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不可察地嘆一聲，果真如此，“前輩希望你不要找他?！?/br>
    皇甫弋南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半晌后道：“他若真的了解我，便該知道我不會，就當(dāng)他從未出現(xiàn)過吧?！?/br>
    也許是話題過于沉重，也許是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神色過于落寞，江憑闌一時(shí)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得把手移向案幾上那一小碟梨花糕，拿起一塊剛要塞進(jìn)嘴里，卻忽然覺得大小好像有點(diǎn)不對。

    剛才塞她嘴里的那塊梨花糕……分明要比這碟子里的小上一半啊。

    皇甫弋南將目光自車簾外遠(yuǎn)山收回，瞥她一眼，抬手也去揀了塊梨花糕，在嘴里咬下一半，然后遞到她眼下。

    簾外哼著歌趕車的少年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女子的怒喝：“皇！甫！弋！南！”

    ……

    一眼望不到頭的廣袤草原，天與連綿起伏的白皚山脈相接，偶有雄鷹掠空而過，驚起牛羊陣陣引吭。一泊靜湖邊，天青錦袍的少年正給一匹健碩的赤馬投食，忽然被人從背后蒙住了雙眼。

    他不驚不惱，含笑道：“格桑公主?！?/br>
    那少女似乎很有些憤懣，移開手跑到他跟前，用不大流利的漢文道：“你剛才笑了，你為什么笑？我好笑？”

    他搖搖頭又笑，笑時(shí)露一口锃亮的白牙，“我是在笑，公主日日都要來蒙一次我的眼睛，怎得都不會膩?！?/br>
    “你回回都能猜出來，不好玩?！彼銎痤^望向湛藍(lán)深遠(yuǎn)的天，說了一段古怪的語言。

    微生玦聽不懂，偏頭道：“嗯？”

    她明明笑得狡黠，眼睛卻似琥珀般純凈，“我在祈求天神利依瑪，下回一定猜不到?！?/br>
    “利依瑪收到你的祈愿了，她說，一定如你所愿?！?/br>
    她笑起來，蜜色的臉襯得一口牙比微生玦更白，指著自己頭頂?shù)幕ōh(huán)問他：“早上剛摘的，好看嗎？”

    “好看?！彼Φ谜嬲\而坦蕩，“公主天生便與花相襯。”

    “哥哥！”不遠(yuǎn)處的大帳里，個(gè)子小小的姑娘奔出來，氣鼓鼓跑到微生玦跟前，張開雙臂擋住他對那格桑公主道，“你怎得又來找我哥哥了？你打的什么主意？”

    微生玦垂了垂眼，“瓊兒，別鬧，不得對格桑公主無禮?！?/br>
    格桑立即擺手，“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這個(gè)meimei，我很喜歡的?！?/br>
    微生瓊瞪她一眼，又扭頭看她哥哥，“我才不是來胡鬧的，阿瓷jiejie說，羊奶熱好了?！?/br>
    他臉色微變，隨即朝對面人頷首，還沒開口，格桑便先笑道：“快去吧，別過了吃早食的時(shí)辰?！?/br>
    他含笑領(lǐng)著微生瓊朝大帳走去，低聲道：“哪里來的消息？”

    “達(dá)克賴爾族那邊來的，說是愿意助我們一臂之力?！?/br>
    “是個(gè)好消息?！?/br>
    ……

    兩日后，甫京，東閣大學(xué)士府。

    “夫人，夫人。”商陸兩手提著大包小包的藥包，滿頭滿臉都是因?yàn)轳R車不擋風(fēng)而沾上的灰，頗有些凄慘地跟著江憑闌跨進(jìn)府門，似乎想叫她走慢些。

    立刻有小廝上前來，要替商陸接過手中的東西。

    皇甫弋南手一抬阻止，淡淡道：“不必客套，她自己可以?！?/br>
    商陸欲哭無淚。

    江憑闌竊竊地笑，誰叫商陸將那夜何老說的話講給了那位驅(qū)車的少年聽，第二日整群護(hù)衛(wèi)全都知道了他們主上“不行”的事，她要是皇甫弋南，一定也往死里整商陸。

    “不如你去幫她？”皇甫弋南淡淡瞥了眼笑得燦若梨花的江憑闌。

    她斂眉，正色，清嗓，偏頭看向那不管走到哪都哼著歌的驅(qū)車少年，“李乘風(fēng)，還是你去吧?！?/br>
    那少年停下步子，拱手，“謹(jǐn)遵皇子妃教誨。”然后回頭去幫商陸了。

    皇甫弋南似乎很有些不悅，“何時(shí)我的下屬可以不聽我的指示擅自行動了?！?/br>
    她笑嘻嘻道：“一家人怎么說兩家話，我的指示不就是你的指示嘛?！?/br>
    他不大認(rèn)同地一笑，忽見一青衫男子自長廊盡頭大方行來，走到兩人跟前站定，“殿下，家父早朝未歸，特意囑托我前來接應(yīng)殿下與皇子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dāng)，并未引人耳目。”

    “好，”皇甫弋南淡淡應(yīng)一聲，“那我便在貴府叨擾兩日。”

    青衫男子恭敬拱手頷首，“殿下哪里的話?！彼f罷將頭低得更下去些，似乎在躲避什么人的目光。

    皇甫弋南偏頭看了看直直盯著青衫男子的江憑闌，“你一直盯著人家做什么？”

    她低低“啊”一聲，“小公爺生得俊朗，沒忍住多瞧了兩眼，失敬失敬?！?/br>
    那青衫男子一張臉漲得通紅，愣是不敢抬起頭來，“皇子妃說笑，殿下與皇子妃里邊請?！?/br>
    皇甫弋南半攜著江憑闌往里院走去，一面反問道：“俊朗？”

    “唬人的，只不過想起了一個(gè)人?！彼f罷笑了笑，“阿遷剛來江家的時(shí)候也是這樣，我多看他一眼，他都渾身不舒服，將一張臉憋得通紅，真是個(gè)怪人?！彼龑Ｐ幕貞浲?，并未注意到身側(cè)人蹙起的眉，偏頭問，“還是沒有他的消息么？”

    他在她偏頭的一瞬將眉舒展開來，“過兩日入了宮便知?！?/br>
    江憑闌回頭看看，見商陸還沒跟上來，又繼續(xù)問：“依你看，商陸會有問題嗎？”

    “目前看來沒有。”他答得保守，“知微閣能感知天神之力，那日她出現(xiàn)在山神廟并不奇怪，千氏當(dāng)即離開，一部分原因在你，還有一部分也在于對知微閣的忌諱。”

    她安下心來，皇甫弋南是不會將話說死的人，他能講到這份上，多半是已經(jīng)查了個(gè)透徹，倒是她疑心太重了。

    “不過，你能這樣想是好的?！彼^續(xù)道，“甫京居，大不易，自今日起，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一個(gè)人?！彼D了頓，“包括我?！?/br>
    她愣了愣，隨即坦然笑，“我可從來沒有相信過你，殿下。”

    （—————第一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起進(jìn)入第二卷：名動皇甫。第一卷從江湖切入，慢慢寫到皇權(quán)更替，其實(shí)是個(gè)“鋪墊卷”。第二卷以朝堂為大背景，文中的主角們都在各自的舞臺漸漸“發(fā)力”，劇情也將大幅展開。至于小天使們最關(guān)心的感情戲，哦，作者君才不會告訴你們，第二卷走的是先婚后愛之甜寵路線。

    ☆、壽宴【重頭戲開場】

    二月十六清早。

    東閣大學(xué)士府內(nèi)院，一個(gè)凄厲女聲劃破天際:“天殺的，把皇甫弋南給我叫過來！”

    滿屋子的丫鬟齊齊跪地求饒，這名字，皇子妃敢叫，她們可不敢聽。

    古往今來，敢于連名帶姓直呼當(dāng)朝皇子的第一悍妃，正渾身發(fā)抖地立在一面大銅鏡前，指著鏡子里的人道：“告訴我，這件對貼合度要求如此之高的禮服，為什么從肩到胸到腰到屁股，沒有一處不合身，沒有一處過大或者過??？”

    這話丫鬟們沒法答，她們心里都納悶著，禮服的尺寸是按殿下要求的，殿下清楚皇子妃的尺寸，因此一分不差，這很奇怪嗎？

    江憑闌這回卻是誤會了皇甫弋南，人畢竟二十一年來活得清心寡欲，又不是什么花叢老手，雖聰明也不至于光憑眼睛就曉得她尺寸，這禮服能做成這樣，是早先日日在她屋頂上睡覺，跟著她寸步不離的夕霧的功勞。

    她氣不打一出來，又道：“皇甫弋南這貨也是穿越來的吧？誰規(guī)定的皇子妃可以穿深v，領(lǐng)口可以拉到這么低？”

    “回皇子妃的話，依《會典通禮》第三十二章一百六十七目第四條所述，確實(shí)是……”伏在地上的人顫抖著解釋，“是可以的?！?/br>
    “那你再給我解釋下，是神武帝壽宴又不是我成親，我為何要穿正紅色？”

    “回皇子妃的話，陛下壽宴，參加宮宴的賓客們也須著喜慶顏色，這正紅色與您十分相襯，禮服定制一月之久，乃殿下親選?！狈诘厣系男」媚镎Z速極快，看得出來已經(jīng)快要急哭了。

    江憑闌繼續(xù)找茬，“你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我頭上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根也拔不得？”

    “拔……”她的淚水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拔不得。珠玉、瑪瑙、玳瑁、珊瑚，一株少不得，少一株便不符您身份。卿云擁福簪、綠雪含芳簪、日永琴書簪、梅英采勝簪，也一簪少不得，少一簪便是不吉利。”

    江憑闌氣得一屁股坐回去，卻不意裙裾太長，她回身之時(shí)一腳踩住，身子一歪就往后栽去。

    滿屋子丫鬟齊齊驚呼著撲上去，“皇子妃！”

    商陸眼疾手快閃到她背后將她給扶住，喘著粗氣道：“夫……哦不，皇子妃，您快坐下，我……我撐不住了。”

    她穩(wěn)了穩(wěn)身形讓開商陸，坐下來無力望天，“這裙裾曳地一丈，少說得有三公斤，再加上這顆價(jià)值連城的頭，難怪你撐不住?！彼f著也喘起粗氣來，“還有這束腰，比我以前體能訓(xùn)練時(shí)戴的還勒人。再說這裹胸，有必要掐成這樣？它裹的到底是胸還是炸藥包？”

    商陸忍不住笑出來，心想就你胸前那得天獨(dú)厚般的洶涌磅礴，確實(shí)是可以稱作炸藥包的。

    “這會幾時(shí)了，不是說參加晚宴嗎？怎得一大清早就把我拖起來折騰？”

    “回皇子妃的話，辰時(shí)過半?！?/br>
    “八點(diǎn)，哦，我要打扮成這副鬼樣子從早上八點(diǎn)待到晚上八點(diǎn)？”她喘著氣碎碎念，“不如殺了我吧，要不我去殺了皇甫弋南?！?/br>
    滿屋子丫鬟齊齊倒抽一個(gè)冷氣，死命低著頭閉著眼睛捂著耳朵，她們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沒聽見。

    “皇子妃，早膳已準(zhǔn)備好，您是現(xiàn)在用還是……？”

    “早什么膳？我穿成這樣還怎么吃？”

    “殿下交代，今日要委屈皇子妃，早膳和午膳都只有三分之一盞清粥。”

    她怒而拍案，第一百次吶喊出那個(gè)名字：“皇！甫！弋！南！”

    ……

    神武帝今年五十又四，因而算是個(gè)小生辰。依照宮中規(guī)制，午宴欽定朝中大小官員及其家眷參加，壽禮早在七日前便送達(dá)內(nèi)務(wù)府，當(dāng)日，官員們依照身份地位高低面見圣上，女眷們則依次面見太后、皇后，隨后在偏殿用膳。

    不過，當(dāng)今的太后早在十幾年前便甍逝了，因此也就省去了一環(huán)。

    午宴正席設(shè)于永壽宮前，一般為露天酒席，圣上是不出面的。正席結(jié)束于午時(shí)末，大小官員們攜家眷回府，于多數(shù)人來說，這一天也便這么過去了。

    晚宴設(shè)于雍和殿，是個(gè)家宴，定在酉時(shí)開席，出席者為皇室中人和朝中重臣。宴席分列兩種，其中，圓桌宴是為尚未成年的皇族子嗣、后宮女眷以及重臣家眷準(zhǔn)備，列于殿內(nèi)稍偏的位置。中間則是方桌宴，一張張小方桌分列兩行，坐的都是有身份的皇子和有地位的重臣，皇子準(zhǔn)許攜一名女眷侍應(yīng)，一般為其正妃。上座自然是圣上和皇后，按規(guī)制，還有一名受寵的貴妃可列座于皇后之側(cè)。

    江憑闌和皇甫弋南出場的時(shí)間，就在這個(gè)晚宴。

    酉時(shí)一到，雍和殿內(nèi)一聲高呼“開宴”，忽然從殿外匆匆行來一位公公。

    上座剛講完場面話的神武帝皺了皺眉，示意來人說話，“何事驚慌？”

    那公公臉色發(fā)白，一副見了鬼似的模樣，伏在地上喘著粗氣道：“陛下，漏了……漏了一位皇子。今日的晚宴，漏了一位皇子?！?/br>
    這話一出，人人神色古怪，膽子大些的則悄悄轉(zhuǎn)頭看向中間的小方桌，在心里暗暗數(shù)了數(shù)。沒錯(cuò)啊，成年的皇子一個(gè)也沒落，未成年的也都已入座圓桌，連最小的皇子都被奶娘抱著來了，漏了誰？

    神武帝聞言臉色一變，然而久居上位，那種深入骨髓的處變不驚之能很快令他斂了神思，緊接著是長久的沉默。

    這等隆重的宮宴，最是講究吉利，時(shí)辰要吉利，講的話要吉利，連杯盞擺放的位置、方向、數(shù)量都得吉利，這位公公如果不是活膩了，絕不會在這要緊時(shí)候跑到這里說玩笑話，耽誤了開宴。

    因此人人緘默屏息不敢動，似乎只要稍稍一動，就有什么東西要炸開來炸破了天。

    不知過了多久，上座之人忽然笑了。

    眾人懸著的心落了一半，頓覺能夠呼吸了。都說天子一怒流血三千，其實(shí)有時(shí)候，天子一笑，也可救人于水火。

    神武帝笑了，而后道：“王公公，你不是在同朕玩笑？”

    王天安驚得忙磕頭，一邊磕一邊道:“奴才不敢，奴才哪里敢！人……人已候在宮門外，正……正等陛下您……”

    神武帝忽然起身，激動得連站都有些站不穩(wěn)，“這么說……是弋南嗎？是朕的弋南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