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江憑闌愣愣地看著皇甫弋南,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從他眼底看見了什么?心疼? 他也看到了嗎?還是說……他知道自己看到了?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這邊心潮翻涌,皇甫弋南卻平靜得像是什么也沒想,只專注于擦淚這一件事,過一會笑了笑,“母妃若是知曉自己的兒媳為她哭了,一定很高興?!?/br> 江憑闌又愣了愣。是她想多了?或許他只是以為她從這屋子里彌漫著的氣味和東倒西歪的擺設推測出了喻妃的境遇,因而才悲傷落淚的? 不過,悲傷落淚……?她是那樣的人嗎? 至于皇甫弋南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的。 他擦完了淚,又靜靜注視江憑闌半晌,似乎覺得她此刻梨花帶雨又呆愣呆楞的模樣很難得也很好看,過一會皺了皺眉,沒頭沒尾來了句,“可惜時機不大對?!?/br> 江憑闌記起眼下情狀,目光立刻恢復了清明,扶著他站起來笑道:“失態(tài)失態(tài),我們走吧?!?/br> 兩人若無其事地起身出去,皇甫弋南將矮房的門原封不動地闔上,江憑闌靜靜等在他身后,一如來時的模樣。 老舊的木門“吱呀呀”地響,像是在向世人講述一個女子從驚艷到潦倒的一生。 他的手輕輕按在門環(huán)上,似乎要感知它的溫度,就這么停了許久,忽然背對身后人道:“做得很好,今日,你做得很好。” 江憑闌默然,又聽他繼續(xù)低聲道:“老四要的就是你忍不住,要的就是你魯莽行事,可你忍住了,沒有沖動,沒有進來,沒有看到這些,真的……萬幸。”他頓了頓,“也謝謝你,最終還是坦誠告訴我。神武帝不會將證據(jù)留太久,若不是你,我可能很難清楚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br> 她靜靜聽著,望著皇甫弋南的脊背不說話。 事實上,她今夜一直在為自己的決定反復思量。她素來是決絕果斷的人,因而冷靜思考之后,并不覺得在那樣的情況下自己轉身離開有錯。然而終歸不能做到冷情,不能裝作不知,也不愿講善意的謊言,自私地替皇甫弋南作出決定,為了一時權宜,為了自己的安危,無視真相,無視一個女子備受欺辱卻只能飲泣吞聲的過往。 那個人是他的母親。 是唯一一個能令他失態(tài),能真正牽動他喜怒的人。 是他活在這個世上,僅剩下的最真實的一部分。 她不確定,他是否能諒解她當時轉頭就走連看都不看一眼的決定。 但他說,謝謝你。 從皇甫弋南嘴里說出“謝謝”二字本就像是不可能的事,她在他命在旦夕的時候守了他三日三夜都沒聽見這兩個字,卻在這樣的時候聽見。 往事如鴆,喂給那個命運多舛的女子,也喂給后來人。 而這個人不提一句苦一句痛,卻反過來替她擦淚,甚至夸獎她,只為她心里的石頭能落下。 她伸出手去,忽然想給他個擁抱。 無關風月,只是想給這個身子比誰都孱弱,心志卻比誰都堅韌的男子一點點依靠,想告訴他,他在她面前,一樣可以隨心而行,想哭時便哭,想笑時便笑。 她手伸出,他恰好轉身,目光落在她雪白的手掌心上。 江憑闌輕輕“啊”一聲,故作鎮(zhèn)定地收回手,“你后邊衣服,皺了?!?/br> 皇甫弋南一愣過后便笑,忽然傾身向前,從正面輕輕擁住她,“你也是,皺了?!?/br> …… 第二天一早,江憑闌迷迷糊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猛扯被褥猛轉頭。這一轉頭沒看見皇甫弋南,她長吁出一口氣來。她的思緒一直停留在昨夜廢宮里那個莫名其妙的擁抱,后來是怎么回來的,回來后又是怎么裝作若無其事睡覺的,都有點糊涂,虧得睜開眼沒見著主人公,不必尷尬了。 沒看見主人公,卻覺得這被褥隱約有股淡淡的藥香,她低低罵一句:“這陰魂不散的?!?/br> 這一句出口,忽然聽見一個極軟糯的聲音:“江姑娘,您醒了?!?/br> 她在腦子里將這聲音過濾三遍,認出了是誰,偏頭朝來人看去,含笑道:“好久不見啊,南燭?!?/br> 南燭也朝這邊笑,還是常穿的那一身煙粉色紗裙,仿佛這么些日子一直沒離開過似的。她端著玉盤走過來,江憑闌昨日剛學了宮中禮儀,此刻盯著她那套步子和走姿覺得有些眼熟,問道:“從前倒是一直沒注意你這標準的宮廷步,南燭啊,你是從微生宮出來的吧?” 她似乎愣了愣,含笑道:“殿下都告訴你了?!?/br> “他才不會告訴我,是我猜的?!?/br> “奴家跟了殿下十年,從微生宮到皇甫宮,將來還得跟去寧王府?!彼α诵?,擱下玉盤道,“日頭已高,該洗漱了,江……”她一頓,“瞧我這記性,該稱寧王妃了?!?/br> “無妨,隨你習慣?!彼龔拇采献饋頂[擺手,忽似想起什么,朝四面瞅瞅,“咦,夕霧呢,沒跟著你一起回來?” 她不過隨口一問,南燭的臉色卻忽然變了變。 江憑闌停下整理衣襟的動作,抬起頭來,“怎么?” 南燭立即低下頭去,搖搖頭快速道:“沒有,您說夕霧啊,她大約有別的要忙吧,奴家去給您拿早膳。” 江憑闌一伸手扯住她衣袖,剛要走的人詫異轉身,似乎驚了驚。 “我又不會吃了你?!彼Φ檬趾吞@可親,似乎并不打算問什么要緊的事,只道,“你方才說日頭已高,現(xiàn)在幾時了?” “方巳時?!?/br> 江憑闌一愣,自語道:“九點……我居然睡了這么久?那皇甫弋南呢,什么時候……”她頓了頓,瞅一眼身下被褥似乎在斟酌措辭,最后只憋出兩個字,“走的?” 南燭也不對她這番直呼其名感到奇怪,神色已然恢復如常,含笑道:“殿下卯時便起,去了早朝,眼下約莫剛要回來。殿下走時囑咐奴家不要吵醒您,讓您多睡一會?!?/br> “卯時?”她翻著白眼算了算,“昨夜折騰到這么晚,他只睡兩個時辰不到便起了?”她不過自顧自在嘀咕,一抬頭卻見南燭呆呆望著自己,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她像是明白過來什么,低低“啊”一聲,剛想解釋自己說的“折騰”不是那個意思,卻見南燭又羞又急道:“奴家還是去給您拿早膳吧?!?/br> 江憑闌手一伸,這回沒拉住人家衣袖,眼見著南燭一陣風似的跑沒了影,竟是難得失態(tài)到宮廷步都沒了。 她愣愣望著,還木然維持著伸手的動作,忽見王袍金冠之人信步跨過門檻,瞇起眼遠遠看了看她。 正是皇甫弋南。 哦,南燭說了,他這會剛要從早朝回來。 江憑闌忍不住低低“嘶”了一聲,覺得皇甫弋南王袍金冠的樣子實在很帥啊。被他這么一帥,她的手就忘了收回去,直到他步至跟前才反應過來。 “不過睡了一晚便連下床都不會了,”他閑閑開口,看起來心情不錯,“怎么,還得我拉你?” 她收手,閉眼,堵耳朵,“拒絕一切含糊不清惹人非議的曖昧詞匯。” “哦?”皇甫弋南似乎在笑,“難怪南燭那副樣子,你都同她說了些什么?” 她“呵呵”一笑,長腿一邁一個九十度橫劈下了床,“無可奉告?!?/br> 皇甫弋南不意她動作那么大,在下意識要去扶她之前克制住了自己,朝后退一步讓開去。她卻也的確不需要人扶,穩(wěn)穩(wěn)落地,繼續(xù)伸伸腰跨跨腿,一面解釋,“起晚了,沒做早cao,補一補。” 他并不打算提醒江憑闌,她現(xiàn)在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里衣,邁腿的時候露了腳踝,俯身的時候露了腰肢,反正這寢宮里此刻沒有別人,他算“別人”嗎? 江憑闌卻是向來沒有這種意識的,里衣這東西,對她來說就像t恤,她從前大夏天都穿貼身背心訓練,更不覺得穿t恤做個早cao會有什么問題。 她在那邊旁若無人地做早cao,絲毫沒有感覺到這一舉一動牽動了誰的目光,也全然不知自己的額間漸漸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汗水因此浸濕了鬢發(fā),連帶頰邊飛起了一抹紅暈。 不知過了多久,江憑闌停下來,抬手擦了擦額間細汗,微微喘息道:“寧王妃應該不能去皇甫宮的后花園早鍛煉吧?這幾日只得窩在這破寢宮里做cao了?!?/br> 她說完半晌沒得到回答,還道皇甫弋南什么時候走了,一轉頭卻發(fā)現(xiàn)他還在,只是神色微微有些發(fā)怔。 她仔細辨認了一下,確定那目光是落在自己臉上的無疑。 臉怎么了?江憑闌有些奇怪地去摸自己的臉,難道是她不會使這古代的化妝品,壽宴回來以后沒洗干凈?不對啊,昨夜有四個宮婢圍著她折騰,哪會有不干凈的道理。那難不成,是她的眼睛沾了眼屎? 皇甫弋南隨著她這動作回過神來,低低咳了幾聲道:“暫且休息幾日吧,等回了王府再給你騰地方練?!?/br> “為什么?”她疑惑問。 他臉一黑沉聲道:“江憑闌,你究竟有沒有一點身為女子的自知?” 她愣了愣,搖頭,理直氣壯答:“我該知道什么?” 皇甫弋南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卻也無法切齒說出因為她毫無顧忌的行事作風隨時可能點著自己的火,只好扭頭走了。 ☆、甫京盛事 皇甫弋南近日里很忙,天天起早上朝,下了朝還有一大堆公文事務,因此江憑闌跑長樂宮跑得比他還勤快些。她這人最是閑不得悶不得,可礙于眼下初來皇甫,阿遷尚未有消息,必須夾著尾巴做人,不能亂跑亂竄,也只長樂宮可去,便將除了吃飯睡覺鍛煉之外的時間都擱在了喻妃身上。 喻妃的狀況不太好,雖是從廢宮矮房被接了出來,卻一直很怕光,玉明殿因此終日昏暗,白日里拉著簾子,到了夜里只點幾支小燭。江憑闌知道她的眼睛需要慢慢適應光亮,所以也不逼迫她到外邊去,只偶爾以輕紗縛住她的眼,帶她去窗子邊轉轉。 她的神智經(jīng)常不清楚,小解大解都得有人看著,否則便要弄到被褥上去,江憑闌若是在,便親自陪著她去恭桶邊如廁,一點一點像教三歲小孩似的教她。她多年不洗澡也不剪指甲,壽宴那夜被宮婢們匆匆“處理”了一番,卻還是很不干凈,江憑闌為此又是給她洗澡又是給她修指甲的,忙起來連早鍛煉的時間都縮了水。 喻妃身上有很多深深淺淺的淤青,她沒告訴皇甫弋南,日日拿著宮里頭最好的傷藥細細處理那些傷痕,希望不被他看見。她隱約猜得到,皇甫弋南在微生時得了神武帝威脅,因顧及到母親安危,不敢將手伸到皇甫后宮去,所以對喻妃的境遇并不大清楚,此前夜訪廢宮時是第一次得知。這件事對他沖擊很大,他又一直隱忍著不表現(xiàn)出來,她擔心他那身子受不住,所以能瞞則瞞。 喻妃不喜歡那些宮婢,每每她們靠近,她的情緒便激動起來,有時甚至用指甲去撓她們。玉明殿的宮婢們都有些怕,卻又不得不忍著,因而照顧起她來總是沒什么耐心,匆匆便了事。江憑闌為此給過她們臉色看,然而一想便知,那些宮婢也只會在她面前裝裝樣子,等她人一走又恢復成了原樣。虧得喻妃對江憑闌倒不是那么抗拒的,多數(shù)時候都聽她的話。她覺得或許是因她第一次來長樂宮時穿了那身淡藍素裙的緣故,那是喻妃最鐘愛的顏色和樣式。 四皇子倒是壞心辦了好事。 古往今來,素來是男人們有男人們的斗爭方式,女人們也有女人們的,每個王朝都無例外。因此江憑闌雖身在后宮不問政,卻也沒少擋個明槍接個暗箭。 就這么短短幾日,徐皇后光駕玉明殿一次,四皇子生母莊妃來了兩次,六皇子生母宜妃來了三次,哦,為什么是三次呢?因為宜妃的品級相對低些,也在長樂宮,住得近,鄰居嘛。 徐皇后來的時候喻妃在睡午覺,江憑闌剛巧還沒走,便替喻妃“接待”了她,兩人一見如故聊得十分投機。 徐皇后并非太子生母,年紀比莊妃、宜妃,甚至太子都要小,雖然江憑闌覺得,她們之間的代溝并沒有因為這點年齡差而縮減。三年一代溝,畢竟跟這些古代人差了好幾千年,少個一道兩道實在是看不大出來的。她之所以“愿意”跟徐皇后“投機”,其實是因為發(fā)現(xiàn)這位皇后很不簡單。 十五歲入宮,十七歲便熬出頭見到了神武帝,十八歲誕下龍嗣得了品級,二十歲已是寵冠后宮炙手可熱的正一品貴妃。二十二歲時碰著先皇后因病甍逝這樣的契機,三千佳麗共爭后位唯她得勝,如今不過二十八的年紀,膝下一子二女,十歲的皇十六子還因聰明伶俐深得陛下與重臣喜愛。 當然,這種喜愛也不外乎他是當朝皇后嫡子的緣故。 任何資歷與其年紀不相稱的上位者都是不簡單的人,或者依仗強大的背景,或者依仗可怕的心計,這位徐皇后入宮時家中父親不過是個小小的節(jié)度使地方官,因而顯然是后者。 江憑闌很清楚,這樣的人,就算注定不能為友,也不該急著與其為敵。 莊妃與宜妃自然也不是簡單的人物,只是相比這位徐皇后稍顯弱勢了些。兩位屢屢造訪長樂宮,美其名曰“探望meimei”,其實還不是得了自家兒子的關照,要去打探打探“敵情”,再者,皇后都去了,她們這些妃嬪也沒有不去的道理。 江憑闌見了莊妃一次,宜妃兩次,這兩人都不像徐皇后表現(xiàn)的那樣友善與健談。莊妃給她的印象是寡言,而宜妃則有些陰陽怪氣。前者她還勉強能接受,就是悶了些,后者實是懶得搭理。 她有心趕人,便在宜妃第三次造訪之時給自己的手腕化了個“抓痕妝”,委屈解釋說是在照顧喻妃時不小心弄的,其實也就是提醒她別整日往玉明殿跑,傷著哪里可沒人負責。果不其然,那位宜妃再沒來過。 江憑闌在長樂宮和御仁宮的一舉一動都受人監(jiān)視,然而她自小便被保鏢跟屁蟲似的跟慣了,不過多幾雙眼睛看著自己,也無甚不自在的。 日子久了,宮里頭漸漸就多了些傳言。傳言的版本有很多,或褒或貶,各人有各人的說法,各人也有各人的聽法,聽在太監(jiān)宮娥耳里是一個樣,聽在皇子重臣耳里就換了個樣,聽在神武帝耳里又是另一個樣。 對此,江憑闌的意思是:關我什么事。 皇甫弋南的意思是:她喜歡就好。 言下之意,她愛怎么鬧就怎么鬧,做早cao時嫌地方不夠寬敞拆了御仁宮也無妨,照顧喻妃時看哪位貴人不爽打上一架也無妨。 他要做的事有他的方式,不需要也不愿意江憑闌為了他委曲求全。 皇宮自然不是鐵板一塊,傳言這東西本就長了腳,很快也便傳到了宮外去。眼下整座甫京城里百姓們熱議的,無非就是皇九子寧王殿下和他的王妃。諸如壽宴當晚,兩人是如何如何風華絕代驚艷四方的,寧王妃又是如何如何孝順,把屎把尿照顧寧王殿下那位瘋了的生母的。 寧王的傳奇回歸成了甫京盛事,民間的傳言不存惡意,只是百姓們因擔憂妄涉政事會惹來殺身之禍,便只好從風花雪月入手,將寧王和寧王妃的感情路夸張化乃至神化。茶樓里的話本日日都說著兩人前世是怎么怎么邂逅又是怎么怎么生離最后怎么怎么死別的,當然,誰也不敢當真拿兩位貴人講故事,所以用的都是化名,只不過有眼力見的人都瞧得出來罷了。 有一日商陸進宮,特意帶著茶樓話本來給江憑闌瞧。在這個版本里,寧王妃是下凡的仙子,初到人間便遇見了芝蘭玉樹風流倜儻的寧王殿下,兩人一見鐘情墜入愛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