擺手,“一萬個不需要?!?/br> 喻南似乎笑了笑,這女人雖然無賴,但每次提到這種話題總會知道收斂,他不想解釋給她聽的時候,用這方法收回她的好奇心最是便利。 江憑闌則在心里嘆了口氣,自己的演技日益精進,可在這好萊塢級別的大咖面前仍顯得有些弱勢,連說句“吃醋”的假話都覺得別扭。 喻南從懷里掏出個紫金色的瓷瓶,倒了顆藥丸出來,攤開手心遞給她,“那毒有些厲害,吃一顆放心?!?/br> 她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指的是微生瓊衣裙上涂的毒,擺手一副謝絕的模樣,“我又沒碰她?!眲傉f完轉(zhuǎn)念一想,她沒碰,可微生玦碰了啊,于是便又抬手去接藥丸。 他攤開的手掌卻在她抬手來接的一瞬立刻收攏,手一翻把住了她的腕脈。 江憑闌氣結(jié),“三歲小孩才玩這游戲,怎么,我要給微生玦吃你不樂意?” 他沒說話,她瞧著他手上動作才恍然過來,原來不是不樂意,是在順手替她把脈。 “內(nèi)息混亂,得休養(yǎng)個幾日,以后救人前先想想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br> 江憑闌一愣之下脫口而出,“你也知道洗髓丹的事?” “也?” 她一面暗嘆這人思維精準得可怕,一面若無其事解釋:“順口而已?!?/br> “我不知道什么洗髓丹。”他說完手一滑,以極快的速度勾住了她的衣領,然后手指輕輕巧巧動了幾下。 她領口一緊,還沒反應過來他做了什么便習慣性先怒目瞪他,又聽他冷淡道:“衣領蓋好些?!?/br> 她隱約覺得喻南是在暗示玉墜的事,但此刻已不敢再問什么“你也知道兵符”這樣的話,隨口“哦”了一聲便伸手向他討藥丸。 他將藥丸和紫金瓷瓶一起遞過來,“瓶子里還有一顆,先吃了這個?!?/br> 她一手拿藥丸一手拿瓶子,晃了晃瓶子問:“一樣的?” “一樣。” 江憑闌“哦”一聲,將瓶子里的藥丸倒出來吃了,又將手里的藥丸裝回了瓶子。 這動作看似無意,喻南卻明白了她的意思,瞥她一眼道:“早知你會如此,剩下那顆才是有問題的?!?/br> 她一愣之下險些就要去催吐,動作做到一半才反應過來,依他那陰險狡詐的性子,八成是騙她的,但又怕剛好是那萬分之一的可能,便打開紫金瓷瓶嗅了嗅,“聞起來差不多,你騙我的吧?” 喻南忽然笑了笑,這笑掩在面具后邊,讓人頗有些迷惑,看不出是個什么意思,“若換作平常,你不會這樣問我?!?/br> “所以呢?”她表情無辜,看起來似乎相當不解。 “所以你當真很在意微生玦?” 這算是個什么問題?她奇怪地看他一眼,懵了一瞬立即笑嘻嘻道:“你若是在吃醋,那么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是。” 江憑闌被嗆到,一臉“論臉皮還是你厚”的表情,這下不笑了,正色道:“時至今日,我就是再蠢也該猜到了,你是皇甫的人。那么……我懷疑你對微生玦不安好心,不應該嗎?” “我是皇甫的人?”他以夾雜在陳述與疑問之間的語氣重復她的話,似乎自己也不確定,“或許是,或許不是?!?/br> 江憑闌是利落的人,“是非”在她眼里就如同“曲直”,永遠只有一個明晰的答案。他這么一說,自然惹起她的不快,她負手走開不再看他,走到一具尸體旁彎下身,邊替那尸首主人整理衣襟邊道:“天鄴遇襲當夜我受了傷不大清醒,曾無意問你,你一個太子出門怎得也不多帶些護衛(wèi),當時你答,你不是微生王朝的人,更不會是我說的太子。” 他靜靜看著她認真搗鼓人家的尸首,似乎在等待她的后文。 “現(xiàn)在想來你其實沒有騙我,但我總覺得還有哪里不對。我因為自幼記憶力過人,所以作出判斷時習慣依賴于記憶和直覺,而非證據(jù)?!彼龑⑹种惺追瓉淼谷?,“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認定你是微生璟,之后種種雖令我不斷自我否定,但我還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斷,”她抬頭看他,“你或許不是真正的微生璟,但年前武丘平逼宮那夜,輦車里的人一定是你,也就是說,你有時候是微生璟?!?/br> 他不意外她會猜到這些,卻也沒有作出正面的答復,“你可以這樣認為。” 江憑闌的指尖拂過尸首主人的臉,歪著頭盯著看了半晌,倒看得喻南很有些不自在,因為那具尸體正是微生璟的。許久后她道:“他死得很奇怪?!?/br> 喻南這下倒有些意外,頓了頓道:“如何奇怪?” “首先,他是這些皇族子嗣后裔里,唯一一個自然死亡的。武丘平一心復仇,想必做了許多喪心病狂的事,將這些人集中到這里的時候他還活著,但在大開殺戮之前卻恰好……病死了。這世上當真有那么巧的事?”她只提問,并不作出判斷,“其次,看他的表情,這張臉上寫滿了痛苦、不甘、懊悔,一個久病纏身、早知自己時日無多的人,竟會在死前產(chǎn)生這樣的情緒?” 他笑了笑,一面暗嘆她驚人的觀察力,一面又毫不掩飾作答:“是我做的。”他在她身旁蹲下,捋起尸首主人的左袖,“還有這道傷口。” 她恍然,沈府出事那晚兩人被困于蛇窩,當時他用刀子劃開了自己的左手腕,因此留下一道很淺的傷口。而喻南有的東西,微生璟也必須有。 “憑闌。” 江憑闌驀然抬頭,發(fā)現(xiàn)喻南正用一種很復雜的眼神看著自己。她愣了愣,心里一瞬恍惚,也就因此沒能注意到他眼底一晃而過的情愫,在那一晃里,他看著她,像是在看一樣終有一日要失去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