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一聲驚天怒吼剎那間震蕩山野:“皇,甫,弋,南——!” 距離縣城山道百八十里的密林里,月光照不見的深處,有兩匹馬正并駕疾馳,馬蹄踏過處草伏塵揚。 “主上,對方切斷了我們與甫京的聯(lián)絡?!?/br> “多久?!?/br> “整座京城如今已是一灘死水,何時恢復通信,須看陛下何時平亂,最快也得等后半夜?!?/br> “來不及,我只給你們一個時辰,務必找到王妃,確保她的安全。” “屬下盡力?!?/br> “狗急跳墻,背水一戰(zhàn),倒是低估了他?!?/br> “依屬下愚見,光憑太子一人還難以掀起如此風浪,可是四皇子與六皇子亦參與其中?” 他嘴角微微彎起,笑意森冷似利刃,“何止啊……” …… 半個時辰前。 皇甫宮的禁鐘在沉寂了二十余年后終于響起了它的第一聲長鳴,如雄獅覺醒一剎的驚天嘶吼,震蕩得整座甫京城都陷入了極度的恐慌。 于睡夢中被驚醒的百姓們躲在家中不敢出門,小心翼翼扒著窗沿,只見外頭鐵蹄揚沙,舉目四望盡是熊熊火把,不知是誰聽見了什么要命的話,又不要命地喊了聲“太子造反啦”,于是也就丟了性命。 血濺窗紗,自那一聲慘叫起人人噤聲,婦人們緊緊抱著懷中嬰兒,用力捂住那一張張欲待啼哭的小嘴。 延熹二十一年八月十三,皇甫出了歷史上第一位起兵造反的太子,這一夜,史稱“甫京兵變夜”。 與整座甫京城里眾人的惶恐驚懼不同,九寰宮里絲竹管弦歌舞升平,里頭的人似是一點也沒聽見外邊響動。 老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闖了進去,連帽子都嚇得歪了一半,“陛下——!陛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太子反啦,帶兵封了整座甫京城,便是只鳥也飛不出去啦!眼下正要打進宮里頭吶——!” “哦?”神武帝眼睛一瞇,將樂姬遞到嘴邊的葡萄含入口,品了品味道后偏頭對那女子笑了笑,“真甜?!?/br> 老太監(jiān)氣喘吁吁,瞪著眼看不大明白,半晌后才聽那人緩緩道:“朕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啊?!?/br> 他扶著帽沿抬起一點頭來,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陛下確實是一幅很高興的樣子。還有,那句“孩子們”是什么意思?造反的是太子殿下一人,哪里來的“們”? 禁鐘響起的那一刻,江憑闌還在城中,盡管她在感覺到不對勁的第一時間跳了車策了馬一路揚鞭疾奔,卻仍是沒能在甫京城被徹底封鎖前趕到城門。 那一身礙事的絲緞裙早已被褪去。甫京居,大不易,出門在外,她的身上總常備三樣東西:內里貼身穿著的一身夜行衣,大腿內側綁著的一柄匕首,靴子里藏著的一把槍。 一身黑衣勁裝的女子“吁”一聲勒住馬,回首朝皇甫宮的方向望去。 兵甲與火把匯成的流水朝那里狂涌而去,如無數(shù)條細蛇同時擺尾,那些浸透了毒液的芯子一吐一吐,看起來妖冶而危險。 可是啊,她知道,真正的毒蛇不在這里,而在那座宮殿里。 他盤踞深宮,靜默地觀賞著今夜的一切,他絕無驚慌也絕無意外,甚至一定在笑。 江憑闌深吸了一口氣,為這座巍峨的城池里與自己無法共存的敵人們。 甫京……遠比她看見的還危險得多。 她翻身下馬,拔出匕首一刀扎在馬屁股上,馬受了痛立刻長嘶而去,很快驚動了臨街的一隊兵馬。 “何人夜奔,追!” 江憑闌側耳辨了辨聲,換了個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轉瞬隱沒在黑夜里。 太子有異動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約莫四個月前,太子因襲擊喻家馬隊一事被削俸祿半年并罰禁足東宮一月,這一月間落井下石的臣子們實在太多,多到連江憑闌都覺得他實在太慘了,以至當他“刑滿釋放”,幾乎要成了光桿太子。 狗急了還得跳墻,更何況還是個地位不一般的人,所以這位行事素來沖動不大用腦的太子,在窩囊了那么多年后決定謀逆了。 起始,他的動作很小,因為勢力單薄也實在大不起來,后來不知怎么慢慢作出點樣子來了,這才吸引了江憑闌和皇甫弋南的注意??删驮诩s莫一月前,那些暗流卻又悄悄退去,仿佛從來不曾洶涌過一般藏匿起來。 那時的皇甫弋南在三千儀仗護衛(wèi)隊的簇擁下,作為皇甫的使臣,奉圣命以賀新皇為名趕赴昭京。表面看去是風光無限的,但實際上,三千儀仗護衛(wèi)隊里只有他八十親衛(wèi),其余的全都是老皇帝派去監(jiān)視他的人。要在那樣的情況下一面順利攛掇大昭往嶺北派兵,一面保住他留在南國的暗樁和勢力,再一面關注甫京各方勢力的動向,實在壓力重重。 盡管他在得到消息時也生出過懷疑,以書信提醒江憑闌留意太子那邊的動靜,可無奈這場陰謀里參與的敵人太多,布置得太過精妙,待他看清真相形勢要往甫京傳信,三千儀仗護衛(wèi)隊忽然變節(jié),對他們的“主人”舉起了屠刀。 雖說是早有預料,以金蟬之法脫了身,卻也在一番折騰后錯過了與甫京聯(lián)絡的時機。 皇甫弋南這邊分/身乏術,而江憑闌畢竟流落異世不足一年,參與皇甫朝政更是僅有四月余,要跟那些自小在官場權謀里摸爬滾打的皇子們斗還是嫩了些。更何況,正如皇甫弋南所言,如此風浪,何止是太子一人掀起的?參與的人太多,每個人都存了一箭數(shù)雕之心,防不勝防。 但江憑闌此刻沒心思計算那些一箭數(shù)雕。神武帝坐山觀虎斗的目的何在,四、六皇子為什么暗地里支持太子起兵,又能在平定叛亂后得到什么,十一皇子是否也參與了今夜的陰謀……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暫時不想理會,她唯一能確信的也是最至關緊要的一點是:皇甫弋南有危險。 她面臨的困難也很清晰:她要出甫京,整座皇城卻被太子的兵馬徹底封死了,而她不可能坐等叛亂平息,因為所有參與到此事中的皇子以及九寰宮里的那位一定會不惜任何代價拖延時間,隔絕皇甫弋南與甫京的聯(lián)絡。 江憑闌暗暗匍匐在房檐,遠遠望見一隊奔來的百人兵馬,深吸一口氣,計算了一番后縱身躍下,悄無聲息地跟在了隊尾。 流水般的兵馬隊尾忽然多了一條形如鬼魅的影子,隊伍奔過一處轉角,她在最后那一人即將拐過去之前雷霆般抬手,匕首寒光一閃,那人似有所覺,即將回頭。 忽然有一雙手將她往回大力一拽,拽進了一道窄巷,與此同時捂住了她的嘴。她皺了皺眉,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常年訓練令她的身體在意識之前先一步作出防衛(wèi)的動作,她將手肘往后一推,腳踝一提勾住身后人,腰背猛一用力就要給他來個過肩摔。身后人卻幾乎與她同步動作,她推肘他擋死,她勾腳踝他滑步而過,她腰背用力他錮住她的肩頭。 江憑闌忽然不動了,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恍惚是很多很多年前,她半夜睡不著,纏著那人非要去練武場里過招。月光如水,將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鋪在水泥地上,他們貼得那么緊密,緊密到沒有一絲縫隙,卻毫無旖旎。 七歲的女孩跟著十四歲的少年認真地學功夫。 “你的手肘呢?” “這樣?” “對,然后是腳踝?!?/br> “這樣?” “沒錯,腰背用力,摔我?!?/br> “那你落地的時候當心??!” “放心?!?/br> “咦,怎么這么輕松就摔過去了,阿遷,你是不是讓著我了?” “小姐,我沒有?!?/br> “你說謊,你不許讓著我!再來!” 一晃很多年,她始終是那個執(zhí)拗地指責他故意讓著自己的少女,而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他沒有。 可是有些謊言總歸是要被揭穿的,就像現(xiàn)在,她用盡全力摔他,他卻紋絲不動。 江世遷知道她認出了自己,手上也便不再用力,輕輕放開她后作了個噓聲的動作。江憑闌從最初的驚訝里回過神來,是啊,他總有辦法找到她的,不論是從前,還是如今飄零異世。 只是今夜江世遷的現(xiàn)身,卻讓江憑闌略有些生氣。 她一路北上入皇甫,甘愿被神武帝牽制,淌這莫名其妙的渾水,都是為了救出他,帶他平安離開這里,所以這半年來,她命令他安心養(yǎng)傷,其余事一律不得過問,也不允許他再像以前那樣形影不離護衛(wèi)她。 他花了整整兩月有余才終于戒掉那些可怕的令人產生依賴性的止痛藥湯,不再一天到晚昏睡,有了說話的精神。約莫一個月前,他渾身上下的傷口和斷骨才勉強愈合恢復,得以下床。三天前,他才徹底脫離輪椅和拐杖,能夠自如行走。不過安分了三天,他就違背了她的命令。 此時已行至深巷,四面沒有兵馬,江憑闌狠狠一拳揍在前面人的腰窩,卻因為這個動作明顯感覺到他在異世這場禍事后的消瘦,她皺了皺眉,欲待沖出口的質問變成了詢問,低聲道:“你來干什么?” 江世遷回過頭來,表情一如往常古板而呆愣,似乎有些奇怪她問出這個問題的必要性,不假思索道:“保護小姐?!?/br> 人都來了,眼下指責也沒用,她白了他一眼,“回去再罰你?!?/br> 他極順從地點頭,就好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答:“是,小姐?!?/br> “剛才攔著我做什么?” “混入軍中借機出城是行不通的,我來的時候察看過了,城門那里連自己人都不放行,除非太子親臨?!?/br> 江憑闌也不奇怪他為何會知道她想做什么,有一種默契經年累月深入骨髓,不是身在其中的人無法想象。 她默了默,“那還有一個法子,只不過沒有根據,是我瞎猜的,不知行不行?!?/br> “什么法子?” “沈紇舟。” ☆、真假金羽令 不得不承認,勝利往往不屬于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人,反倒天馬行空處方有奇跡生。兩刻鐘后,當江憑闌無聲無息潛入尚書府,找到一個老熟人時,連她都對自己的智慧嘆為觀止。 不過,有些事情的確不是那么難猜的。 大半年前,她初來異世,客居杏城沈府時曾遭沈千金暗算,當時還以假身份作偽的皇甫弋南安排了一出戲,令其玩火自焚。當夜,沈老爺被殺害,沈府密道被炸毀,她和皇甫弋南九死一生,要不是這位沈千金在他們面前推演了一遍密道機關,可能當真小命不保。后來在普陽城天巖塔,因沈紇舟使詐,她與微生玦、皇甫弋南又遭爆炸危機,千鈞一發(fā)時聯(lián)想到沈府密道里的機關,以相同的法子解了圍。 將兩件事擺在一起,不難得出一個結論,沈紇舟與杏城沈家一定有極其密切的關系。相應的,沈紇舟也在后來猜測出喻南的真實身份,所以自打皇甫弋南歸京,這個掩人耳目多年,屬于四皇子幕僚的假身份就消失了。 江憑闌將閃著寒光的刀鋒抵在一張嚇得慘白的臉上,很親切地同這位老熟人打了個招呼:“沈千金,好久不見啊。” 沈書慈半倚在床榻邊咬著牙,渾身都在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默了半晌冷冷道:“賤人,你不會活著出去的?!?/br> 一旁的侍女似是害怕江憑闌一氣之下會毀了自家主子的容貌,提醒道:“小姐!” 沈書慈勉力偏了偏頭,“阿蘭,去叫人?!?/br> 侍女阿蘭看了一眼立在房門邊的男子,為難地咬緊了下唇。 “你是在給自己壯膽還是真傻?”江憑闌笑了笑,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喬裝,“沒有人知道我來了,我現(xiàn)在是尚書府的府兵,奉命保護沈小姐的安危。太子起兵造反,諸臣被急詔入宮,沈大人不在府中,外頭兵馬生亂,隨時可能危及您的性命。聽聞沈尚書府內藏密道,可通往甫京城外,還請小姐帶路,我將護送小姐離開。” “什么密道?我不知道!” 江憑闌無聲一笑,倘若不是在說到“密道”二字時,那位叫阿蘭的侍女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倒真有可能覺得自己猜錯了。 “看來,小姐不曉得的東西,有人曉得?!苯瓚{闌話未說完便暴起,對面人似早有預料,立刻疾步后撤,卻快不過她橫臂一抓。 阿蘭還想再躲,攀上攥著自己衣襟的那只手就要去錯江憑闌的骨。 江憑闌立刻松手,屈膝一頂,撞向對面人小腹。 沈書慈在看到那一招錯骨手時面露驚色,“阿蘭,你怎會我們沈家的功夫?” 阿蘭被江憑闌那一腳踹得頭暈眼花,悶哼一聲癱軟在地,似乎沒有力氣回答自家小姐的問題。 “我們也是老朋友了,阿蘭姑娘?!苯瓚{闌笑笑,晃了晃手中刀子,“想來你也是惜命之人,帶個路吧,就像當初在沈府那樣?!?/br> 她抬起頭來,抹去唇角的血漬,緩緩道:“好……” 江憑闌滿意地拎起地上的人,轉頭看向目瞪口呆的沈書慈,“我警告你,最好乖乖待在房里哪也別去,什么也別說。你應該清楚沈紇舟是什么人,也應該清楚密道的要緊,別自尋死路?!?/br> “砰”一聲,沈書慈絕望地癱軟下去,仿佛什么力氣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