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咦,莫不是是北國風大,將朕的耳朵吹得不好使了?”他的語氣聽來愈發(fā)訝異,“王爺?shù)囊馑际恰c朕身后這三千藏龍軍一戰(zhàn)到底?難道陛下不是命你前來和談的?” 江世遷微微偏頭,看了一眼皇甫弋南,似乎也想知道他是預備應戰(zhàn)還是和談。 “陛下的意思,但凡利于我皇甫,不論戰(zhàn)與不戰(zhàn),都由本王全權決定?!?/br> “那朕便提醒你一句,朕的先鋒軍雖未必能攻下整座甫京城,卻足以將戰(zhàn)事延長至援軍到達。七十萬大乾生力軍眼下已在大昭北境嚴陣以待,只需王爺您一句應戰(zhàn),便可向京城來?!?/br> 微生玦的語氣聽來輕描淡寫,在場所有人的眉頭卻都皺了起來。眾所周知,大乾建國尚不足一月,一個新生的政權哪能經(jīng)得起如此大規(guī)模的征兵? 七十萬大軍,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完全是大乾眼下的傾國之力??!可以想見,如今的大乾境內(nèi)必然不剩一兵一卒。而這一場傾國相救,卻只是為了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 早在微生還未亡國之時便聽聞過皇三子的風流韻事,如今看來,這位破軍帝愛慕敵國王妃的傳言竟是不虛! 江憑闌聽見這話也愣了愣,霍然睜眼,仰起頭看向微生玦,一個略帶疑問的眼神,卻被他用食指輕輕彈了一記腦門,“睡覺。” 她一時竟不曉得該哭該笑,只得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啞著嗓子道:“太吵了,睡不著?!?/br> 微生玦不去看對面皇甫弋南的神色,垂著眼碎碎念道:“你這丫頭如今可比兩年前難搞多了,再忍一忍,乖?!彼f罷又抬起頭,“王爺,朕的耐心有限,還望早做決定。” 皇甫弋南微蹙的眉平展開來,“您該曉得,七十萬大軍朝甫京來的同時,大乾國內(nèi)必然戰(zhàn)力空虛,一旦消息走漏,大昭要想舉兵攻入,易如反掌?!?/br> 這是在威脅微生玦了。 他卻雷打不動,笑嘻嘻道:“朕當然曉得,大不了朕便與你皇甫拼個你死我活,讓大昭撿個大便宜回去唄!” “皇甫根基穩(wěn)固,未必就此衰弱,大乾政權新生,兵敗如山倒,不出三月,必要亡國?!?/br> 這是在分析時勢了。 微生玦卻還是油鹽不進,好似聽見什么好笑的話,“那就讓它亡去唄!” 江憑闌一聽這離譜的話,想起身后還有藏龍軍在,忍不住捶了微生玦一拳讓他有點分寸,他卻低下頭去,“老實點,我跟人談正事呢,你這么撩撥,我哪受得住?!?/br> 這一句聲音不低,聽得一眾禁衛(wèi)軍嘖嘖稱奇,目光都覷向皇甫弋南,卻見他神色不變,依舊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似乎被敵國皇帝抱著的不是自家王妃。不過他們也很快想明白了,王妃不仁,弒殺王爺生母,兩人夫妻情分哪里還會在?更何況,看王妃與破軍帝這副你儂我儂的模樣,王爺這綠帽怕是早便扣上了。 皇甫弋南含笑淡淡道:“您如此言辭,便不怕寒了身后一眾將士的心?” 眾人一聽,王爺定力也真是妙極,敢情是裝作沒聽見破軍帝的上一句話,而直接答了他的上上句。不過再轉(zhuǎn)過一個念頭,他們也就懂了,江山美人,可不是誰都像破軍帝這般抉擇的,寧王的心里眼里,怕從來都只有前者沒有后者。 “朕所言所行,從來無愧于心,既然王爺如此問了,朕便答你。家國仇恨于朕而言重不過她,朕要她,不要這天下。朕的江山誰愛要誰便拿去,你皇甫弋南要?那更好,正愁不知該送情敵什么回禮!” 他說得直白,有腦沒腦的全一股腦聽懂了。江憑闌大睜著眼,似乎還在消化微生玦這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一面忍不住偏過頭去看皇甫弋南的臉色。 她以為自己會看到不屑,看到譏諷,看到他面無表情毫無動容,卻不想這一回頭,她瞧見他長眉微蹙,目光幾不可察地閃了閃,隨即垂眼低低咳了起來。 所有的氣定神閑,所有的云淡風輕,終于在如此心神震動之下消失殆盡。 他以為他能做到,王府里那一句“射”,宮門前那一支箭,他一直做得很好,盡管無數(shù)次心潮狂涌,腥甜幾欲出口,他仍是強自掩藏了一切可能流露的心跡。 卻在聽見微生玦這番話時再無法抑制自己。 因為那人能輕描淡寫般說出口的答案,他沒法說出,那人能輕描淡寫般作出的抉擇,他沒法作出。 這一番話,敵得過萬箭穿心。 他一人千面,做“戲子”做了那么多年,卻在這一年的尾聲里,在這個凜冽的冬夜里,輸給了自己,或者說,輸給了那個女子。 他咳得那樣劇烈,以至身側(cè)親衛(wèi)隊里的李觀天和李乘風都忍不住打馬上前來,卻被他豎掌攔住。 江憑闌皺眉望著近乎狼狽的皇甫弋南,眼神里有疑惑,有不安,她忽然大力攥緊自己的手,狠狠撇過了頭。 微生玦低頭看她一眼,什么也沒說。 所有人都在等皇甫弋南下令,所有人都望著他微微彎曲的背脊。半晌,他重新支起了身子,沉聲說出幾個字:“退兵,放他們走?!?/br> 在大乾破軍帝如此勢在必行的言論里,無人會對“退兵”二字產(chǎn)生任何異議,包括江世遷。千氏族人忠于皇室,做一切有利于皇室的事,如今是非利害就擺在眼前,要殺江憑闌,就可能要賠上整個皇甫,那么,他只得選擇放棄。 兩軍各自轉(zhuǎn)身,流水般分散開去,一方向北,一方向南。南轅北轍里,所有人都像是永遠不會再回頭那般的堅定。 寒風凜冽,吹得人一雙眼生疼,江憑闌將腦袋死死埋進微生玦懷里,低低道:“好冷?!?/br> 微生玦不想戳穿她這個動作的真正含義,只將馬策得更快一些,稍稍俯下身替她擋去迎面來的風霜。 馬蹄聲那么響,她卻在這樣震耳欲聾的響動里聽見了一個人的低語。 他說,憑闌,你相信我嗎? 他說,但是,有一個人是不一樣的。 他說,因為她在這里,實在是一個……很要命的位置。 他說,所以,在那條路的盡頭,一定有她的位子,也只有她的位子,不管她來或不來,那個位子永遠都在。 可是這聲音那么輕,像是被歲月拋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尋不見了。 愛弋南,恨弋南。 愛亦難,恨亦難。 從今往后,于她而言,愛與恨,永無法再一刀斬斷。 作者有話要說: 送上大虐章一更,以及,終于暫時虐完了。另外,新坑開了預收,是篇甜寵養(yǎng)成文,講的皇太孫和國公府小姐青梅竹馬的故事。小天使們高抬貴手戳進去看看?。ū緱l廣告日后如若重復出現(xiàn)請多擔待)。 ☆、一紙休書 三個月后,初春,大乾都城南回。 明敞敞的皇宮寢殿大門前,一位須發(fā)蒼蒼的老者急得跺著腳來回踱步,抬頭看了一眼又一眼,似要將那“憑欄居”三個大字看出朵花來。剛見有人移門出來,他立即飛似的迎了上去,也不怕磕碎了這一身的老骨頭。 老人家苦著一張臉,“哎喲我的陛下呀,您可算是肯出來了!” 一身天青錦袍的人白對面人一眼,“相國大人,您瞧瞧自己這急吼吼的勁,哪有一國宰相的樣子?” 傅明玉低下頭看了看,自覺衣冠齊整,沒什么不合禮數(shù)的,至于言行舉止?呵,那還不是陛下這猴崽子給逼的! 當初,大乾定國建朝不過寥寥幾日,陛下拋下一句“拎七十萬大軍去大昭北境候著”便帶著三千藏龍軍一走了之了,害得他一夜間愁白了四十八根頭發(fā)。七十萬大軍,要他一個前微生尚書,現(xiàn)大乾宰相何處去尋? 好不容易湊巴湊巴給湊齊了吧,又聽說陛下人影一閃到了皇甫京城,嚇得他一夜間再白三十六根頭發(fā)。陛下年輕,后繼無人,這要有個三長兩短,大乾可怎么辦? 幸好陛下是平安回來了,跟皇甫的仗也沒打起來,可誰想,陛下從那之后再沒上過早朝,日日窩在這個憑欄居里,連奏折都是他這老頭子代為批閱,更別說什么國家大事朝廷紛爭了,陛下幾乎連過問不曾有。 他倒是過了把當皇帝的癮,還成天握著個沉甸甸的玉璽,可朝里的人都說什么來著?哦,說他篡權,說他謀逆,說他要折壽! 哎喲他的那個老天喂,實是冤枉,冤枉??! 那些個沒眼力見的,這哪是他想篡權,他想謀逆,分明是陛下昏庸! 對,昏庸!就是這個詞兒! 從前他將陛下當親孫兒看待,也一直很滿意陛下如此年輕有為,可今個兒他必須要語重心長地好好勸勸陛下了。 “陛下,老臣可真真是被您給逼急了喲!您瞧您,都快三月不上早朝了,日日沉迷女色,您可不知朝里人是如何在背后說三道四的!” 日日沉迷女色?微生玦撇撇嘴,他今年剛滿二十,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倒確實是很想日日沉迷女色的,可他有那個機會嗎? 他默了默,朗聲笑道:“朝里人如何說三道四朕倒是不知,朕只曉得,兵部尚書三日前上了書,說南方軍餉不夠了。吏部尚書昨日剛舉薦了十三位西南地方官,除了其中有兩位朕瞧著有些貪,其余都不錯,可以拎到朝里來充實充實那些個空缺的官員位子。” 傅明玉一雙烏溜溜的眼越瞪越大,瞠目結(jié)舌道:“陛……陛下,您都知道呀!” “朕不止知道這些,朕還曉得,禮部尚書七天前跟您吵了一架,您三句話將他氣得眉須倒豎,他還試圖跑來朕跟前哭訴,被阿瓷給趕了回去?!?/br> 老人家頓覺自己誤會了陛下,眼眶一紅,“陛下,您在微生時便總愛藏拙,如今您是國君了,怎得還如此作為?” “傅爺爺,您看,大乾政權新立,第一要務便是用人,可用人卻不能隨便用,須得好好看清楚了。先前為了填補朝中官職空缺,一股腦招了一大批官員來,可這些官員卻不都是可用之人。一來,朕近日里確實有事要忙,二來,剛巧也趁此機會整頓整頓。您說的那些個將朕罵得狗血淋頭的,朕都替他們安排好了升官的位子。至于那些阿諛奉承的,改明兒您就將他們通通撤了趕回老家去!” 傅明玉一張紅潤光澤的臉頓時更加紅潤光澤了,被那一聲“傅爺爺”哄得真真高興,連著三個月來受的非議和委屈都似乎被趕跑了,“陛下明鑒!” 他說完這一句便瞧起陛下的面容來,眼見得陛下三個月來瘦了一圈又一圈,看這臉色都憔悴了好幾分,其實陛下也是很可憐的。 約莫兩月多前,陛下一意孤行將皇甫那位寧王妃帶回了宮里,一開始,朝中上下都是反對的聲音。日日有人上書,明里暗里逼著陛下將人給送回去。說是一來影響了風氣,二來,這敵國的王妃終歸是個禍害,指不定哪天人家寧王便要帶兵打到大乾來。 更何況,早在微生還未亡國時,知微閣便預言那是個妖女,惠文帝也曾親下千金令意圖斬草除根。如今將這么個危險的人物擱在陛下的寢宮里,誰知什么時候會咬陛下一口?陛下難道忘了,當年他可被這妖女當成人質(zhì)劫走過? 這么連著上了好幾日的書,陛下大發(fā)雷霆,始終不肯松口,擺明了將人藏在這憑欄居里,外三層里三層地照看了起來。 官員大臣們還想繼續(xù)逼迫,卻忽然聽見一個驚天大消息從北國傳來。 皇甫那位寧王寫了封休書,將寧王妃給休了,稱她如何如何陰毒,如何如何不仁。更重要的是,寧王居然說,這寧王妃是大乾破軍帝派去的內(nèi)jian,她爬上正四品掌院的位子,擬了嶺北草案,一手主導了嶺北戰(zhàn)事,為的是與大乾破軍帝里應外合,趁機拿下大昭半壁江山。 那封休書雖不過寥寥百字,卻句句犀利,字字珠璣,列舉了寧王妃的種種罪證,更是將嶺北戰(zhàn)事的始末講了個通透,言辭之錚錚足可與當年大順昭告天下的討伐檄文相媲美。 世人都不禁唏噓起來,古往今來,能將休書寫得這般厲害,又廣而告之的,恐怕也就只有皇甫寧王一人了。 這得多大仇,多大怨??! 不過也對,畢竟這女子欺騙了寧王的感情,又弒殺了他的生母,還被敵國皇帝當著自己的面給風風光光救走了,天底下哪個男人受得了這般屈辱? 大乾上下這才明白了陛下為何肯傾國相救這位敵國的王妃,也了解了她為陛下作出的犧牲。畢竟說起來,沒有寧王妃,也就沒有如今的大乾,朝中官員們因此都噤了聲,再沒逼迫陛下將人送回去過。甚至還有幾名原先在微生朝廷當差的老臣感動得稀里嘩啦,稱等寧王妃病好了,一定要親自拜謝她。 也有人暗暗思忖,大乾的皇后之位大約是有著落了,這皇后雖是不潔之身,可就單憑她的功績,也無人敢說一個不是,況且,陛下確實該充實后宮了。 寧王妃的名聲就這樣一夕之間傳遍了三國。有人罵她,說她不守婦道,不懂廉恥,勾引了一國親王不夠,還與他國皇帝有染,真真是不要臉。也有人捧她,說她忍辱負重,對大乾破軍帝一往情深,一個女子能做到如此,那可真是了不起。 傅明玉腦子一拐彎,想到了這些個糟心的事,也不再語重心長了,擔憂道:“陛下,您保重龍體,寧王妃……”他說到這里頓了頓,覺得這稱呼不對,可一時也不知該叫什么好,只得稀里糊涂混了過去,“總會好起來的?!?/br> 微生玦斂了神色,不再嬉笑,“上回差你去尋的人可有接來?” 老人家見陛下嚴肅起來了,趕忙正經(jīng)點頭,“回稟陛下,約莫明日便能到?!?/br> “到了以后不必循禮,直接連人帶馬車請到憑欄居來,那老頭脾氣古怪,千萬好生招呼?!?/br> “臣遵旨?!?/br> “好了,”微生玦又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朕要回里頭去了,憑闌何日好了,朕便何日回朝,叫宮里頭的太醫(yī)們都盡點心?!?/br> 傅明玉應一聲,抬起頭望著陛下的背影抹了把辛酸淚。 微生玦移門回去,濃郁的藥味霎時撲鼻,他倒也習慣,眉頭都沒皺一皺,踱到了床榻邊。 床上的人靜靜躺著,手腳都很安分,或許是□□分了,顯得一點生氣都沒有。她的眉微微蹙著,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單從指骨便瞧得出來,這女子已瘦得只剩了皮包骨頭。 侍應在旁的柳瓷和商陸對視一眼,都給彼此使了個眼色,似乎在示意對方先開口。微生玦一偏頭就看見擠眉弄眼的兩人,瞪她們一眼,“說?!?/br> 這一眼雖是瞪了兩個人,不過柳瓷知道,商陸畢竟身份有點特殊,這種苦命的活還得自己來做。 她于是清了清嗓,“主子,也沒什么,就是您走開那會,憑闌又說夢話了。” 微生玦不問也知道她說的是什么夢話,摸了摸下巴頗有些滿意道:“這丫頭總挑我不在的時候叫皇甫弋南名字,倒還挺照顧我感受?!?/br> 柳瓷和商陸面面相覷,各嘆一聲氣,都不說話了。 算起來,江憑闌已經(jīng)接連睡了三個月了。當初在甫京,微生玦救回重傷的她,給她喂了一顆藥。那是柳家專門治愈內(nèi)傷的靈丹,若不是及時給她吃了,她怕是根本不能活著回到大乾??赡撬巺s也是有弊端的,因藥效霸道,不令服用者沉沉睡去便不能暢通筋脈,反倒愈加灼肺傷腑,微生玦只得連日點她睡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