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他的臉色依舊不好看,聲音也很疲憊,眼底卻隱隱浮出笑意來,好似將這屋子都照亮,“你是嫌我走得太久了?” 她剜他一眼,“少臭美。” “那你先回去,容我在外頭多避幾日災?!?/br> 江憑闌愣了一會才發(fā)覺自己是被他下了套,“皇甫弋南,你休想讓我一個人回去收拾爛攤子!” “倒真是很大的爛攤子,但也是不容錯過的良機,待歸京后看看能不能反將一軍,總不能太便宜了他們?!?/br> “他們?” 皇甫弋南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似的解釋起來,“太子意圖謀逆,可以他一人之能卻絕不會做出如此成績,有兩個人在幫他?!?/br> “是看似最不可能也最沒有理由這樣做的兩個人,”江憑闌笑得森涼,“老四和老六?!?/br> “沒錯。要說老四的動作,牽涉甚早,還記得當初沈家人在杏城私藏的火藥嗎?” 她恍然,“當時我就覺得奇怪了,這個時代雖然發(fā)明了火藥,應用卻還不廣泛,倘若真是到了連江湖名門都能隨隨便便弄到大量火藥的地步,那這大陸的版圖起碼還能再往北、往西延伸半個中國?!?/br> “中國?” “哦,”她一時口快,也沒顧忌到皇甫弋南是聽不懂的,解釋道,“就是再延伸一個半皇甫的大小?!?/br> “確實。”他點點頭,“而現(xiàn)實是,正規(guī)的軍用火藥由皇室嚴密把控,并且還不到普及的程度。沈家私藏的那批火藥,其實是老四預備拿來陷害太子謀逆的,而我當時以‘喻南’這個身份作為他的幕僚,也負責過其中部分事宜?!?/br> “我忽然記起冠禮那日曾在罪囚名單上見過的那位申氏,似乎是老六的人,犯了私販火藥的重罪,是不是也跟這事有關(guān)?” “沒錯?!彼鄣茁冻鲑澷p之意,“沈府那批火藥被你我二人搗毀后,陷害太子的計策自然打了水漂,老四發(fā)了飆,命沈紇舟徹查此事,我就使了些手段將禍水引到了老六那里。老四一面決意報復,一面也擔心陰謀敗露,便將這樁事情推給了申氏?!?/br> “這申氏可算當了個冤大頭,還有老六,誰不知申氏是他的人,想必經(jīng)那一事過后,神武帝也對他留了個心眼?!彼朊靼浊耙蚝蠊院笕滩蛔「锌澳愕故窍铝撕么笠槐P棋,雖遠在南國,卻以幕僚身份參與皇甫朝政,攪亂了一池子的水,將他們窩里弄得雞飛蛋打的,不知老四得知真相時有沒有氣得吐血?!?/br> “即便我以‘喻’姓‘南’名,他也想不到要去懷疑一個死人,怪得了誰?”他淡淡一笑,“我歸京后,老四與老六的關(guān)系有所緩和,這一次,他們二人聯(lián)手暗地里支持太子謀逆,當然,太子并不曉得是誰在幫他。他們很清楚太子成不了事,所以樂得助他自掘墳墓。而兵變當夜,二人又及時撤出全身而退,借兵出面替神武帝平反,不但無罪,還能撈得大功?!?/br> “扳倒太子是一,平反邀功是二,暗殺你則是三,一石三鳥,老四和老六好心計。” 皇甫弋南并不動怒,反倒笑得很平靜,“是,而神武帝之所以肯如此縱容他們在他眼皮子底下鬧,也在于這第三點。兵變之期定在八月十三,正是我將將歸京之時,甫京成了孤城一座,我的暗線被切斷,聯(lián)絡據(jù)點也被迫暴露了幾處,而我無奈被阻城外,這是殺我的最好時機。另外,即便沒能除掉我,這件事本身也對他,乃至整個皇甫都有益處?!?/br> 江憑闌想了一會,忽然眼睛一亮,“是了!嶺北動亂在即,皇甫好端端的要作出一副無力收束的姿態(tài)并不容易,而如今有了太子起兵造反,便造成了一種假象:一個連內(nèi)部宗室都管束不當?shù)膰?,對偌大一個省的動亂有心無力倒也說得過去,真真是迷惑了世人的眼睛。” 她的思路被點撥得開闊,繼續(xù)道,“不過,在我看來,神武帝更像是一擊必中之人,上回山神廟失利已經(jīng)是個教訓,他不會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再次出手。況且他既然決意將你捧上高位,借眾皇子之手對付你,就不應該再玩這種暗殺的小把戲。所以,三千儀仗護衛(wèi)隊不是出自他手,而是老六安排的,他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隨老六去罷了。老六雖與老四合作,二人卻絕非鐵板一塊,如此要緊的布置自然不會知會老四,而昨夜后來的那批殺手正是老四的人,這才給了你迷惑他們的機會。” 皇甫弋南微微側(cè)過身來,不近不遠地含笑看她,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鬢發(fā),“你倒是一點就通。” 兩人已有些時日未見,上一回同床更是半年前的事情,江憑闌不妨他突然如此親昵,不知怎么耳根子就紅了,還自覺十分有理地推了推他,“你過去點,大夏天的也不嫌熱得慌?!?/br> “都說小別勝新婚,我們這別后重逢還成了落難的鴛鴦,你不投懷送抱也便罷了,還要將我趕下床去?”他搖了搖頭,有意往外挪了一番,大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床沿外。 江憑闌惡狠狠盯著他,大有“你再挪啊你再繼續(xù)挪啊”的意思,眼看他真的挪了出去,只差一寸,不,只差半寸就要掉下去,身體反應向來快過大腦意志的人立刻伸手一拽,把他拽了回來。 皇甫弋南偏過頭來,難得笑得有些孩子氣,“原來你還是舍不得的?!?/br> 她咬咬牙,明知是上了當,卻也不曉得該如何同他理論,想來想去,可不就是看他臉色白成那樣舍不得他掉下去加重病情?只得憋著一股氣重重閉上了眼睛,“睡你的覺去!” ☆、大牛翠花 在聿城休整了小半日,江憑闌和皇甫弋南兩人喬裝一番,戴了易容,換了平常人家的衣裳,裝扮成一對進京尋親的兄妹,預備去渡口走水路。 這個設定是江憑闌想出來的,因為足夠老套,所以足夠可靠,她相信,北國各地每日都有上百對真真假假的兄妹進京尋親,這樣的身份一點也不引人注目。 然而,當她看見改完裝從屏風后邊走出來的皇甫弋南時,還是忍不住愁眉苦臉起來。那家伙分明戴著張相貌平平的假臉,穿了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淺杏色長衫,卻偏偏還是一身看著就很貴很值錢的氣質(zhì)。 她左瞧瞧,右瞧瞧,皺著眉上前幾步又退后幾步,饒是皇甫弋南這般淡定從容之人都忍不住不自在起來,“你在看什么?” 她也不答,二話不說就去擰他袖口,擰完袖口又擰衣襟,視他如無物般將整件長衫四處都擰巴了一番,也不管皇甫弋南的臉色有多黑多難看,大功告成似的拍拍手道:“看你氣質(zhì)太出眾,衣服揉皺點,緩沖緩沖?!?/br> 他搖著頭伸出手去,“別動?!闭f著將江憑闌高束的長發(fā)弄散了,挑挑揀揀了一支最不起眼的簪子,三兩下綰出一個俗氣不堪的發(fā)髻來,以襯她那身同樣俗氣不堪的湖綠色布裙,“你也緩沖緩沖,這樣丑一些?!?/br> 江憑闌大怒,“都說了兄妹,這是婦人髻!” 他淡淡瞥她一眼,“也沒說meimei不能嫁作人婦吧?” “已婚的meimei怎么可能跟哥哥一起進京尋親?” “可以是丈夫死了,meimei守了寡,也可以是meimei嫌丈夫不夠好,與哥哥私奔,再者,表兄妹成婚也未嘗不可?!?/br> 說不過某些人的江憑闌只得憋著口氣咬咬牙推開門,“大牛哥,您請。” 皇甫弋南神色平靜,甚至還微微含笑,“還是翠花meimei先?!?/br> …… 大牛哥和翠花妹cao著口不大標準的鄉(xiāng)音,背著兩只沉甸甸的包袱,揮著如雨的汗來到了聿城渡口。兩人都覺得自己一生至此活得氣質(zhì)出眾,今日之戲當數(shù)最違常。 “這位大哥,可有去甫京的船?” “二位是外地來的吧?”船夫揮揮手以示打發(fā),“這兩日去甫京的私船全停了,走不了啦!” 兩人十分驚訝地對視一眼,齊齊問出口:“這是為何?” “嘿喲,二位還真是孤陋寡聞,前天夜里太子造反,將京城攪得一團亂,上頭下了令,所有出入京城的船只、馬匹、車駕都得嚴格盤查,似乎是在尋什么可疑之人,咱們這些私船做的是小本生意,可不敢走這遭,萬一出了事,小命都得不保!二位若真要去甫京,”他一指遠處,“還是走那邊的官船吧?!?/br> 江憑闌笑得嗔怪,“大哥您就說笑吧,咱們鄉(xiāng)下小地方來的,哪坐得了官船,那都是要……要那個啥憑啥證的呀!大哥,您看咱們兄妹倆遠來也不容易,這不,今個八月十五,趕著進京過節(jié)去呢!這水路比陸路快,要是雇車去,咱們可就吃不上一頓好的啦!這樣,多給您些銀子,成不?” 她說罷伸出了三個指頭,示意給三倍的錢包船,那船夫聽了半晌,聽到最后才算有些松口的意思,囁嚅道:“二位當真是去尋親過節(jié)?” “那是自然了,對吧,大牛哥?”她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見皇甫弋南板著臉沒有開口的意思,訕訕解釋道,“我這哥哥最是小氣,一聽要加錢就鬧脾氣,有幾個錢子兒的都這樣,大哥您別見怪。” 船夫一聽“有幾個錢子兒”立刻展眉,樂呵呵道:“不見怪,不見怪,二位上來吧。” 兩人給了銀子,船夫剛解了繩,忽見一白袍男子背著個背簍朝這方向奔來,一路大喊:“等等,且等等!” 那船夫看江憑闌一眼,似乎有詢問的意思,她笑得和善,“不認識,不認識。這里熱,大哥快開船吧?!?/br> 船夫應一聲,剛準備開船,那男子卻已奔到近處,眼看著船要走,竟什么都不管地猛撲過來。江憑闌下意識要后撤,卻又想起自己眼下只是個鄉(xiāng)下婦人,只得生生停住。 下一瞬,那男子撲近,大有要直沖她懷的氣勢,虧得皇甫弋南將她一把拉過才沒被殃及。 她驚魂未定倒在皇甫弋南懷里,好一會沒緩過來。 那分明看上去斯斯文文行事卻與容貌大相徑庭的男子連句歉意都沒有,忽然“哎呀”一聲,又朝船尾猛撲過去,“我的何首烏!” 皇甫弋南垂眼看了看江憑闌,擔心方才動作過大牽扯到她傷口,低聲問:“沒事?” 她搖搖頭,神色仍有些發(fā)怔,似乎沒想到自己一世英名一身功夫險些敗給這初出茅廬的混小子,半晌才回過神從皇甫弋南懷里爬起來。剛要發(fā)怒,卻見那撿完何首烏的男子回過頭來,拂了拂袖,又理了理歪掉的帽子,拱手歉意道:“驚擾二位,實是抱歉,實是抱歉!” 江憑闌立即翠花上身,嘴一撇,“道歉有用的話,要我大牛哥做什么?” 皇甫弋南被嗆著,低咳幾聲,和善道:“我二人并不認識你,這位兄臺可是上錯了船?” 這是拐著彎趕人了,誰想那男子似乎被提醒著了,猛一拍腦袋,“多謝這位兄臺點撥,瞧我這記性!”又轉(zhuǎn)頭問船夫,“搖船大哥,這船可是去往京城的?” 船夫點點頭,又一指江憑闌,“不過船被這位客人包了,給不給你上,還得他們二人說了算。” “哎?我可不就是在船上了嗎?這船離那岸邊這么遠,跳不回去了啊?!?/br> 江憑闌將牙咬得咯咯響,“這位兄臺,我若沒記岔,你方才就是從那么遠的地方跳過來的。” “沒錯!”他眼睛一亮,“有道是,既來之則安之。又有道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二位,行個方便,交個朋友,我這實在是趕得慌,來不及等下班船了,這樣,你們給了船大哥多少銀子,我補你們多少?!闭f罷豪爽地掏了掏口袋,忽然眼睛一瞪,“哎呀,我錢袋子呢?” 江憑闌毫無同情,“這劇本夠庸俗?!?/br> 那男子似乎很有些憋屈,“這位姑娘,我看你也是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模樣,怎得出口如此惡毒?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如何能含血噴人?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 “船大哥,煩請開船,咱們趕時間?!?/br> 話說到一半被打斷的人也不惱,轉(zhuǎn)頭看向皇甫弋南,“還是這位兄臺心地好。兄臺,在下呂仲永,嶺北河下人士,交個朋友!”說罷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坐在了皇甫弋南的對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住了皇甫弋南的手,一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模樣。 江憑闌就差跳起來! 這小子做了什么?他握了皇甫弋南的手?別說握手了,皇甫弋南是個不允許生人靠近他周身一尺地的人好嗎? 她干咳幾聲,偏頭看皇甫弋南,見他神色明顯不豫卻因眼下身份特殊不得不強自忍耐,緩緩抽出手道:“幸會。”說罷便轉(zhuǎn)頭傾身借河水洗手去了。 江憑闌怕呂仲永尷尬,剛想打個圓場,卻見那小子兩只眼睛瞪得晶晶亮,“是極,是極!我也常告誡家里人,說病從口入,須勤洗手。一日以洗十八回為宜,餐前須洗手,飯后須洗手,小解后須洗一回手,大解后須洗兩回手……” 他說得滔滔不絕,絲毫沒注意到對面兩人的臉有多臭,非要將十八回細細數(shù)齊了才總結(jié)道:“是以,這位兄臺行止得體,并未有錯,仲永以為,我與兄臺情投意合,十分有緣?!?/br> 江憑闌、皇甫弋南:“……” “這位兄臺,你臉色似乎不大好看,在下略懂醫(yī)術(shù),可要替你把把脈?啊,還有這位姑娘,方才我聽見你咳嗽,可是感了風寒?莫道夏日炎炎便杜絕了風寒之癥,要說這個風寒啊……” 他關(guān)切地講了半天,卻并不見兩人有什么反應,又一拍自己腦袋,“瞧我這記性!怪不得二位不愿搭理我,我還未曾過問二位姓名,卻猶自滔滔不絕,實在失禮,失禮!敢問二位姓氏,年方,家在何處?” “牛。” “啊,簡而不繁,真是好姓氏。仲永今年二十三,二位看著都比我年輕,牛小弟,牛小妹,幸會幸會!” 誰是你小弟小妹? 江憑闌含淚望天,哪位大神高抬貴手,來給治治這話嘮? “姑娘,如今正值晌午,日頭毒得很,你這樣望天對眼睛很不好的。你看你,都被這日頭刺得流出淚來了,”說著拿出一帕整潔的方巾,“快擦擦?!?/br> 皇甫弋南低頭看了一眼,他捏著方巾的手不知怎得忽而一顫,咕噥道:“這大夏天的,怎得手心有點涼?” …… 江憑闌活了十九年,今日才算見識到何為真正三寸不爛之舌,她一度懷疑那小子說話不用舌頭,不然怎會能足足一個時辰一刻未停?無論她和皇甫弋南如何擺臉色,那人始終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她想硬的不成來軟的吧,拿了些糕點給他意圖堵堵他的嘴,他卻非要說夏日不宜吃這些,容易漲肚,又擺出醫(yī)書上的道理,搗鼓出他背簍里的藥草給兩人娓娓講解。 她臉上一個大寫加粗的絕望,覺得像皇甫弋南這種話少的真是人間天使。 忍無可忍的江憑闌進了船艙,在里頭悶了一個時辰才出來,這一出來,卻見呂仲永還在眉飛色舞地講話,而皇甫弋南立在遮陽棚子搭起的陰影里,遠遠望著后邊一艘大船。 她循著他目光看去,皺了皺眉,在他耳邊低聲道:“有問題?” 一旁的呂仲永卻是個耳力好的,聽見這一句立刻也跟著站了起來,“何處有問題?我方才講的化血祛瘀之法,是我自行研制而成,牛小妹若覺得不對,盡管同我說。這俗話講得好……” “是官船,”皇甫弋南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已將呂仲永當成布景,“一般的官船不會走這么窄的水路?!?/br> 他這邊話音剛落,船夫朝他們吆喝一聲,“三位,那邊的官船打了旗子,命我們靠岸讓行?!?/br> “那便靠岸歇歇吧,辛苦大哥。” 呂仲永聽了這話一腳一跳奔過去,瞪著眼睛瞧了半晌,奇怪道:“這官船是我們嶺北河下的式樣,怎會大老遠來這里,還走這么窄的水路?” 江憑闌和皇甫弋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同樣的意思,這個節(jié)骨眼來甫京的嶺北人士,想來是提前得知了嶺北將亂,準備逃難的。 幾人被迫靠岸下了船,眼看著那碩大的官船漸漸駛近。皇甫弋南的手靜靜擱在江憑闌身側(cè),看起來是閑適的模樣,但江憑闌曉得,那只手放在那里是為了能夠在變故發(fā)生的第一時間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