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跪天階 七日后,大乾都城南回。憑欄居里,好端端睡著的人毫無征兆地自床榻上猛然坐起,驚得守在殿內(nèi)的商陸和呂仲永手一抖,一個掉了湯匙,一個掉了銀針囊袋。 兩人張著嘴對看一眼,異口同聲道:“憑闌,你醒了!”然后狼撲向她。 江憑闌神情呆滯地抓著被角喘著粗氣,似乎還未回過神來,好一會才找回了些零星的記憶,“我怎么回來的,皇甫弋南呢?” 呂仲永立即笑呵呵看向商陸,“商姑娘,我賭贏了,銀錢拿來吧。” 商陸憤憤瞪他一眼,丟給他一個錢袋子,也不好意思提自己拿江憑闌醒來第一句問話與呂仲永打賭的事,看向一頭霧水的人解釋道:“憑闌,是陛下將你與殿下從西厥接回來的,陛下尋到你們的時候,你們都在雨里泡了一日夜了。這一路回程你一連燒了好幾日,一直昏昏沉沉的,昨夜到南回方才退了燒?!彼f到這里頓了頓,“至于殿下的情況,我與呂先生也不清楚,陛下將他安置在密殿,不讓旁人進。但看何先生日日往那里頭去的樣子,想來應是有把握救回來的。” 江憑闌將她口中的信息在腦子里過了幾遍,方才回想起來事情的經(jīng)過。當夜皇甫弋南暈得太沉,她倒是能勉強背著他走,卻感覺他身子骨越來越?jīng)?,怕他中了沈紇舟的毒招,也不敢耽誤,就在山澗里給他輸起內(nèi)力來。 哪知她自己那身子也是一波未愈一波又起的,心急如焚之下更亂了內(nèi)息,不久便跟著暈了過去。 她揉了揉太陽xue,想自己大概真是被燒壞了,好一會才又問:“微生如何得知西厥的事,瓊公主平安回都了嗎?” 商陸撇撇嘴,看了得意洋洋的呂仲永一眼。她賭的可不就是這個嘛。尚在西厥的時候,憑闌將所有的人手包括狂藥和騎兵隊都支去接應了她與瓊公主,并命所有人趕在西厥大亂前及早撤離,她還以為,憑闌醒來第一句必然是問瓊公主的安危的。 “瓊公主比你還早回到都城,狂藥前輩領著咱們的人手和那支騎兵隊在西厥打了個迂回戰(zhàn),李乘風和李觀天,還有殿下的其余人手就趁機救出了瓊公主。至于陛下,我想,他是早便猜到了你的計劃,因而不放心,忙著處理完朝里的事,沒比你晚多久也趕去了西厥?!?/br> 江憑闌點點頭,隨即又皺起眉,“聽你這意思,你和狂藥是與皇甫弋南合作了,才救出的瓊公主?”她說著又瞥一眼呂仲永,“他究竟買通了我身邊多少人?” 呂仲永被那眼神瞧得瘆得慌,慌忙擺手搖頭,“憑闌,我可沒有被買通!” 商陸也急聲道:“憑闌,你別誤會……” “好了?!彼驍嗨麄z,“難怪這兩年我看你倆總眉來眼去的,還道是互相瞧對了眼,原是背著我偷換了主子?!?/br> 她說罷披起衣裳下床,呂仲永忙上前阻攔道:“憑闌,你身上還有余毒未清,還是先躺著讓我診了脈再說。” “我這都躺了七日了,你還沒給我解毒?”她不耐地看他一眼,“我看你這太醫(yī)院院判也做膩了,不如回皇甫當差去?” 呂仲永苦起臉來,“憑闌,赤蠡粉這毒物會依照人的身子狀況改變癥狀,前些日子你一直燒著,我實在沒法確診,自然也不能胡亂下藥?!?/br> 江憑闌將手遞出去,“要診就快。” 呂仲永只得憋屈地伸出手去替他診脈,又趕在她沒耐性前迅速松手道:“這毒物頑固,的確有些麻煩,不過眼下宮里頭安全無虞,沒有旁的毒物催發(fā),它也掀不起什么風浪來,待我研究幾日……” 江憑闌的耐性只夠聽他這話嘮說到這里,她揮揮手打發(fā)他,仿佛解的不是自己的毒似的,“行了,你去研究吧?!闭f罷大步朝殿門走去。 恰這時,殿門口急匆匆跑進來一個人,正是柳瓷,“呂先生,情況緊急不容細說,陛下宣您即刻去密殿!” 她人未到聲先至,拐過一個彎才看見江憑闌站在里頭,腳步登時滯在了原地。 江憑闌蹙起眉吩咐,“呂仲永,你先去。” 他自然猜到是什么事,忙急著應聲走了。柳瓷卻是被扣在了殿內(nèi),支支吾吾道:“憑闌你醒了……那個,密殿沒什么事,你先歇著吧!” 她這謊撒得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江憑闌一挑眉,“是你老實交代,還是我親自去看?” 柳瓷沒了法子,吐吐舌頭道:“那我就直說了。當年寧王還是璟太子的時候,主子為試探他的病情,曾請何先生替他診過一次脈。何先生行醫(yī)多年,從未見過如此毒癥,因而頗感興趣,在那之后便一直對此病灶有所研究,說來也有五個多年頭了,自然是有成效的。此番,主子就是請了何先生去救的寧王。原本倒是好端端的,只是方才何先生不知怎得猜到了寧王的身份,忽然就說什么也不救了?!彼f到這里頓了頓,“憑闌,你也知道這杏城何老跟甫京何老的淵源瓜葛,寧王是甫京何老視如親孫的人,咱們這位何先生自然心有芥蒂了?!?/br> 江憑闌聞言也就明白了究竟,也來不及細問別的,“皇甫弋南這會什么情況?” 柳瓷的神色頗有些為難,憋了會才道:“從西厥回來就沒醒轉過,眼下拔毒拔到一半忽然停了……”想也知道該是個什么情形了。 她話未說完,眼前的人忽然一閃不見,待回過頭朝外望去,哪里還有江憑闌的蹤影。 江憑闌連閃數(shù)幾十丈,也沒瞧著眼前腳下,“嘭”一下就撞著了剛從密殿出來的微生玦。 他看起來疲憊得很,似乎這幾日大過cao勞,因而氣色不佳,卻在見著江憑闌的一瞬忍不住露出笑意來。 這兩年來,她內(nèi)里的情緒幾乎從不外露,總見她愈發(fā)冷靜,愈發(fā)沉穩(wěn),也愈發(fā)不像個人。他是多久沒看見她這么莽莽撞撞了,竟一剎覺得歡喜,哪怕曉得她所為何人。 江憑闌抬頭看見來人,不知何故一時語塞,張了張嘴卻沒能問出話來,最后叫了一聲:“微生?!?/br> 微生玦松開扶著她肩膀的手,笑得爽朗,“去了趟西厥想我了,這是來投懷送抱的?” 她有些不自然地笑笑,目光卻狀似不經(jīng)意掠過他身后昏暗的密殿。 微生玦看一眼她眼底的焦色,笑著解釋道:“呂先生方才進去,眼下約莫在里頭施針?!?/br> 江憑闌點點頭,張了張嘴,又一次將想問的話咽了回去,與慣常行事不同,看神色難得有幾分躊躇。 微生玦卻像知道她要問什么似的,不等她開口便答:“憑闌,天命未可知,不如盡人事?!?/br> 她聞言默了默,“何先生人在哪?” 他一努下巴指了個方向,“往醫(yī)署去了?!?/br> 她點點頭,“謝謝你,微生?!闭f罷轉身朝那方向疾奔了出去。 喘著粗氣剛趕過來的柳瓷瞠目看著再度一閃不見的人,似乎驚訝于江憑闌余毒未清大病初愈竟有這等速度,訝異問:“主子,憑闌去做什么了?” 微生玦彎了彎嘴角,負手瞧著那向道:“盡人事?!?/br> …… 南回春來多過云雨,方才晴明的天覆了一層軟實的云,忽而“噼里啪啦”落起雨來。江憑闌眼看著何涼沉的轎子入了太醫(yī)署,差一步?jīng)]能追上,反倒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澆了一身。 醫(yī)署門口立著的守值人一看是攝政王,立刻就要下階來送油傘,卻被滿臉戾氣的江憑闌揮揮手打發(fā)了。 然后,他們看到了十分驚世駭俗的一幕。 只見他們素來高嶺之花般的攝政王忽然一掀袍子,在天階下邊跪下了。膽子小的差點身子一晃栽倒,隨即趕緊慌手慌腳避開了醫(yī)署的正門。 這一跪,他們這些小人物可受不起啊! 江憑闌一跪后并不停歇,起身抬步上一階,再一掀袍子跪下。繼而是清脆響亮的“嘭”一聲響,磕下一個頭。 不明真相的守值人要去阻攔,被江憑闌抬頭時的一個眼刀子給嚇得魂飛魄散。 江憑闌再起身,再掀袍,再跪下,再磕頭。 守值人站不住了,一溜煙奔進醫(yī)署,打算去叫主事人。呂先生不在醫(yī)署,只得尋何先生出來了! 天階一百零八級,頭頂是急驟過云雨,江憑闌穩(wěn)著步子一點點往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額間很快被這石板磨礪得殷紅,過不一會便淌下血來。 血順著她的鼻梁骨往下,又被雨打得四散開去,她的眼睛很快模糊得無法視物。 “嘭”,“嘭”,“嘭”。夾雜在急雨里的這一下下清脆利落的響動敲打在所有人的心底,每響一聲都叫人渾身大顫一下,直跟著揪起心來。 除了何涼沉,沒人曉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沒人敢吱聲詢問。 蜿蜒了一路的鮮血很快被急雨沖刷干凈,卻又有新血流淌下來繼續(xù)蜿蜒。一道一道猙獰可怖。 守值人嚇得一動不敢動,如“站”針氈似的渾身緊繃在那里,心里一面奇怪,平日一會便止的過云雨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這么久了還不歇。想到這里卻又覺得實在無甚可奇怪的,陛下心尖上的人都來跪醫(yī)署了,難不成還有比這更荒誕的嗎? 足足一百零七聲過后,何涼沉終于肯從里頭走出,立在了醫(yī)署朱紅正門的門檻前。他沉默地看著那女子跪完最后一級天階,磕完最后一個響頭,抬起一張早已血水模糊的臉,向他微微一笑,無聲比了一句口型。 她說,請救皇甫弋南。 ☆、醒轉 剛從鬼門關溜完彎子的攝政王又躺回了她的床榻。 江憑闌睜開眼的時候,看微生玦坐在她塌子邊,似乎在瞧什么公文,見她醒了就笑起來,一如往常地問她:“餓不餓?” 她在醫(yī)署門前暈了過去,這會已是戍時了,先前又因昏睡多日,也沒用過什么正經(jīng)吃食,當然餓了。 她點點頭,啞著嗓子道:“你呢,吃過了嗎?” 微生玦吩咐宮人去拿飯菜,完了手一攏合上了公文,“憑闌,你這一醒來就關心我吃沒吃飽,密殿里躺著的那個要是曉得了,好不容易救回來怕也得再被酸死?!?/br> 江憑闌默了默,笑著別過頭去。她問不出口的話,他總能變著法子答她。 江憑闌悄悄吁出一口氣,隨即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又摸了摸纏著一圈白紗的腦門,“淋了點雨也能暈,阿瓷是不是嘲笑我了?” “是啊,說了你半天,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蔽⑸i說著站起身來,“我還有些事得處置,就沒工夫陪你吃了,飯食不夠再叫人添?!?/br> 她點點頭,“好,你忙?!?/br> 微生玦轉身走開幾步,忽然又停下來回過頭去,“憑闌,你還記得當初我送到甫京的第一封信嗎?” 江憑闌稍稍一愣,隨即道:“記得?!币运沁^目不忘的功夫,哪有什么是記不得的。 “好?!蔽⑸i點點頭,這回是當真出了殿門。 她皺著眉躺在床榻上細細回想那封信的內(nèi)容,直到想明白微生玦為何要提及此事。 在那封信的結尾,有這樣一句話:“順帶也替我謝謝皇甫弋南吧,不論他是出于何故如此,他放過我這一次,來日我也必將放過他一次?!?/br> 他放過我這一次,來日我也必將放過他一次。 她眨眨眼,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道:“謝謝?!?/br> …… 微生玦前腳剛出殿門,后腳就有人從拐角處出來,跟上了他的步子。正是聽了半天墻角的柳瓷。 “我說主子啊,我看您閑得很,哪有什么要緊事得處置?這人沒醒的時候,您倒是守得屁股都不肯挪一挪,可人一醒就落荒而逃了,您說您慫不慫?” 普天之下怕也就只這么一個下屬敢這樣跟堂堂一國帝王說話了,微生玦聞言眉毛倒豎,“你皮癢了?皮癢了就出趟差,甫京最近可不太平,不如你替我去瞧瞧?” 柳瓷立刻作閉嘴狀。就眼下甫京那天雷勾地火的形勢,她才不去送命。 好一會后,她才敢重新開口說話:“主子,您方才跟憑闌提那封信做什么?” 微生玦默了默,想起今日兩次見到江憑闌,從她眼底看到的躊躇、為難、焦灼,想起這些從前不論生出何等事端都無法從她臉上瞧見的神色,隨即答道:“她呢,這是在乎你主子我?;矢鲜鞘裁慈耍渴侵率刮椅⑸鰢?,致使我皇室滿門親族弟兄慘死的生死大仇,我非但不挑這絕佳的時候殺他,反倒還救他,豈不做了微生王朝的千古罪人?” 柳瓷撇撇嘴,“原來您還知道這個,我還道您為了憑闌,連家國大義都不要了。” “所以呢,我得解釋給她聽,我不是為了她才救的皇甫弋南,只是在還當年的恩情。否則瞧她那問不敢問的憋屈樣,我心里能好受?” 柳瓷翻個白眼,“人家當年不殺您,那是留著您去跟神武帝斗的,您現(xiàn)在不殺他,是打算留著他回甫京登基稱帝?” “那也沒什么不好的,他當年不趁我之危,我如今也不趁他之危。等他爬上那個位子,跟我平起平坐了,咱們再新賬舊賬一起算,算得光明正大,算得一干二凈?!?/br> “好好好,”柳瓷覷他一眼,“下次再要碰上這種情形,您有本事就別救,最好還親手磨刀霍霍,然后再眼睜睜看著憑闌左右腳打架吧!” “哎,我說你!”微生玦抬手就給她送去一記板栗,“哪壺不開提哪壺!” …… 半月后。 清早,尚且昏暗到要依靠燭光襯亮的密殿里響著一聲又一聲低而勻稱的呼吸,仔細聽來卻是兩個人的。稍過一會,其中一人的氣息稍稍頓了頓,床榻上昏睡了足足二十余日的人睜開眼來。很快,伏在床榻邊的另一人似有所覺,猛然驚醒,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