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云看著小鬼認真在紙上寫配方，一串又一串化學(xué)公式，坐得無聊：“你不問我為什么在現(xiàn)在讓你仿它？”

    “怕問錯了，你會走人?！?/br>
    “……”

    張松知道老板有不能碰的禁區(qū)，比方說鼻子，比方說雅舍的張文山。不小心撞上其中一樣，可能就會觸發(fā)離家出走的隱藏副本。張文山是個死xue已經(jīng)知道了，關(guān)鍵不知道其他禁區(qū)觸發(fā)條件，所以學(xué)乖了，選擇不問。

    肖重云非常頭痛。

    “我不會拖欠你工資的，你晚上回學(xué)校睡吧。”他跟小鬼談判，“把地鋪打在房門口太不好了，每次半夜上廁所都要從你身上跨過去。我老胳膊老腿的，不小心踩到祖國花朵多罪惡?！?/br>
    張松專心鑒香，沒有理他。

    肖重云沒有辦法，只能試著活動自己嗅覺，試圖從紛繁復(fù)雜的香氣中，找到空氣中彌散的那一點rou桂香。

    他還自己鼻子正常的時候，站在自然清新的空氣中，閉上眼睛，知道當天花園里有哪些花開放了。走進書房時，能聞到實木書案經(jīng)年沉香，觸摸杯盞，甚至能感受到上一杯咖啡隱隱卓卓的余香。

    如果沒有幻嗅就好了。

    當初小鬼曾經(jīng)直白的問過他，他的鼻子到底怎么回事。

    肖重云不是完全聞不到，而是總是被一些虛幻的氣味包圍著，以至于無法分某種氣息是清真實還是虛幻。

    現(xiàn)在他鼻子里充斥著的淡玫瑰香，不管怎么努力，都聞不到golden day的影子。

    肖重云知道這種玫瑰香一定來源于自己過去的嗅覺記憶儲備，在當初的黑暗禁閉中，為了熬過難捱時間，他榨干記憶，把虛幻當做真實，終于自食其果了。

    白費半天力氣，一無所獲，非常疲憊的肖老板檢閱自己學(xué)生的作業(yè)，拿筆改了兩個地方：“去調(diào)香室試調(diào)一下，如果不像，看我這樣改會不會香氣更貼近。明清堂的調(diào)香師風(fēng)格比較清淡婉約，你下手略重了?！?/br>
    三天之內(nèi)肖重云又把rou桂香的配方改了兩次，直到最后，張松給出的判斷是完全一致。

    三天之中只有一次，他運氣好，從幻覺的焦糊味里嗅到了一點香水味。之后的指導(dǎo)，完全基于那次的嗅覺記憶。配方表出來之后，他把張松叫過來，讓他帶資料和小樣直接去lotus交給周天皓。

    “猜猜我為什么讓你仿這款香？”

    肖重云星星眼望著學(xué)生，心想你不要有顧慮，快猜啊快猜，快問我為什么啊問我為什么啊，再不說老子就憋出內(nèi)傷了！

    “為什么？”小鬼心不在焉。

    “你知道為什么這次抄襲風(fēng)波中明清堂始終按兵不動嗎？因為他們設(shè)在lotus中的內(nèi)鬼，正在試圖把lotus抄襲的證據(jù)弄到手。明清堂的想法是等證據(jù)到手，香水上市，鐵證如山，那時才會有好戲看。它大概不知道，上次自己偷配方的事情已經(jīng)爆出來了，這回不過是專門演出來給它看的戲。‘抄襲證據(jù)’現(xiàn)在就在你手里，等你給了周老板，他會讓人24小時暗中盯著資料，一旦對方出手立刻抓人。到時候到底是誰因為竊取機密上法庭，就不好說了?！毙ぶ卦普Z重心長，“所以說，調(diào)制香水，心正，香氣才純凈清正。像明清堂那種長期走非主流妖風(fēng)路線作品的，沒什么前途?！?/br>
    ……

    嘮叨期間，小鬼已經(jīng)走到店門口了。

    肖重云哀嘆，自己之所以選擇留下來，是想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死命推不爭氣學(xué)生一把。大概小鬼短期都不會明白，老子最近讓他做的事情的意義。

    日。

    結(jié)果張松走了兩步，又折回來，看著他。

    “怎么了，沒帶公交卡？”

    “不要趁我出門的時候偷偷走掉?！碧鞖庥悬c冷，張松眼睛里濕潤感不知道是凍出來的，還是怎樣的，看起來像一只將要被主人拋棄小狗，瞬間讓人心生愛憐，“老師?！?/br>
    肖重云摸摸鼻子。

    畢竟張松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青澀學(xué)生一只，第一次參加香水新人秀，毫無經(jīng)驗，又得罪了其中一位評委，要是自己現(xiàn)在走，確實讓他沒有依賴感。

    他想著怎么樣安慰安慰小鬼，剛想開口，面前已經(jīng)沒人。

    走了……

    夠快……

    年輕人就是好。

    這件事落幕得非?？?，一周以后，lotus就在研發(fā)部調(diào)香室里抓到一名調(diào)香師助理。這名助理深夜正在將被復(fù)制鑰匙打開保險柜里，“喜悅”的資料拍照發(fā)送，燈突然雪亮雪亮，照出一屋子保安和監(jiān)控。

    屆時該助理還試圖談判：“不錯，我就是拿了別家公司的錢臥底。剛才我發(fā)過去的資料上還有明清堂的名字，你們確實盜竊機密證據(jù)坐實了，不如和我老板談?wù)劮盼一厝ィ僮肪恳稽c？”

    保安前面站著一位穿睡衣，端著咖啡杯，打哈欠的男人。

    蘇藍打了一個大哈欠：“你來過我工作室，聞了我放在桌上的小樣，發(fā)現(xiàn)其中一款非常難以模仿的香氣和golden day一模一樣，又聽到了我拿到明清堂內(nèi)部機密的傳言，是不是？還經(jīng)過摸索，知道證據(jù)放在這個保險箱里，是嗎？”

    他沉痛地看了一眼不起眼小助理：“但是我告訴，那款rou桂香配方來源可和明清堂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倒是我之前，曾經(jīng)丟過一款香水，不知怎么就在你老板那里發(fā)售了?！?/br>
    找出內(nèi)鬼很重要。

    內(nèi)患不除，你就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秘密，正在被競爭對手所掌握。

    至于對找出來的內(nèi)鬼處罰方式，怎樣和對方老板談判取得最大利益，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方法，肖重云就沒有興趣了，他只知道最后兩家沒有鬧上法庭。

    江湖傳言說，明清堂老板錢深半夜接到內(nèi)線情報，大喜起床，把資料在電腦上放大，發(fā)現(xiàn)除了格式排版產(chǎn)生的錯覺之外和golden day配方?jīng)]有一毛錢關(guān)系。最后一段還是句問候語：“老錢啊，作為朋友，其實我不介意你抄襲我的英俊帥氣臉，蘇藍的配方就算了嘛。提早祝新年快樂?！芴祓??！?/br>
    錢深差點把筆記本摔地上分兩半：“cao，我們只是穿衣品味類似！”

    不久“喜悅”低調(diào)上市了，沒有涉及侵權(quán)的配方，和“golden day”香調(diào)雖然相近，但是風(fēng)格迥然不同。

    就好像同一色系的布料，經(jīng)過不同人的剪裁，最終成為晚禮服和桌布的區(qū)別。

    當然沒有那么夸張。

    因為“喜悅”的作者署名是張松。

    “那不是你指導(dǎo)我做的練習(xí)作品嗎？！說是‘以lotus即將上市的新品為題練手玩玩……’”小朋友還嫩了點，沒有心理準備，把雜志上的廣告指給他看。

    肖重云正在用慢得要死的臺式電腦下毛片，心情很好：“不用你的作品，我干嘛答應(yīng)幫周天皓仿香？”

    廣告其實很小，lotus宣傳主打香水時買了整版廣告，在角落里有汽水瓶蓋那么大的地方，放了喜悅的照片?；旧现皇堑驼{(diào)順便宣傳。

    “生產(chǎn)量很小啦，因為本來就是帶著目的性演戲一樣做的香水，風(fēng)險很大?！毙ぶ卦泼嗣W(xué)生的頭，“想象正中間廣告圖一樣風(fēng)光的話，還得繼續(xù)努力。”

    迅雷不給力，不幸死機了，整個電腦藍屏。

    “我人生中只遇到過三次下毛片藍屏的時候?！毙ぶ卦苹貞?，“一次是在南洋老宅，遠房的一個小meimei跟著長輩來我家做客，叫我下樓接待。一次是在格拉斯單身宿舍，還是那個遠房小meimei，她突然空降格拉斯直接推門進了我房間，嚇死爹了幸好藍屏了。最后一次就是現(xiàn)在?！?/br>
    手機響了，短信進來。

    肖老板拿起來看了兩分鐘，痛苦地閉上眼睛：“還是她?！?/br>
    肖重云換過很多電話號碼，但是每一次，都把新號碼短信給過程鳶。他們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但是總希望這個在雅舍的小meimei，一直有自己聯(lián)系方式的話。社會上壞人多，萬一有一天她需要自己幫忙呢？

    程鳶這次發(fā)短信來，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無助的孩子

    “重云哥哥，不知道你在哪里，會不會回我短信，我接到公司的宣傳任務(wù)，要模仿嬌蘭1906年的‘憂郁’?？墒俏易霾坏??！?/br>
    第二條短信隨即進來。

    是張文山。

    “親愛的弟弟，小鳶meimei說她做不到‘憂郁’，怎么辦？”

    第13章 舊友

    肖重云的第一印象是，程鳶不可能仿不出“憂郁”。

    因為“憂郁”最初問世是在1912年，至今百年間，它的每一絲香氛，都已經(jīng)被后輩們精密研究過了，樣品進過無數(shù)次離心機，從總體氣味構(gòu)想到分子結(jié)構(gòu)，無一不幸免。雖說配方機密，程鳶出生于香水世家，又年輕聰穎，以她的才華，在充足的前人實驗之后，不可能仿香失敗。

    “最多是仿得不像而已嘛！”肖重云看著手機屏幕，不解，“怎么會完全‘做不到’呢？”

    連自家小鬼都摸到了一點門道。

    肖重云沒有回小meimei短信，思考片刻，回了張文山。

    張文山原本沒有他的手機號，既然能發(fā)短信進來，就意味著他找了新人秀的組委會，從張松參賽信息的備用聯(lián)系方式上，找到了自己的號碼。真是陰魂不散，精神可嘉。

    上一次回張文山短信是什么時候？稍微有點久遠，因此不記得了。

    久別重逢，肖重云想，只剩下一種感情。

    深深的惡心感。

    他還是按了發(fā)送鍵：“讓我猜猜，你到底怎么為難她了？”

    張文山回得很快：“親愛的弟弟，如果你還在下不健康的視頻，最好現(xiàn)在關(guān)掉，和兄長聊天不要分心?！?/br>
    正是晚上十點，以前肖重云總是這個時段下毛片，風(fēng)雷不動。后來因為某些原因戒掉了，現(xiàn)在日子過得悠閑，又重新拾起來，還邀請小鬼一起看美女，當然被嫌棄的拒絕了。張松還試圖以縱欲傷身為理由勸他收斂點，肖重云嫌吵，扔了個老款諾基亞讓他去地鋪上玩。于是就可以看到肖老板每天十點在房間這頭對著電腦屏幕激情澎湃，房間那一頭有個大學(xué)生對著墻壁打小蜜蜂，坐姿還挺端正。

    現(xiàn)在張松看見他有事，又去面壁打小蜜蜂去了。

    現(xiàn)在電腦藍屏，小鬼不在，肖重云有一種孤軍奮戰(zhàn)的悲壯感。

    “有話快說?！?/br>
    “壓力。”張文山說，“當然是巨大的壓力。你知道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程鳶也不例外?！?/br>
    你知道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程鳶也不例外。

    你知道。

    肖重云，你當然知道人的心理很脆弱。

    切膚體會。

    臨近春節(jié)，數(shù)九寒天，肖重云店子里修得辦半好不壞的取暖器并不能保證舒適的室溫，但是程鳶的單身寓所內(nèi)，依舊溫暖如春。

    客廳非?？諘纾嘲l(fā)各種毛毯堆得很暖和，然而躺在沙發(fā)上的女子，手依舊在顫抖。

    手上只拿了一支很輕的香水的小樣，剛從調(diào)香室?guī)Щ貋怼?/br>
    不是因為冷，是因為壓力。

    程鳶在家有一套私人調(diào)香設(shè)備，不亞于專業(yè)工作室，只是因為自身敬業(yè)，長駐公司，因此家里的東西反而沒用。這次，所有的調(diào)香工具都擺在面前的沙發(fā)上，月光中玻璃容器晶瑩剔透。

    壓力。

    看不見的壓力。

    任何創(chuàng)香都是從仿香開始的?！皯n郁”，lheurebleue，她記得這款香水的氣息，當初在法國時也曾做過充足的功課，然而第一次的樣品有略微偏差。

    那時張文山正好路過實驗室，忽然轉(zhuǎn)進來，狹起眼睛，問：“程小姐，你的團隊現(xiàn)在應(yīng)該專注于lheurebleue的仿香，竟然這么有空閑研究其他東西呀？”

    程鳶有些茫然：“這是‘憂郁’的初樣?！?/br>
    “你管它叫‘憂郁’的初樣？”張文山笑了，“這么重的佛手柑香氣，我還以為是地攤貨，哪里和嬌蘭搭上邊？”

    雅舍的董事長就這么笑了笑，走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從不同人口中說出來，分量截然不同。

    程鳶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靠的是才華，和出身。她的出身是一把傘，將這個女孩子好好的遮在里面，讓她慢慢長大，心思敏感，察言觀色，但始終是漫畫里躲在荷葉下避雨的小女孩，不擅工于心計。